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桃(三)
卓青伸手就要将那青蛇挑开, 他虽不识得青蛇的种类, 不过它通身鲜艳的绿色让人看了心里发憷,只是卓青隔得太远,还未靠近沈仪那抹绿色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沈仪, 卓青不由得心脏一缩, 眼中划过一丝可惜之色,至于到底在可惜什么,大概他也说不清楚。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青蛇并未张口咬沈仪,反倒温顺地攀到了她的手腕上, 翠绿的蛇身衬得沈仪手腕皓白,沈仪转过眼来安抚卓青:“公子莫要担忧,这小家伙是我养的。”
卓青手一僵, 沈仪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让公子见笑了,这小家伙是我前几日捡到的,当时身子都冻僵了,我见它可怜便带了回来, 好在救活了, 不知怎的认人,总喜欢跑到屋子附近来, 我便时不时的逗弄几下,权当是个小宠了。”
众人目露惊讶之色,视线皆落在那青蛇身上,那青蛇也不憷,慢吞吞地转过眼来对着众人吐蛇信子, 浅褐色的眼睛里一双竖瞳显得格外危险,卓青背后一凉,总觉得被青蛇盯上了一般,再看过去时又无甚异常,他皱皱眉。
“姑娘,此蛇应有剧毒,你还是小心为好。”
“公子放心,它乖得很,不会咬人的。”沈仪笑眯眯答道,正在这时,木屋里传来一声响动,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出来,
“阿桃,是你回来了吗?”沈仪忙轻轻放下手中的小青蛇,提了裙摆进了屋,过一会儿搀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她小心翼翼地扶那老人坐在藤椅上,又进屋拿了张薄毯盖在老人腿上,这才蹲下身来对着白发苍苍的老人道,
“阿姆,这几位客人不小心落水了,我见天气寒凉便让他们来烤一烤。”沈仪柔声解释道。
“还不快将几位客人请去客房,倒几杯热茶让几位公子暖暖身子。”阿姆面上露出祥和的笑容,看起来十分高兴。
“是,这桃花涧许久未来人了,阿姆好客,各位莫要见怪,当初建这小屋时便留了个心眼,没成想这客房今日便派上了用场。”沈仪转过身来对着卓青解释道。
“老人家客气了。”卓青听见沈仪的说辞,被出声反驳。
沈仪将众人请进去,卓青道了声谢携众人一同进了屋,屋里放着沈仪刚升起的炉子,她搬出两张凳子,有些不好意思道:“实在不好意思,屋里只有我与阿姆住,这桌椅又是些笨重的物事,便未备下那许多,只得委屈各位了。”
卓青拱手道:“姑娘伸出援手在下感激不尽,又何来‘委屈’一说,只是在下有一个疑问,还望姑娘解答。”
说完便看着沈仪,目光带了些审视的意味,沈仪不慌不忙道:“公子大概是好奇我是如何救的你们吧?说来简单,那带路的汉子我之前出去采集时便见过,靠着些江湖把戏出身的,想是见公子一行人面生,便起了歹念。”
“我见公子等人似有备而来,逃开之后担心公子会伤害阿姆,便暗自返回躲在桃花树后准备打探一番,谁知便见着那粗衣汉子将你们迷晕,我见那人有异,便躲在桃花树下假装是此处的桃花神,好在之前这里便传出过奇闻异事,那汉子没想到我还会回来,再加上许是做贼心虚,竟也没上来查看一番,我等到没了动静才敢出来,见你们只是昏迷便想着用冷水醒醒神,诸位都无大碍阿桃也就放心了,只是未免让阿姆担心,阿桃便只说是公子落水,还望公子体谅。”
沈仪拍拍胸口,一脸庆幸,卓青看着她姝色无双的面容,心想何须假装,面前的可不就是桃花仙子吗,方才远远的惊鸿一瞥已是让人惊艳,没想到这般乡野之处竟也有这般绝色,
“阿桃姑娘好胆量,在下佩服。”
沈仪对着卓青羞涩地笑笑:“那小女子便先出去了,众位好生烤烤衣裳,莫要着凉了。”
说完便转身跨出了屋,还贴心地合上了门,卓青见没了外人,面色一沉对着众人低声道:“出去之后给我好好查,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查不出来就不用来见我了!”
