卢雪照也在其中。
他听到身旁两个老丈在闲话家常:
“你家大郎可找到差事了?”
“哈哈,劳您惦记。公主的书坊招录纸匠,我让他去碰碰运气, 本以为他瘸了腿,没人会要,谁知书坊竟录用了。”
问话的人笑着道:“我早就说过,大郎虽然腿脚不便,脑子却精明,公主慈悲宽厚,爱惜人才,肯定要录用大郎的!”
老丈显然心情极好,笑嘻嘻道:“当初要不是听人说书坊是公主名下的产业,大郎哪有胆子去书坊参加考核,其他工坊、店肆看到一个瘸子上门,早挥起棒子把他打出去了!”
先前问话的人笑着恭维几句,又道,“我听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说,公主要派工匠、家奴去江南道江州一带开窑烧瓷,我打算把那几个不中用的痴奴送过去,要是能过了考核,就是他们的造化了!”
老丈道:“考核要会认字,或是会算数,或是嘴皮子利索,或是会一门手艺,再不济,身体健壮的能应选护卫,府上几位郎君都是有本事的人,老兄弟得开始预备盘缠行李了!就是江南道太远了……”
那人哈哈笑,“我管他们呢!只要他们有口饭吃,天涯海角随便他们去闯!”
卢雪照忍不住插话:“什么是考核?”
两位老丈听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知道他是外地客旅,再看他穿着打扮不凡,文质彬彬,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热情道:“郎君是南边来的学子吧?公主礼贤下士,求贤若渴,郎君若是想投效贵主,可算是找对人啦!”
卢雪照抿嘴一笑。
公主确实如儒学士和这两位老丈所说,随和豁达,重视人才,只看才学,不看门第出身。他们一行人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达官贵人,其中大部分都打出了尊重人才的名头,但真正能做到的其实少之又少,口口声声说英雄不问出处,骨子里其实还是瞧不起寒门学士。
他们这些有点家底的,虽然免不了受气,但是过得还算如意。那些出身底层的黎民百姓,更难以得到权贵的信重,很多只能沦为家奴仆从,许多天资聪颖、惊才绝艳的人物,苦于身份低贱,一辈子碌碌无为,委实令人叹惋。
卢雪照自负才华,想支撑门户,改换门庭,为后辈挣一条更顺遂的坦途,可惜蹉跎多年,并未闯出什么名堂,最后干脆孤注一掷,来天子脚下作最后一搏。
头一次听儒学士提起永安公主时,他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公主只不过是个不懂民情、靠结交文人来博取名声的富贵女郎。及至公主府的家仆找上门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自我安慰:就算公主是沽名钓誉之人,她能如此重视他们这些落魄学子,已经比他预料中的好多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只要公主愿意给他们展示才华的机会,他们必须谨记公主的恩德,回报公主的知遇之恩。
后来公主给予他们的信任和倚重远远超出卢雪照的想象。重用人才,不在于礼遇甚厚,也不在于赏赐的金银财宝,而在于知人善用,合理地分配差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让每个人都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才能,并且不断进步。
朋友们觉得公主让卢雪照为她代笔,轻慢了他的才华品格,他们哪里知道,卢雪照求之不得!
他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甘心归隐田园的靖节先生,他寒窗十年,苦读不辍,为的就是出人头地,名扬四海!品性高洁又如何?柴米油盐,样样都要靠铜钱换取,他不事生产,如果还不放下架子,一家子老小,都得陪着他忍饥挨饿。
公主从他的文章中看出他的志向,给他青云直上的机会,他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哪会因为写几篇奉承的文章就撂挑子不干。
卢雪照感慨之时,两位老汉争着把考核的事讲解给他听。
公主可以随意差遣家奴、健仆,跟随者众,仆从如云。但因为公主不断开办工坊,因此人手远远不够,开始陆续从坊间招录工匠。
一开始,百姓们怕被录用了之后会沦为公主的私奴,应者寥寥。太平盛世,政治清明,一般人不愿屈身为奴。
只有几个实在走投无路的闲汉,看到府中管事给出的工钱甚为优厚,硬着头皮前去应选。
那时候有多少人嘲笑那几个闲汉,现在就有多少人羡慕他们的好运气:这才没两年,一个个都置办了宅子,娶了媳妇,连壮牛、牛车都买上了!
不少人肠子都悔青了——他们怎么就迟疑了呢?公主想要扩充府中奴仆的话,随便掏出几十万钱,就能从东西市买到一堆身强体壮的男奴,怎么会欺压平民百姓呢!
