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时她也许会那样做,但二十六岁的她比谁都清楚那番话导致的结果只会是自取其辱。
再说,那些都不是她的荣耀。
而且,她还偷偷发过誓,要以比较像样一点的面貌出现在外公的生日会上。
只是……只是……心里有那么一处角落暗淡得像回归尘土的灰。
胸口一凉。
下意识间,大力搁开正拨弄自己头发的手。
宋猷烈近在眼前。
四目相对。
他的瞳孔映着自己此时的模样,一边头发已经被拨到肩膀后面,露出半边雪白的胸脯,即使之前已经把领口扯高了,但还是露出三分之一的球体。
伸手遮挡。
此举换来淡淡嗤笑声。
“现在,想起自己是贺成周的外孙女了?”和嗤笑声一样轻浮的还有声音。
戈樾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
虽不是摩纳哥鞋但颜色也是红色的,高跟浅口配同色脚腕绸带,那系在脚腕处的绸带看着像火红的鸡冠花,艳、俗。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作为一名特殊病患,不论从听觉还是洞察力都会比一般人厉害,我猜,刚刚库班的话你听到了?”
继续看自己的鞋,心里想,还不错,宋猷烈有记住她的话。
“坦白说,我之前还充满期待来着,这个狂妄的家伙会不会挨上一巴掌,但很遗憾……”
“宋猷烈。”快速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注视着那张脸,一秒、两秒、三秒,抬手,说;“好久不见。”
三秒钟可以做什么呢?三秒钟足以让一个人从前尘往事中解脱出来。
那声“宋猷烈,好久不见”很是诚恳。
的确,他和她很久没见面了。
挡住半边胸脯的手滑落,后移半步,以便于她这身行头在他面前清清楚楚,说:“你应该猜到我是为什么而来。”
落日变成晕黄色,朝落地窗前仆后继,从四十六层楼层上放眼望去,唯有远山,和远山并列于苍穹之下地还有眼前的年轻男子。
“诺维乔克”坊间在谈及这号人物时总是得观望一番,再压低嗓音。
周遭静寂如斯。
不一样了,一切不一样了。
这应该是戈樾琇不愿意出现在他面前吧?
远山上是天空。
以前,她是天空他是远山。
但这一刻,戈樾琇心里清楚,一切倒过来了。
戈鸿煊的亲信曾经和她说过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你还是SN能源继承人,到死的那一刻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但阿烈更适合当SN能源的管理者,SN能源是你和阿烈的,你要体会戈先生的良苦用心”。
那声“戈樾琇”近在咫尺。
初初,他唤这个名字时是带着一丝丝怯意和讨好;逐渐,她没能从他叫她时听出任何端倪;少年时期他极少叫唤她的名字,偶尔不得不叫也是附带着一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现在……
现在则是肆无忌惮。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戈樾琇心里叹气。
拿眼睛看他,表示自己听到了。
“戈樾琇,我之前在想事情。”他和她说。
“这话什么意思?”
“你进来时我在想事情,导致于错过你的表演,”他捏着眉骨,“这次,我会好好评估你的表现力。”
这不是翅膀硬了是什么?
