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待自行车的态度,有些官员是认可的,但也有些官员不屑一顾,甚至端着架子,不屑一学:毕竟这种“车驾”怪模怪样,只是光秃秃的一具铁架子,又无畜力拉动,那里能省上什么劲儿?唯独因是顶头上司雍亲王指下来的,所以不少官员们对石咏的车驾不屑一顾。
但是石咏在户部有人:前来参加巡仓盘库的户部官员里,有李卫。
据李卫说,他早就想买一架这样的车驾了,回头回徐州老家骑去,叫家人都看看,人家京里连骡马都不用,自己蹬着走,比骡马都快,准保羡煞乡里。回头他在自家田里的田埂上骑,一准有一拨孩子,跟在他身后瞎跑。
石咏凭空想象了一下:还真形象。
李卫上回被康熙点评了一回,说他“取其心地”,就是说李卫心性儿好,但是业务能力还有待加强。李卫听了丝毫不以为忤,他本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他文墨上多精细风雅,简直要了他的老命了。但是李卫胜在体魄强健,运动能力很好,这“自行车”,他一学就会,踩了两脚,就立即像模像样地蹬了起来,只是有时官袍的袍角会卷到车轮里去,石咏便去驿馆借了根针,将李卫的官袍袍角别起来,自此便一切顺利——李卫骑了个车,在通州仓内像一条游鱼似的乱逛,比步行慢慢巡仓的同僚要快了不少。
有李卫做样子,人们才逐渐觉得这“自行车”有用,渐渐地去了抵触的心,开始老实向石咏请教起来。有些人悟性好,一学就会,也有些人学得格外艰难,摔过几回,才磕磕绊绊地会了。
雍亲王那头,也已经将巡视通州仓的方案拿了出来:众人分作三路,分头巡西、中、南三仓,其中雍亲王与九门提督隆科多带着仓场侍郎一道巡西仓。石咏被抓了壮丁,与李卫一道,也恰好在这一组。他与李卫直接要了十两车,分给一起巡仓的众人,雍亲王与隆科多则押后,由他们这些官员先巡,巡毕向雍亲王与隆科多两人禀报,雍亲王得晓详情以后,李卫他们便可继续。
三百七十六座仓廒,以及数量在此一倍以上的露囤,一座座全部巡下来并一一记录在案,势必要花不少功夫。据李卫估算,要花个十来日。石咏倒是盼着有自行车在,能将这日期缩短些,这样他可以早些回家。这心思与李卫一拍即合,两人登时干劲十足,带着属下沿着路径,一间仓廒一间仓廒地清点起来。
巡仓麻烦的是,每巡过一间仓廒,就需要向雍亲王等人禀报,并由那位决定是否当场复核。雍亲王也很可能等巡过几间仓廒之后,点其中一间复查,但是禀报还是少不了,石咏与李卫两个车驾都骑得甚熟,当下由这两人轮流,骑车去向雍亲王和隆科多禀报。
雍亲王与隆科多此刻正候在仓场外,石咏要做的只是骑到这两位那里,将早先户部官员记录下来的仓廒实情交与主官,由主官决定是否亲自详察即可。李卫已经去过一回,并且向石咏指点了冷面王所在的位置。
石咏便顶着寒风,骑着他的小单车,哼哧哼哧地赶过去。远远地见到雍亲王正立在两间仓廒之间的空地上,背着手,目光森冷,望着对面。他对面大约三丈开外则立着隆科多,半偏着身子,微垂着头,双手互握,十指拼命绞着。
石咏没敢骑近,远远地就跳下车来,立在原地。他实在没闹清楚,为什么雍亲王会显得这样愤怒而激动,而隆科多又怎会这样畏缩,低着头实在不敢正视雍亲王。
这会儿他感到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石咏竟非常想念后世的自行车铃铛,但凡有那个在手,只需拨一拨,发出清脆的“叮叮”的铃声,就能引起对面两位的注意,没准儿还能缓解尴尬。
可是他又立即想到,自行车铃铛里的弹簧簧片还不知上哪儿去找,他眼下正处在工业革命前夕,处于要啥啥没有的状态,倒不如先从哪里借个风铃来,挂在车龙头上……
正在胡思乱想,雍亲王已经发现了石咏。这位如今的养气功夫到如今已是不凡,瞬间那气已经平了,目光温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望着石咏道:“茂行来了啊,先去将仓廒的情形说与舅舅知道,这次由舅舅决定如何复检好了。”
石咏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雍亲王管隆科多叫舅舅。在他眼里,隆科多的表现也颇为低调,只听这位恭恭敬敬地向雍亲王躬身道:“不敢,不敢,待奴才先替王爷过目,再向王爷请示。”说着,便亲自朝石咏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石咏手中由户部官员所写就的巡仓记录。
第334章