想他卓青在京中也是个呼风唤雨的角色,此次被圣上派来为公主寻药,不曾想竟在此处中了招,简直是奇耻大辱,若不是那个名唤“阿桃”的少女出手相助,只怕才真的要误事,他出事是小,若是耽误了公主的病情——
卓青全身发冷,不敢再想下去,众人垂头道“是”,便有一人站出来迟疑道:“主子,那名女子?”他将手在脖子上一横,做出一个“杀人灭口的手势,卓青面色一凝,抬手道:“暂时不用,她虽有些可疑,但如今我们到底在别人的地方,还是小心些——”
突然卓青语气一顿,看着那手下身后的桌子露出惊讶的神情,顾不得手下莫名其妙的眼神,卓青大步跨过去拿起案上放着的摆件,手下看过去,卓青捏在手中的不过是一个肖似人形的树根,只是褐色的纹理中夹杂了些鲜红的条纹,手下眼睛一亮,面上隐隐有些激动之色,
“主子——!”卓青眉头一压,阻止了手下要说的话,他将那树根拿到鼻尖嗅了嗅,果不其然闻到了一股桃木特有的清香,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却压住笑意转过来叮嘱道,
“稍安勿躁。”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看着卓青,奔波许久终于看到了希望,卓青也有些心神激荡,只是到底心思沉静些,将那树根放回原处,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面色如常地整理仪表,众人便似得了命令一般按部就班地烤干了衣裳,半个时辰之后卓青推开门,便对上了沈仪含笑的美眸,她手上端了几杯茶,还冒着热气,
“这是为公子准备的茶,虽比不得外头的味道,但暖暖身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卓青道了声谢,沈仪亲自将茶端进去,卓青坐在一旁状似无意道:“姑娘一直住在此处吗,怎的不见其他人,想必姑娘与那位老人生活中必有许多不便之处吧?”
沈仪垂下眼:“我幼时便与阿姆相依为命,父亲母亲早已仙去,此处虽然多有不便,但这桃花涧胜在安静,阿姆年事已高,已经不起奔波,我便想着在此伺候阿姆,以后的事情还未定呢。”
沈仪面上的笑容有些牵强,卓青抱歉道:“在下不知,姑娘莫要伤神了,老人家看起来精神尚好,定能活个长命百岁。”
“借公子吉言。”沈仪声音低了下去,卓青犹豫再三,待到沈仪就要转身离开时出声道:“阿桃姑娘,请问这屋子是你当初来的时候就有的吗?”
沈仪抬眸,似是有些疑惑为何卓青有此一问:“不,此地原是荒野,这屋子是我父亲母亲一同建造的,公子有何要问的吗?”
卓青起身弓腰,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乃京中官员,到这桃花涧来是为了寻一味药材,我母亲久病卧床,十几年来都未探出个究竟,前些日子来了一个江湖游医,说此怪病需要到这桃花涧来找,在下奔波数日,却又碰到个不怀好意之辈,家母还等着我的药,我实在是没了办法,还求姑娘再帮在下一回,在下感激不尽——”
说着便要屈膝跪下,沈仪眼疾手快地扶起他,两人靠的近,卓青几乎可以闻到沈仪身上的温软香气,他不动声色地微微偏过头,
“大人这是做什么!若是有我帮得上的尽管开口便是。”说完像是意识到面前人的身份,面色一白就要下跪,卓青忙拦住她,语气沉沉道:“在下来此只为母寻药,姑娘只管将我当平常人对待即可。”
阿桃似有些犹豫,卓青便道:“姑娘心善,卓青便先在此谢过阿桃姑娘了,姑娘唤我‘卓钰’便可。”
话都这样说了,再客气便显得有些不和场面,沈仪目光微闪,旋即有些不好意思道:“若是阿桃能帮的阿桃定会出一份绵薄之力,只是公子可知那药材的模样?我这些年将这桃花涧走了几遍,也见过不少药材,应该能帮上公子。”
卓青倒也不再纠结于一个称呼,语速微快道:“实不相瞒,那药材名为‘苦桃’,一般寄生在桃花树根,状似人形,中间夹杂红色纹理,嗅之便有桃花木的清香,姑娘此处便有一个!”
说完便将那案上的物事拿给沈仪看,沈仪皱着眉接过,众人的心都微微提了起来,沈仪轻轻松了一口气:“我幼时曾见过此物,阿姆说娘亲以前曾用此物入药,不过那是娘亲嫁人之前的事,我便没有多问,阿桃无病无灾的用不上这东西,前些日子埋酒时无意中挖出来,便将它放在此处纯粹做个摆件了,没曾想竟是公子要找的东西,我现在便可带着公子前去挖采。”
卓青面带喜意:“果真?多谢姑娘!”
沈仪便将卓青带到了离屋子不远处的一颗桃花树旁,这棵桃花树极大,需三人合抱方可堪堪环住树身,枝干遒劲向外蔓延,所涉及的范围几乎有一个院子那般大,只是不知为何其他的桃花树都开了桃花,这棵树却安安静静地不见半丝粉色,卓青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之色:“此处竟有这般大的一颗桃树,只是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开花。”
沈仪上前将手放在桃树粗糙的树干上,白皙的指尖划过灰褐色的树皮,她眼神温柔似带着眷念:“许是错过了时机吧。”
卓青静静地看着沈仪,三千乌发被微风吹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他微抿唇,沈仪转过身来对着卓青道:“那苦桃便是在这棵树下面发现的,公子挖采的时候可要小心些,莫要伤了树根,这桃树我幼时便有这么大了,听阿姆说少说也有百年岁月,或许已经有了灵智,就像外头那些人说的一样成了桃花涧的神灵也说不定。”
说完便弯眼自己笑了起来,卓青见到她面上璀璨的笑意也忍不住弯了角:“那些都是谣言,不可信的,这世间哪有什么神灵,不过是世人逃避现实的臆造出来的妄念罢了。”
沈仪听他语气孤傲,不可置否地笑笑,有了卓青的命令,那些属下挖的时候就小心多了,沈仪一直看着众人动作,时不时提醒小心树根,她姿态娇憨,众人倒也不觉得烦,只是手下的动作愈发温柔起来,终于有人惊喜出声:“挖到了!”