宋猷烈和她表明“翅膀硬了”还不止于此。
“戈樾琇,在这之前……”他毫不掩饰落在她大片雪白上的目光,缓缓伸出手。
眼看他的指尖即将落在她的锁骨上。
后退一步,笑着说我自己来。
把遮挡在胸前的头发清理得干干净净,裙子更短,领口比起之前无不及,看看,胸衣的蕾丝边都露了出来。
迎着他的目光,像对大厅看她的男人一样眨眼,她最擅长的就是即兴表演了,用戈鸿煊的话来说,她和妈妈一样在艺术方面极具天赋。
所谓的极具天赋在戈鸿煊眼里其实就是疯劲。
在即兴表演前,她需要酝酿情绪。
要怎么酝酿情绪才好呢?她现在可是着著名舞娘的行头,那么就从那位叫做“卡门”的舞娘开始吧。
关于“卡门”追究起来时间线还是挺远的。
彼时间……
一朵朵描着金线的玉兰花落在质地极好的绸布上,心灵手巧的裁缝师傅给绸布打上一圈圈荷叶边,微风穿过半边打开的窗,半边窗窗外是葡萄园,白天绿得都要滴出水来,但一到夜晚像是海面上的波纹,女孩坐在白色高背椅上,少年站在女孩面前,女孩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倾听,少年也在看着窗外,一边看着窗外一边朗诵。
少年的声线像融雪掉落在青石板上,又清又亮。
可是在念安徒生的《海的女儿》?还是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又或者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都不是。
若此时有豆蔻少女经过窗前听到朗诵内容,肯定会红着双颊低声说一句“羞死人了”。
少年正朗诵着,身段妖娆的吉普赛女郎如何以身作则,引导刚刚抛弃未婚妻的年轻军官如何在女人身上获取感官上的极乐。
听啊:不离左右的枪掉落在地上,像极发酵的白馒头取代了枪被小心翼翼捧在手掌上,只需他低下头便可以尽情摄取那粒红莓果儿的芳香。
天空变成晕黄色,有微风吹过,窗帘被掀开一角,女孩从高背椅上站了起来。
就像那名吉普赛女郎,腰肢扭动,沿途是集市,每人看到她那副模样都要说上几句轻佻语,她来一句答一句,眉来眼去大送秋波,拳头往腰一插,一派大胆风流作风。
最后,她把目光瞄准远方而来,手里牵着马的清俊青年。
谈不上一见钟情,但她很是乐意把他沉静如水的目光搅得翻天覆地,最后,不得不追随她不停扭动的腰肢。
她沉浸于热闹的集市里,沉浸于集市里女人妒恨,男人狂热的目光里,只是,她的妖娆模样看在远方而来的青年眼中甚至于连那匹马也比不上。
她心里不乐意了。
手搁在他肩膀上,眼睛牢牢纠缠着他的眼睛,一刻也不容许他逃离,让自己的身体更紧贴上,扭动的腰侧就像一个老旧的钟摆擦着他紧致的小腹左右摆动。
那声“够了”打断了缓慢摇晃的钟摆。
喧闹的集市远去,女人男人的目光化为空气,周遭剩下趋近于暖茶色的晕黄日光,他和她站在大片的昏黄色下。
此时间……
坐在高背椅上的女孩长成那个模样看上去有些陌生的女人;站在高背椅前朗诵的少年变成了宽肩窄腰的年轻男子。
此时此刻,女人的手正搭在男人肩膀上,两具躯体紧贴竖着站,一番卖弄使得细细的汗渍从女人鬓角汇聚,沿着鬓角,滴落时悄无声息。
也就刚刚落地而已,覆盖在上面的汗滴更大更急。
缓缓,戈樾琇抬起头。
她的即兴表演可是起到了效果?是否把远方的清俊青年沉静如水的眼眸搅得天翻地覆,马缰是否从远方而来的青年手中脱落。
搭在他臂膀上的手摸索着,顺着他的右手戈樾琇触到了自己的腰。
眉开眼笑。
宋猷烈的手正搭在她腰侧上。
第30章 明月别枝
戈樾琇触到宋猷烈落在自己腰侧上的手。
眉开眼笑。
下一秒,身体被推开,这一下来得太急导致于她差点失去平衡,刚站稳,周遭光线大亮。
办公室的灯如数打开。
透过落地窗,平原上万家灯火。
宋猷越正在把若干私人用品放进公文包里,戈樾琇三步做两步朝着办公桌,一把抢走宋猷烈的公文包。
公文包被反手放在背后,笑嘻嘻问宋猷烈我刚刚表现力如何。
他瞅着她。
光线很足,把宋猷烈那张漂亮脸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个清楚明白。
真扫兴,她刚刚那一番卖弄没激起一丝涟漪。
“不行的话可以再来一段。”舔了舔嘴唇,说。
“不用。”转身把外套挂在臂弯处,侧身背对灯光,黑色瞳仁铺着淡淡幽光,时明时暗,“表现力还不错。”
表现力还不错啊,绕到他前面:“那这个忙你可是帮定了?”
