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想到这里,偷眼看看坐在对面的怡亲王,只见这位正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外书房内的一座屏风。石咏皱眉微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他一定要精心答好了才是:
“姑父,我的意思是,若是只把织金所当成一处产业,就此没入官中,现银没收,铺子发卖,铺子里的存货也贱价发卖,依眼下的情形,可能确实能得个十几万两白银,但是在您看来,是眼下得十几万两的现银划算,还是让这产业继续存在,成为一只能下金蛋的鸡,在往后的十年里,每年还个三五万两现银划算呢?
石咏这是根据石大娘每年的分红保守估计了一下织金所每年的利润率。
十三阿哥连忙咳嗽两声,似乎想要遮掩这外书房内其余的声响,随即淡笑着道:“你这是在笑姑父杀鸡取卵?”
石咏摇头道:“不敢!但是织金所经营那么些年,生意稳健,利润可观,在京里是有目共睹。与其将其一杆子打死,折成现银填补亏空,倒不如让织金所活着,让它源源不断地生出利钱,岂不比现在的一锤子买卖好?”
十三阿哥板着面孔,不置可否,漠然地道:“接着说!”
“还有,织金所名下有一处产业,名叫‘信合行’,乃是给京城里一些小本生意提供低息信贷,支持这些人将小本生意做大。让他们的营生能够养活自己之余,还能再雇些人手,让更多的人有营生可做,更多人能自力更生。信合行名下的财产,总共大约在十万两银子上下。若是贾家上缴织金所,是不是连这‘信合行’也一并要上缴,将贷款全部收了回来,缴到户部的国库去?”
“接着往下说!”听见石咏说起信合行,十三阿哥微微有些动容,命他继续说。
石咏登时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照着念了起来——这不经过上回“各国事务衙门”的事,他终于摸清了上面的人喜欢言之有据么,于是信合行自从开业以来的所有成就数据,全被石咏搜罗了来,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信合行自从开业以来,总计放贷五千七百四十一笔,已有一千三百八十九笔到期,到期还本付息的比率约为百户中还九十九又七分户(99.7%),总收到归还银两五万五千六百四十七两有余,坏账率不到半分(5‰)。其中到期的一千三百余户之中,有一千零十一户再度申请了借款,根据其信用值的提升,信合行向这一千零十一户发放了新的贷款。”
“我们也统计了这些小本生意在借贷前后的一些变化,所有的借款户都有增加雇佣人手,包含业主在内,这些借款户的人员在借贷前后增加了八成六,而作为商户所缴的商税总额,在借贷前后增加了七成四……”
石咏念的这些数据,每一项都是可以追溯复核的,所以他当着十三阿哥的面儿这么说出来,底气十足,丝毫不怵。
这些都是在后世被验证过的理论与实践,向信誉良好的小型商户提供资金支持,可以提高产出率就业率、提高居民消费水平,这影响可不止在一家一户。譬如石咏当年曾经以自己的信用作保,贷了十两银子的一间豆腐脑小摊儿,如今已经开了十几家分店,各处生意蒸蒸日上,当年的摊主现在也绝非吴下阿蒙,如今已经用自己的钱买地,在郊外垦了一块田,正在研究大豆与粮食的间作与套种,指着他的田能多产些质优价廉味道好的豆子出来,供应城里的总店与分店。
这些变化,若是没有信合行的参与,是不可能发生的。
石咏所说的,十三阿哥默默地听完,一直没说话,思索了一阵才问:“茂行,世人皆知你与贾琏交情匪浅,你石家又与贾家有些姻亲的关系在,若是旁人问起,你是不是为了私心,才这般替织金所与信合行说话,你该如何作答?”
石咏想了想,摇了摇手中的那张纸道:“人说话时会带了偏向,可是数字不会。我今日固然可以为了琏二哥说尽好话,但是这些数字却是造不来假。这上头每一个数字都可供核验。”
他越说越觉得胸腔里有股子气,热热的直往上冲,一时控制不住,直接道:“姑父,我这个人您也知道,一向就事论事,不会因为这产业涉及到朋友就昧着良心说话。是,眼下将织金所直接抄了,将信合行贷出去的钱全都追回,的确能填补了贾家当年的亏空,并且充盈国库一阵子,可是在这之后呢?十几万两银子,放在户部的司库里,又能顶得了几时?可在这之后呢?商税也收不到了,小生意人们也没营生了,这些已经能自给自足的人许是过一阵子受点儿小灾就又要国家赈济了,到时再提国帑空虚,是不是得再找几家富户抄了?依我看,这真是两败俱伤,谁也捞不着好才是。”
石咏越说越是激动,说得太快,十三阿哥想打手势拦着他说话,已经来不及了,竟让他一气儿将这些全说出了口。十三阿哥听了这话,额头上竟然生出一层薄汗,登时一挥手道:“茂行,你在本王面前说这些,怕是有些太僭越了。先回去好生反省反省,织金所与信合行的事,你就不要再掺合了,本王自有决断。”
十三阿哥将这“怡亲王”的架子摆出来,甚至连自称都改了,而且严令他继续参与织金所的“自救”,这令石咏意识到事态严重,一转念,心里也有点儿吃不准,连忙按着礼数行了一礼,然后告辞出去。
十三阿哥连忙下炕,往屏风那里踱了两步,躬身行礼,低声道:“皇上!”