卓青井井有条地指挥众人将挖到的苦桃放在一起,不一会儿就堆了十几个,卓青转过身正要跟沈仪道谢,便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不由得关切问道:“阿桃姑娘可是有些不适?要不姑娘先回去休息着,此处有我们便够了。”
沈仪摇摇头:“此处地形复杂,阿桃担心公子找不到路,若是迷失在这桃花林中就麻烦了,阿桃只是有些头晕,坐一会儿就好了。”
卓青也未多说什么,亲自扶沈仪坐在一旁的桃花树下,沈仪朝他笑笑,余光瞥过那湿漉漉还带着泥土腥气的苦桃,眸光一闪。
苦桃,伴桃树生长,埋于土中以吸食桃树精华为生,两者相连,若将其挖出,则桃树精气受损,轻则叶落花枯,重则损其根本。
那人还真是处心积虑,隔得这般远了还要算计她一把,若不准备一份回礼,岂不是落了她的面子?
沈仪眯着眼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诱桃(四)
众人满载而归, 沈仪头上不知何时沾了片花瓣, 卓青指尖一动,却见面前的人突然有些迟疑的模样,卓青捏了捏手心:“阿桃姑娘有话请将。”
沈仪柳眉微蹙, 犹犹豫豫道:“大人既是京中官员, 阿桃想跟大人打听一个人。”
卓青看着面上染了桃粉的沈仪,似有些明了:“阿桃姑娘想打听谁?京都有些名头的卓某都知晓一二。”
“是我的旧识,名叫董卯至,去年进京赶考, 不知公子可曾听说过他?”
董卯至?
卓青心神一凝,不动声色道:“不知这位公子与姑娘是何关系,在下好像听说过这个人。”
沈仪面上划过一丝喜色, 眼含秋水带着小女儿的娇羞:“董郎与我是青梅竹马,他许诺考中之后便回来找我,只是这秋闱都已经过去这许久也不见来一封信,阿桃有些担忧, 公子果真见过他?”
卓青心下透亮, 他皱着眉似有些迟疑道:“董卯至此人在秋闱中风头极盛一举夺下解元,陛下亲自批阅其文章, 之后更是对此人赞不绝口,一时甚是风光,不想姑娘竟是他的旧识,只是——”
沈仪一听董卯至如此出彩不由得眸光发亮,见卓青欲言又止连忙道:“只是什么?”
“陛下对其人品文采皆十分满意, 已经昭告天下与今年六月与盛安公主大婚。”卓青看着沈仪,眼中除了怜悯,还掺杂了些别的情绪。
沈仪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卓青,见对方没有丝毫说笑的意思,不由得脚一软后退几步,卓青见她几乎站不住连忙上前扶住她,垂头对着沈仪低声道:“阿桃姑娘莫要伤怀,或许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呢。”
怎么可能不是?同是秋闱,名字也是一模一样,他没听说过还有第二个“董卯至”,两人都清楚这不过是宽慰之言罢了,沈仪抓住卓青的手臂,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面上添了几分惶恐之色,不住摇头道:“不会的,董郎他走之前还答应回来之后就要娶我的,不会的——”
她一把挣开卓青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屋里,卓并未追上去,他收回手,似乎还能感觉到方才怀中少女的温度,听见屋里隐隐传来的低泣声,卓青眸光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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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大人,阿桃有一事相求。”再见时沈仪双眼红肿,但目光坚定,神情倔强,卓青大概猜到了些,便道,
“阿桃姑娘请讲。”他轻轻颔首道。
沈仪双膝一弯便要跪下,卓青眼疾手快地拦住她:“阿桃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大人,阿桃一介孤女无权无势,我与董卯至幼时便定下了亲事,后来阿桃父母双亡搬来此处,两家人虽隔得远但到底还有些来往,他临行前还与我定下约定,阿桃不信他是这般负心无情之人,就算当真如此,阿桃也要去问个明白!”沈仪的眼睛里盛着闪耀的光芒,怒气与不甘交织在一起,令她的面容瞬间鲜活起来,染上平时从未见过的生气,卓青眼神一暗,他嘴上道,
“姑娘先起来说话,你是卓某的救命恩人,此番真是折煞卓某了。”卓青扶着沈仪不让她跪下,两人僵持一会儿,沈仪面上突然就落下泪来,那泪珠直直砸到卓青手背上,让他下意识地想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