如今公主名下的工坊不愁找不到壮劳力,一听说管事要招人,百姓们立刻蜂拥而至,打破头也要抢到考核的机会。
考核不问籍贯出身,一则看身体是否健壮,二则看懂不懂农活或是工艺,三则看是不是能写会算,四则看脑瓜子灵不灵活,还有一项,是专门给那些会一点偏门左道的开设的,只要有擅长的本事——不管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本事,就能前去应选。
老汉絮絮叨叨和卢雪照一一道来:“有人说自己能从天上云彩的形状判断天气,有人的耳朵特别好使,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有人什么都不会,光会吃,闭着眼睛能尝出汤羹放了多少栗米多少水……这些人都被录用了……”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人压抑着兴奋低声喊:“贵主来了!”
正说得口沫横飞的老汉听到车马喧闹声,立刻浮起满脸笑,两手一拍,抛下卢雪照,一溜烟钻进人群里,和其他人一起,痴痴望着东边的方向,翘首以盼。
一声嗤笑在卢雪照耳边响起,他的好友,鄂州人孟嘉平含笑道:“卢兄,今天非要拉我出来,就是为了听坊民们怎么夸赞贵主,好为以后撰文添几笔赞语的?”
卢雪照抹把脸,笑着摇摇头,“冬郎,你没听出来吗?”
孟嘉平看他神色郑重,掩下玩笑之意,拱手道:“愚弟轻狂,请贤兄不吝赐教。”
哒哒的马蹄声传入众人耳际,数十个穿窄袖衫、头裹罗巾的宫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踏进巷曲。腰佩长刀的武侯分列左右,维持秩序,不许百姓冲撞贵人的车马。
十几骑着翻领袍的近卫当先撞进众人的视线,环绕着当中一匹宝钿金鞍壮马,马上的少女头戴团窠联珠花树对鸟纹锦帽,垂纱罩面,看不清相貌衣着,只能依稀从飘飞的垂带见窥看到玲珑妙曼的窈窕身姿。
巷子里霎时沉寂下来,没人敢呼喊,不止呼吸,连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等到近卫们簇拥着少女远去,众人才如梦初醒,大声道:“我看到贵主了!”
“我也看到了,贵主朝我笑了一下!”
“胡说什么!就你这幅尊荣,谁看到谁恶心。贵主不小心看你一眼,已经是凑巧了,怎么可能对你笑……”
说的是奚落的话,但周围的人全嘻嘻哈哈,显然是在打趣。
……
卢雪照指着欣喜若狂、久久不愿离去的坊民们,缓缓道,“府上的家仆对贵主忠心耿耿,这不必说。贵主从几年前开始就陆续雇佣坊中平民,尤其是醴泉坊和东西市附近招录的人最多。贵主还未出宫,人心声望已然齐备,这还只是在京兆府……”
他们一路沿着运河北上,所见所闻,比长安脚下听到的各种传闻更令他们震撼,老百姓们对永安公主的推崇,是促使他们为公主效忠的根本原因。
荒芜的山野开垦出一片片田地,人迹罕至的荒僻郊野眨眼间变成繁华的市镇,河流上陡然窜出一个个商贩集中的渡口,数不清的马队、驼队、商队来往其中……
沿途的老百姓喜笑颜开,提起公主,无不感恩戴德,甚至有人激动的落泪,他们的生活远远还没达到富足的水平,但公主为他们打破壁垒,为他们找到光明的希望。
有十几个商队同时来往南北东西,不辞辛苦,不畏艰险,接连打通数条商道。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能不能赚到金银布帛,只为探查路线,寻访各地的商机,为后人造福。
在他们的带领下,商路异常繁荣,从前不为人知的蔬果物种迅速得到普及,而随着商路的扩展和连接,永安公主在民间的名望,已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如今公主出宫居住,京兆府的万千百姓们,是不是也将匍匐在公主脚下,甘于受公主驱使?
孟嘉平听完卢雪照的话,怔愣良久,“贵主……贵主是否……”
“不。”卢雪照摇摇头,“贵主没有野心。”
朝中寒门学子和世家对立,天后通过提拔寒门学子和宰相们分权,修书传世,以博名声,讨好的,始终是占据上位的人。
贵主走的,是另一条路。
“这都是二圣默许的。”卢雪照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眼里有异样的光彩闪动,轻声道,“没有圣人的支持,天后的默许,贵主的仆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走遍南北东西,深入陇右道和诸羁縻州。圣人宽和,会宠爱贵主不出奇,天后亦能容忍贵主收揽人心,还让她改了武姓,将来不论朝堂有什么动荡,贵主肯定能安然无恙。”
“冬郎,幸好我们来了京兆府……”他望着拥挤的人群,仿佛能看到自己日后屹立在龙首道的情景。
龙首道是通往含元殿的必经之路,大朝时,每个上朝的大臣必须先爬上高耸的龙首道,才能登上大唐的政权中心。
卢雪照有种敏锐的直觉,有朝一日,公主会把他送上龙首道的。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后,几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护卫忽然蹿出墙角。
他们手里拿着捆绳、棍棒等物,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个十七八岁,样貌甚为年轻俊秀的清瘦少年走在最后,缓步踱出幽巷,脸颊一道淡淡的刀疤,透出几分阴郁,眼神冷冽,随手指指几个流连在巷口的身影。
“抓。”
护卫们一拥而上,按着他的指示,分别扑往不同的方向。
一顿拳脚相加,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很快招认出各自的目的。
“问清楚了,有常乐大长公主府派来的,英王府派来的,还有……”
蔡四郎低头把玩着一把弯刀,指尖在雪亮的刀刃间游走,削铁如泥的利器,在他手上,就和泥偶玩具一样,“还有谁?一并说清楚。”
“还有裴府和褚氏派来的人。”
蔡四郎沉默不语。
护卫小心翼翼问:“刚刚抓到的几个人该怎么处置?”