没有应答。
她娓娓道来,还着重强调自己和顾澜生的交情,大有一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气。
末了,用很是自我感动的语气自言自语“你一定想不到我也会去帮助别人,老实说,我自己也想不到。”
说话间,落日余晖已如数回归天际,变成很亮的一撇,形成虎视眈眈之状,远山变成一道道剪影。
天黑了。
不见宋猷烈回应,戈樾琇急了,那声“宋猷烈”附带五分威胁五分质问。
“全部说完了?”他问。
不再掩饰自己不耐的神色,冷冷说:“你也知道的,我讨厌穿高跟鞋,更别提穿着高跟鞋扭来扭去了,这一切还不是为了……”
“我知道,都是为了那位和你交情很好的朋友。戈樾琇,”宋猷烈声音同样不是很客气,“你得分清楚,这位和你交情好但和我没任何交情,SN能源只开门做生意,不参与任何帮派争斗,真担心你朋友,你得去找国际救援机构,或者给大使馆打电话。”
戈樾琇想过宋猷烈会推脱,但没想到推脱之词会这么不给脸面。
“这么说来,你不打算帮我了!”顿脚。
“被挟持的人又不是你。”轻飘飘说着。
“你……”
“即使是你,也得由股东们投票决定这件事是交给警方处理,还是私下解决。”
“宋猷烈。”眼前一暗,大片阴影覆盖在她脸上,宋猷烈居高临下,状若大山压顶,声音往下降,“我……我可是按照你之前说的那样,把自己变成这幅鬼样子,你之前不是说过,要是……”
当天宋猷烈说过的那番话这会儿戈樾琇怎么也说不出口,垂眸,声音降得更低:“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宋猷烈,你要是敢忘的话……”
“我没忘,我是说过那样的话,”冷冽声线来自于头顶,“但我没让你采用那样别具一格的出场仪式。”
原来,是不喜欢她的出场仪式,也不知道这个“不喜欢”是不是建筑在她用枪顶在他绯闻对象头上。
“戈樾琇,你得感谢你的姓氏。不然……”指尖轻触她的头发,说,“你今天的行为铁定让你未来十年不能到美容院去弄头发。”
十几分钟前,戈樾琇在另外一个人口中也听到一模一样的言论,看来,的确是有办公室默契这个说法。
可真默契。
“宋猷烈!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考虑!”一字一句,“帮还是不帮?!”
话音刚落。
“不帮!”
放以前,即使不帮,宋猷烈也会装模作样考虑三秒,现在……当真是翅膀硬了。
公文包狠狠朝他脸上砸去:“宋猷烈,你去死!”
她得是多天真才会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
朝门口走去。
距离门几步之遥,戈樾琇看到之前她丢在地上的枪。
那个念头来的很快,一触即燃。
捡起枪,从小她玩枪就很溜,之前用枪并没有上膛。
这一次,实打实。
一个转身,枪口对准宋猷烈,虽然这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但一旦扣动扳机,结果都一样。
往前的脚步很稳,枪口对准射击目标。
二点五米的射程,一点五米,半米。
停在距离宋猷烈半米处所在,枪口对着他的左胸。
再怎么想,往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上开一个窟窿都是一件对不起造物者的事情。
握枪的手不见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被枪指着的人亦然。
“宋猷烈,你是知道的,我脑子不正常,所以,我总是做出很多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情,包括现在用枪指着你。”她和他说。
这话没半点夸张成份。
她是一名家族遗传精神分裂症患者,出入精神疗养中心对于她来说和上课下课一般平常。
很多时候,连戈樾琇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情来呢?怎么就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情来呢?
如此刻。
因为压根不相信,所以没握枪的手缓缓压在心上。
那里,不见任何一丝慌张,甚至于,很欢快,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一个劲儿催促着她:快扣动扳机。
甜美的声音很稚嫩。
戈樾琇觉得这个声音很像她十二岁时。
“快扣动扳机。”思想重复着那个声音。
有微风吹过,少年在用挪威语朗诵十四行诗:
我怎能把你比作夏天。
你比它更可爱,更温婉。
“快扣动扳机。”甜美的声音催促着。
“再给他一个机会。”另外一个声音响起。
“再给他一个机会。”思想重复着。
蠕动嘴唇,一字一句问:“宋猷烈,帮还是不帮?”
是为了和她交情很好的顾澜生吗?不,已经不是了,让她讨厌的是那句“不帮”,只要他改掉答案,她心里就会舒服了。
真的。
她只是需要他改掉答案而已。
被枪口指着,自然得改答案了,每个人在面对死亡时都会怯弱,连脑子不正常的人也会。
有一次戈樾琇觉得无聊,想试看看贴满警示的高压墙是不是虚有其表,触到时身体大力被弹回,躺在地上,眼睛看着天空,原来,一名精神病患者也怕死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