那屏风之后,一个穿着明黄色袍服的身影转了出来,手一伸免了十三阿哥的礼,迈着稳稳的步子自行上炕,在十三阿哥刚才坐着的地方坐了,而十三阿哥则在刚才石咏坐着的地方陪坐下来。
“却不能说全是一派胡言!”雍正照旧冷着脸,却不见愠色,“只不过他说的并不对——朕抄家根本不是为了充盈国库,朕抄家是为了整饬吏治。朕要教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都看清楚,贪污国帑与鱼肉百姓的下场。”
雍正说得坚定,十三阿哥继续出了一头汗。
石咏走的时候,将他袖子里那张记满了数据的纸落在了十三阿哥书房里的炕桌上,这时候雍正饶有兴致地拿了过来,随手戴上了眼镜,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而十三阿哥因为石咏早先的一番话,额头微微见汗,低声道:“皇上,茂行这个孩子,一直是这么个敢说敢讲的性子,再说,他的确不知道您在臣这儿……”
“朕不会怪他,更不会怪你!”雍正随意地说,“朕治下就是太多满口打着官腔的臣子,成日只晓得拉帮结派,朕在他们那儿,听不见一句关于民情的真话,更见不着这样的!”说着雍正将手中那张字纸一扬。
十三阿哥稍许放心一二,接着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往后打算拿织金所怎么办?”
雍正颇为不满地抬头,望着十三阿哥,记起刚才那小子一口一个姑父,连句“王爷”都没叫过,待十三阿哥如此亲热,真是叫人羡慕——偏生自己和昔日最亲近的手足,到底是分了君臣。
这念头一闪而过,雍正立即转过别的念头,道:“听说贾家要献织金所的念头,是年羹尧手底下的人放出去的?”
十三阿哥点点头,将织金所前后的情形都一一向雍正说了。但他知道雍正与年羹尧眼下正是最最君臣相得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动不了年羹尧分毫。偏生这话是雍正自己问起,十三阿哥又不得不说,此刻便又将城中各处票号与钱庄得到消息,借口风险一起联手拒绝向织金所放款的事给说了。
雍正听了淡淡地说:“年羹尧也是个实心办事的人,他人不在京中,若是在京中也断断不肯如此的。想必是他的手下与那贾氏一族有什么过节与误会吧!”
十三阿哥凭空一想年羹尧的性格,若说这“实心办事”这四个字么,年羹尧这些年却是办了不少大事,但是不是真的“实心实意”,就着实不知道了。
正想着,雍正已经手一挥,冷然道:“朕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之,心甘情愿肯吃亏的人,朕不会教他们吃亏;但凡那些挖空心思要占朕便宜的,朕才会教他们一分便宜都占不到!”
说着,雍正的铁拳“砰”的一声,直砸在炕桌上,这位帝王本人也起身下炕,快步离开十三阿哥的外书房,径直回宫去了。十三阿哥连忙恭送,心想:这一位已经身登大宝,竟然还不改旧日的习惯,依旧躲在这屏风后面听这些年轻小辈们说话。十三阿哥早先确实见这位皇兄流露出亲近之意,他见了心里也暖暖的,可是他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心知必须谨慎——毕竟他身为亲王,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盯着,而他们兄弟,终归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第二日,宁国府的事尘埃落定,贾珍父子待在刑部大牢里捞不出来,但是也还没有大苦头吃。而贾琏已经终于有功夫腾出手来过问织金所的事。他跑了一趟平郡王府拜见福晋堂姐,平郡王福晋元春那里日子也并不好过,但听说娘家有事,多处要用银子,到底还是咬咬牙掏了一万银子出来,交给贾琏带回府去。
钱虽不多,可贾琏知道堂姐也不容易,平郡王府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他心生犹豫,不知该不该将堂姐的钱用在织金所如今的挤兑危机上。若说不用吧,回头真的兑不了存银,贾家名誉受损,往后翻身无望;但若说用,他又唯恐织金所是个无底洞:钱填进去了,上头一句话便将产业没入官中,他哭也没处哭去。
正煎熬着,兴儿忽然来报,说是不好,织金所那头闹起来了,好些人说是要砸了织金所,抢了织金所里的货,去冲抵他们的存银呢!
“这京里还有王法了吗?”贾琏大怒起身,带上几个人就往前门大街赶去。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固然能够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地办理盗匪案,也能提着文刀武刀去妹夫家为妹妹撑腰。眼下听说有人要打砸抢,这叫他怎么能忍得住?