石咏想到便做, 第二天便给他和李卫的车驾上各自挂了个大风铃,还是从通州城里借来的, 据说是通州那座高耸入云的燃灯佛舍利塔上所挂风铃的配件。他与李卫骑起车来, 就一直叮铃叮铃地响动, 很远处都能听见, 避免了很多尴尬的局面发生。
巡视通州仓的工作繁重而琐碎,石咏等人一直足足忙了九天,才将西仓的所有仓廒与露囤一一检查完毕, 又去帮助隔壁仓廒数量最多的中仓, 一直到十月十八日,方将通州仓所有的巡检工作做完。
这几日下来, 石咏早先带来的三十余驾自行车都打包卖给了户部, 同时他又接到订单,有不少户部官员想要订购这种交通工具, 甚至得到康熙突然降旨, 升任两江总督的兵部侍郎查弼纳, 也对这种车驾特别感兴趣,想要订购几辆带到南边去,两江总督的府衙里用, 并且指名车上最好能带上风铃。
石咏的自行车加工厂如今完全是橡胶轮胎厂的附庸, 没有半点存货,所以对于这些充满热情的订单,石咏只能说抱歉了,他目前的存货水平就只能满足户部的集体采购需求。
可这毕竟是十六阿哥帮他争取来宣传机会, 因此石咏认认真真地记下了这些官员们的姓名与住址,打算等自行车解决一干技术难题,能够量产的时候以这几户为突破口,在京中打开市场。
雍亲王带领一干人等勘查通州三仓,的确将仓廪的情形完全摸透,不仅掌握了详细的仓廒、露囤和米粮的数字,且对米粮支领的制度进行了修订,拟定了变色陈米的处理方法,以避免日后再出现这般争抢新粮的情形。
折子递上去,翌日下来,朱批两个大字:“依议”。
雍亲王明显松了一口气,一向全无表情的面孔上多现了一点儿笑模样。余人也精神大振,显然这桩差事办得不错,所有的工作都做得扎实,措施得力,建议可行,因此得了康熙的赞许。
随即对“京通十三仓”的盘查转向京仓。石咏因为已经“熟悉业务”的关系,继续被这支巡仓小队强留着,转向京仓。又因为查弼纳升任两江总督的关系,巡仓小队只余延信、弘升、孙渣齐、隆科多、吴尔台五人。石咏依旧跟着隆科多这一队,巡查南新仓、北新仓、富新仓、太平仓。
这一次巡仓工作,比此前在通州的耗时更长,一干人等花费了十几天,才将将把南新、北新、富新三仓一一巡过,太平仓巡仓还未开始。
这日已经是十一月初五,李卫与石咏带着几个户部主事赶到太平仓。李卫望着阴郁郁的天,缩了缩脖子,将领口拉得更高些,道:“今日怕是要起风!这差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一位显然非常怀念在户部衙门里办差的日子——至少暖和些。
“原本老子也不用出来这么挨冻的,不过就是看王乐水那老小子老胳膊老腿,在外头这么一冻,怕是会要去他半条命,这才请命,替了王乐水下来,谁能想到竟会这么久……茂行,咱们巡仓且得巡了一个月了吧!”
还未等石咏接口,已经是一股子寒风吹到。此刻石咏觉得身上的官袍根本就不保暖,冬日里的北风从领口直灌进去,能将人灌个透心凉。石咏赶紧将李卫一扯,两人避到一间仓廒内,顿觉好些。
石咏从怀中拽出个用小羊皮裹着的橡胶热水袋,塞到李卫身上,说:“先用这个暖和暖和,顶一阵,咱们不都已经是最后一个仓了吗?再撑两天,就完事儿了。”他没想到李卫竟是为了王乐水着想才来巡仓的,这莫名让石咏对李卫的好感大增。
李卫想想也是,眼下反正也别无它法,唯有憋着一股劲儿将差事办完,他接了热水袋,顿觉一股子暖意被捧在手中,接着四肢百骸都舒服起来,可是他嘴上还免不了抱怨:“这眼看就要冬至了……”
两人带着户部几个主事稍歇了一回,差事不等人,石咏他们硬着头皮又继续巡仓巡下去。雍亲王这日在户部办差,太平仓这里,隆科多却也不见人影。复检的事就只能攒着,等那两位到了再说。
待到傍晚,石咏觉得这天气更加不对劲,比早上更冷了时分,他早先借给李卫的那个热水袋也早已没了温度,伸手一摸沁心凉。但是雍亲王已经赶到,谁也不敢怠慢,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候着,等李卫将所有巡仓之事一项项地向雍亲王禀报清楚。
隆科多依旧不见踪影。
李卫将将禀报完,问起雍亲王应当如何复检之时,只听远处急促的马蹄声过来,隆科多带着两名从人亲自赶到。很明显,雍亲王神色之间一凛,随即离开李卫,背着手,立在两座仓廒之间。隆科多则一跃下马,疾奔上前,想要向雍亲王施礼,被雍亲王拦住,两人就在那仓廒之间的空地上,一问一答起来。
石咏忍不住兴叹:这风口里……得多冷啊!
可好处是隆科多与雍亲王两人的对答,旁人无人能听见,最多只能看见两人的神情。果然,只见雍亲王深深蹙了眉头,凝神沉思一阵,走过来对李卫说:“还剩多少未巡?”