他的语气有些低三下四,一来是蔡四郎名声在外,虽然年纪小,但积威难犯。二来公主似乎很信任蔡四郎。三来蔡四郎要求他们出动时,他们拖拖拉拉不肯动身,觉得完全是多此一举。哪想到刚才他们埋伏在街角时,果然抓住了几个想趁着混乱挡住公主去路的亡命之徒。
理亏之下,他愈发害怕蔡四郎。
“杀了。”蔡四郎干脆道。
敢携带利器冲撞公主的车驾,必定都是死士,不必盘问,杀了干净。
护卫毛骨悚然,连声应喏,刚转过身,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等等。”
他连忙回头。
蔡四郎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先关着,等我禀明贵主再杀。”
护卫低头应是。
第81章
护卫去处理刚刚抓到的几个探子,很快折返, “刚才抓到几个探头探脑的人中, 有一个细皮嫩肉的,说他是裴家十郎君。”
蔡四郎面不改色, 低头迈进朱漆门槛, “不管是谁家郎君,捆了扔进马棚, 先饿他三天。”
护卫张大嘴巴,犹豫了一下, 抱拳应喏。
这是蔡四郎制定的一套刑罚, 三天不喂食水, 不许瞌睡,时时刻刻会有人在旁边守着,看到被罚的人想合眼时, 马上打醒他。
如此几天下来,折磨得人痛不欲生, 铁打的筋骨也受不了。
护卫心里直犯嘀咕,裴十郎怎么说也是贵主的从兄, 真要这么折辱他吗?
他摇摇头, 反正是蔡四下的命令,贵主事后要怪,也是怪蔡四,和他没有关系。
阿福和阿禄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香包、彩络、鲜花,迎面走出来, 围观的百姓刚才往车驾上扔了许多花瓣、彩绦、香囊,他们清理了大半天,拣出几样干净的,预备送进内院。
看到蔡四郎,兄弟俩都止住脚步。
阿福问道:“你跑哪儿去了?贵主刚才问起你呢!我……”
蔡四郎听说裴英娘找他,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他高挑清瘦的身影转过月洞门不见了,阿福剩下的话才慢慢吐出来:“我说你不在……”
开化坊,英王府。
使女顺着抄手游廊,悄悄摸进一间逼仄狭窄、潮湿阴暗的寝室,“娘子,夫人出门去了。”
韦沉香抬起头,苍白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中现出几分病弱的惨白,咳嗽几声,断断续续道:“你看……看,咳、咳,看清楚了?”
“婢子看清楚了!”使女蹲下身,为韦沉香捶背,等她咳得没那么厉害了,走到炉子前,倒一杯热茶,送到韦沉香手上,“听说夫人请来的神婆会神仙道法,夫人足足花了十万钱,神婆才肯去公主府为大长公主驱邪。”
茶汤滚烫,里头加了驱寒的草药,汤汁泛着乌褐色,闻起来便知苦涩,韦沉香眉尖微蹙,小口小口喝着茶汤——这是她全天的食物。
使女眼圈微红,义愤填膺,“娘子,夫人太狠心了!您只不过是和郎君说了几句话,夫人就把您关在这里受苦,不许您出去就算了,还不许您吃东西,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夫人也不想想,您是圣人亲赐的孺人,总得服侍郎君啊,难道夫人要您以后一直躲着郎君吗?”
缓缓放下茶杯,韦沉香苦笑道:“姐姐是正室夫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等她气消了,肯定会放我出去的。”
使女叹口气,“您啊,就是性子太软弱了,夫人才敢这么对您!”
韦沉香泪如雨下,“不,不怪姐姐,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她。”
她哭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使女虽然是个女子,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跺足道:“不行,再这么下去,您早晚会被夫人害死,我去找郎君,让郎君为娘子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