第354章
贾琏一听说有人要去打砸织金所, 便知道有人在背后搞他:来织金所存银的大多是女眷,有好些甚至是亲戚家人都不愿告知的, 就因为织金所信誉颇佳, 而且严守秘密, 绝不会对外随意透露主顾的信息, 才将银两存在织金所——这些女眷们,怎么可能纠众上门,叫嚣打砸生事?
更何况, 石咏昨儿这才刚从薛家调了五万两头寸过去, 再加上织金所账房处理起账目来都是控制时间的,他与石咏共同的预计都是织金所至少还能撑上个五六天。
岂料今日就人来上门打砸了。贾琏早明白了, 石咏提醒得对, 旁人是“趁他病,要他命”, 根本见不得织金所苟延残喘, 一定要立刻置他于死地不可。
若是来人毁了织金所, 就等于毁了他贾家最后的希望,他和朝廷再无讨价还价的筹码。此外,此举还会彻底毁了织金所和贾家的信誉, 从今往后, 生意上再也不会有人愿与他贾琏往来,列在全城各处“黑名单”上的,会是他贾家的姓氏。
他可不想这样,就算是不得已为了祖上留下的亏空, 注定要失去织金所,他贾琏也会竭尽所能,保留将来东山再起的本钱。更何况,信用与名声,虽然无形无迹,不可用金钱衡量,贾琏却知道,这两件才是需要他努力去捍卫的要紧物事。
于是贾琏带着几个人,快马奔赴前门大街。果然,织金所门前早有一群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手持着棍棒板砖,围在织金所门口,高声叫嚣着说是主家昧着良心向朝廷献了织金所,将主顾们的钱一起都献了上去。所以他们撺掇着路人与他们一道,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织金所现有的布料抢出来,变卖了冲抵他们存在织金所里的银两。
有些路人听了就有心动了起哄的,毕竟常在这前门大街的人都知道,织金所为什么叫织金所,就是因为这铺子里出售的衣料,大抵都是一寸衣料一寸金的,每一匹都价值不菲,且时时上新,每一年都有主推的花色,这都开业快十年了,主推的花色纹样都还未重样过。
若是真的冲进去,将那里的料子抢上几匹,对于那些平民百姓而言,是一笔小小的横财。而且这么多人一起打砸,又“事出有因”,因此众人都以为法不责众,就算回头真的被官府追责,这处罚又能重到哪里去?
一时当真便聚了不少人,挤在织金所门外,随着那几个手里有武器的要往里冲。他们都知道织金所里最多的都是女性,女主顾女掌柜女伙计,焉能抵抗?殊不知,这织金所隔壁是眼镜铺子,这家是男掌柜男伙计。见这情形,掌柜的想了个主意,直接拖了一辆马车过来,堵在织金所门口,然后将马匹解了。一辆沉重的马车就这么堵在织金所门前,谁也挪动不得,登时先将贼人挡住了一大半。
可那些地痞也不愿私心,想着那些价值不菲的料子,回头哪怕是送往当铺里当当,也能换一笔不小的钱财,于是又纠集了人,上来要将那马车拖开,再推开那几个伙计,一起冲上楼去。
岂知这时候织金所二楼的玻璃窗竟然都推开了,一群仆妇立在楼上高声叫骂,大意只是说着东家正兑银兑得好好的,哪儿来的闲人打扰账房给她们兑银子?
“要抢织金所,先问问老娘同不同意!”
须知,这织金所的主顾固然多数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但是前来兑银子的人,却未必如此,其中有不少是二等三等仆妇,奉命来跑一趟的。遇上这种事儿,已经有那脾气躁的推开了窗,大声喝骂起来,而且各种市井俚语,未必比底下的男人们弱到哪里去,底下但凡有敢回嘴的,立刻便是对骂的局面,随即那瓜子壳儿、果皮、喝剩的茶叶渣儿就全从楼上飞了下来,场面壮观,令恰于此时赶到的贾琏叹为观止。
“谁敢抢织金所?”
贾琏舌绽春雷,一声怒喝。他连马都未下,径直奔至织金所跟前,马鞭在手中劈空一声大响,怒喝道:“谁说织金所兑不了存银?”
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贾琏在山西为官已有几年,并且曾经亲自动手办过盗匪大案,举手投足之际自然而然有一股子官威。前门大街上聚着的地痞们登时一起往后退一步。
“有我贾琏在此,我应承过,每一个到本店兑银的主顾,都应得到她们当初存下的本金。当初她们存银在此,就是因为信得过小店,如今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但凡我贾琏在世一天,就没有一笔债务能从我这里昧了去。”
面对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贾琏胸中激荡,既然说了这样一番话出来:当初接下存银的是织金所,就冲这份主顾的信任,他也要将这份信任给担下去。他们贾家的事,凭什么最后要损失到这些主顾的头上?
他这话刚说完,织金所楼上响起一片彩声,竟有女眷为贾琏大声叫好,还有人在四处询问:“这位就是东家大爷吗?”
“啧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为什么这位东家的大爷,就能生得这么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