李卫便道:“我等这一组只有太平仓尚未巡完,弘升世子与镇国公那里,尚有丰益、海运两仓未完。”
李卫每天巡仓之后,还要赶回户部衙门,将几处巡仓的进度汇总。
雍亲王此刻将心一横,道:“李卫,你即刻回户部衙门,将所有巡过的仓廒、露囤所贮米石数字,全部汇总,今晚一定要整理出来,明天一清早交给本王!”
李卫与石咏都是一怔:京通十三仓,京仓还有三仓未巡完,怎么竟突然要汇总结果了。
雍亲王的眼光扫至石咏身上,一时记起他不是自己的手下,登时温言道:“十六弟近日在畅春园,内务府府署里想必还有不少差事。从明日起,你先回内务府府署去吧!”
石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雍亲王当真是抓壮丁的时候爽快,放的时候也爽快,毫无征兆,说放就放了。但他无法违拗,赶紧应了声是。
这边李卫赶回户部衙门去,石咏为了向这位“队友”表示支援与敬意,转头又送了好几个热水袋到户部衙门,另外知道李卫他们要挑灯夜战,石咏又特地在外头的馆子里订了些食盒,送到户部去。李卫出来相谢,直嚷嚷着说石咏够兄弟,但是他时间紧迫,还来不及谢过石咏,立即又转回衙门去忙碌了。
这日京郊畅春园,一样的阴云密布,北风呼啸。康熙皇帝心事重重,不顾魏珠相劝,执意去西花园的海子旁便走动散心。
日前他已经做了个决定。
然而决定已经做出,这位帝王心头却无半点爽快,反而一再质疑与纠结——他这决定,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魏珠在背后悄声说:“皇上,您将这大毛衣裳披上吧!”
康熙恍若不闻,心道若他年轻个二十岁,不必,只消他年轻十岁,区区这点寒冷,又奈他何?往年这个时候,他应当尚在南苑围猎,而不应像现在这样,困守在畅春园里。他毕竟是老了。
康熙又负着手,在海子边站立了半晌。在他面前,往日平静无波的海子,也因今日凛冽的寒风而变了模样:水面是灰色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直冲岸边打过来。康熙依稀能感觉到冰冷的水点扑在他的皮肤上,这寒冷如此的真切,竟让他心底暗暗庆幸——他到底还活着。
老皇帝终于打了个寒噤,一转身,披上魏珠手中的大氅,回身道:“走!”
魏珠连忙命抬着帝辇的内侍上前,看着康熙坐上辇轿,赶紧说:“摆驾清溪书屋,快,快走!”
辇轿还未至清溪书屋,康熙皇帝已经面色发红,隐隐有些作烧。他半闭着双目,随着帝辇的起伏,似乎有些睡着了。
昏昏沉沉之间,他依旧在问:“朕所选的,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黑暗中有个苍老的女声冷笑着:“果然又犹豫了。这也原属寻常,立储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作下的决定。”
康熙的眼珠微微转动:“你……镜中人?”
那个女声幽幽地应道:“是朕!”
康熙陡然像是抓住了一枚救命稻草一般,高声问:“武皇,你当年……你又是如何,又是如何……”
镜中人淡淡地答道:“很多选择,无所谓对还是错,只有好和更好,或是无奈与更无奈……这一点你早已尽知。”
康熙一惊,瞬间冷静下来。他平生最钟爱的皇子,莫过于元后所出的二阿哥,曾经二立二废,奈何二阿哥一再令他失望。不损其性命,令其安然终老于郑家庄,是他这位老父亲最好也是最无奈的安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康熙喃喃地道。
“你既然已经选了,却没有把握所选的是最好的,这原也不须太过遗憾……你比朕已经强了太多,朕是‘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说到这里,那声音饱含着无限追忆与痛楚,渐渐转为低沉,随即悄不可闻。
康熙熟读史书,唐时的事烂熟于胸,怎么不知道这是昔年章怀太子李贤所做的《黄台瓜辞》。这么一想他果然释怀了不少,但兀自心有不甘,登时开口道:“武皇,请留步!”
旁边魏珠轻轻推他的肩膀,低声道:“皇上,皇上!”
康熙茫然地睁眼,他兀自身在帝辇之上,只是帝辇已经回到清溪书屋。他无法辨清适才当真是遇上了镜中人,还只是自己偶然一梦。
康熙由魏珠扶着,下了帝辇,迈入清溪书屋。清溪书屋里非常温暖,魏珠还未来得及给康熙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康熙已经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踉踉跄跄地往内室行了几步,身体朝榻上一歪。
魏珠吓了一大跳,赶紧先命人去传太医。他再进来看时,只见康熙皇帝脸露轻松,安然高卧在榻上,虽说面有病容,但显然心中有一个结已经解开了。
第二日,十一月初六,雍亲王带同国公延信、世子弘升等五人一起前往畅春园,面见康熙,就京通十三仓中十仓的情形向康熙禀报。
康熙面见六人,并逐一询问诸仓巡检的情形。雍亲王有李卫整理的账册在手,所有数字准确具体,因此能够对答如流。只在康熙问到具体某仓的情形时,雍亲王会转而命延信等人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