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漫摇摇头。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他转头看向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道:“十年前,我找到老爷子的时候,本来是没报什么指望。可是没想到,他一下就接受了我。成为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除了我父母之外这世上最疼我的人。”他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现在连他都走了,这世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江漫握住他放在放在盘的手,轻声道:“你还有我呢!”
程骞北反手抓住她的手,对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会陪着我吗?”
“当然,只要你需要。”
程骞北凝视着她半晌不再说话,又忽然将她抱紧怀中,在她耳边道;“你说得对,我还有你呢!”
江漫愣了下,知道此时的男人必然是脆弱的,她拍拍他的后背安抚道:“你放心,这段时间我会陪着你的。”
“江漫……”
“我在。”
程骞北道:“谢谢你!”
江漫轻笑:“没事的,你也想开点,叶老已经八十五岁,你也说了是喜丧。、”
程骞北握住她的手,默了片刻,冷不丁道:“我不会再放开了。”
“嗯?”
程骞北:“没什么。”
第34章 三十四章
三天后,叶鹤鸣的葬礼在殡仪馆举行。
他是名人,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很盛大,本地的政府官员都会有代表出席,甚至还有国家领导人会送花圈,电视台自然也会全程跟拍。
因为叶老爷子的去世,江漫不太放心程骞北,专程又请了几天年假陪着他。她平日里很少请假,这回在岛上邀请到程骞北当嘉宾救场,那期特别节目在那几天反响尤其好。于是老王大手一挥,大大方方地准了假。
这两年江漫一直在叶鹤鸣面前和程骞北扮演小夫妻,对老爷子来说,她就是自己的孙媳妇。葬礼必然也得和程骞北一块去参加的,就好像一场戏,有始有终地演到落幕。
至于曲终人散之后呢?她还没有想清楚。
追悼会是早晨,气氛庄严肃穆,来参加追悼会的宾客,除了叶家的亲属,大都是政客名流。
程骞北穿着一身黑色正装,他手中拿着一个花圈,和同样一身黑色的江漫并肩而行,随着哀乐往敞开的殡仪馆大门走。
走到门口时,他将花圈打开放好,正要拉着江漫一块进去与叶老爷子遗体告别,却忽然被两个保安模样的人拦住。
程骞北皱眉,问:“怎么了?”
保安低声道:“叶先生交代过,这是叶家举办的葬礼,程先生不合适进去。”
虽然声音很低,但跟在后面准备进去悼念的宾客,也隐隐听了大概,好几个人好奇地看过来。
好在叶家的圈子比较高端,不会不顾体面来围观。
程骞北朝大厅里几个披麻戴孝的叶家人看去,给他提供过基因的叶敬文恰好朝他看过来,对上儿子的眼睛,又心虚地转过头去。
程骞北心知肚明,却也不动声色。
江漫有些忧心忡忡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担心他跟人起冲突,暗暗拉了拉他的手。
程骞北倒是比她预想地淡定很多,大约是不想惊扰了老爷子的葬礼,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和抗拒。
在稍稍犹豫了片刻后,他像是做好决定一般,握住江漫的手,朝保安点点头,轻描淡写说了句“行,我知道了”,就拉着人转身离开。
两人往回走了几步,在一众前来悼唁的宾客中,迎面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的许慎行,她和一对中年夫妇走在一起,看样子是一家三口来参加葬礼的。
“小漫!”他开口打招呼。
许慎行母亲是叶家二儿媳林清的亲妹妹,看到程骞北显然是有些不太高兴,眉头不由自主就皱起来。
好在当年江漫没有见过许氏夫妇,对上人也就很坦然。
她轻飘飘看了眼许氏夫妇,朝许慎行点点头:“师兄。”
许慎行在她和程骞北相握着的手看了一眼,道:“好久没见了!”
江漫还没再回应,人已经被程骞北拉着走开,剩下许慎行站在原地,失魂落魄般朝两人背影看了半晌。
“你跟那女孩认识?”许母看出儿子的不对劲,皱眉问。
许慎行道:“她就是我以前出国前交得那个女朋友。”
“啊?是她?”许母知道儿子那段感情,本来两个人说好一起出国,女孩子临时爽约,害得自己儿子出国后很是消沉了一阵,她闻言舒了口气,“幸好当时分了,跟程骞北一块儿来骗叶老爷子财产的,能是什么好女人!”
许慎行眉头皱起来,不悦道:“妈!小漫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又摆摆手,“别说这些了,咱们赶紧去追悼会吧!”
江漫跟着程骞北回到停车场的车上,殡仪馆的哀乐渐渐远去。江漫看了看驾驶座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发觉他脸色沉沉,担心问道:“你还好吧?”
程骞北转头看她,点点头:“没事。”
其实江漫也没料到叶家人在叶老爷子过世后,做事做得这么绝,竟然不让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子参加葬礼。这也就表明了态度,不让程骞北认祖归宗。
难道就不怕叶老在天之灵生气么?
好在,看程骞北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认祖归宗的打算。
她想了想,道:“现在我们回去吗?”
程骞北道:“等等吧,等待会儿爷爷出殡下葬后,我去墓园祭拜一下。”
江漫点头,叶家人不让参加葬礼,又不能不亲自送老爷子一程,唯一的办法就是等下葬后,去墓碑前祭拜了。
程骞北看了看她,道:“这几天麻烦你了,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去吧,待会儿我自己去墓园就好。”
江漫轻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你要去墓园看爷爷,肯定得我陪你啊,不然叶老看到你一个人,还以为我们闹什么矛盾了呢!”
程骞北勾了下唇角,道:“说得也是。”
江漫道:“你别想其他的,我这几天都请了假,会陪着你的。”
程骞北握住她的手,看向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默了片刻:“谢谢你!”
“这有什么谢谢的?你别太难过了就好。”说着又义愤填膺道,“叶家人也真是太过分了,竟然葬礼都不让你参加。叶老这才刚走呢!”
程骞北轻笑了声:“没事,反正我也不姓叶。”
江漫看了看他,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失落和难过的。
脆弱、难过、失落、这是她这几天在他脸上见到得最多的神情,也是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是啊!他也只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不可能无所不能的人。
正因为这样,她觉得程骞北对于她来说,变得越来越真实。这种真实是有温度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想靠近。
那些她不愿承认的念头,已经快要在这不合时宜的时间里,破土而出。
她有些无奈地想,还真是不合时宜。
本地的风俗是,下葬仪式要在中午之前。两人在殡仪馆外没离开,等到追悼会结束,丧葬车队朝墓园出发,程骞北就启动车子跟在后面。
不管他表现得如何淡定,这场景也实在是叫江漫为他难受。爷爷去世,连葬礼都不能参加,只能等到人群散去后,悄悄祭拜一下。
这实在是太凄凉了点。于是她对叶家那一大家子的印象就更差了。
一直到中午快十二点,下葬仪式终于结束,叶家人和法师以及亲朋好友,总算从墓园离开。
程骞北和江漫这才来到空无一人的叶老爷子墓碑面前。
江漫跟着他一起跪在墓碑前,放下白菊花,点上香烛,重重磕了三个头。
“爷爷,我和漫漫来送你了!这十年,谢谢你对我的疼爱,骞北无以回报,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你的画作和手稿保护好,不让您的心血再在金钱市场中被玷污。”
说着,他又握住江漫的手:“您放心,我和漫漫会好好的,我以后有人关心有人疼的,您在天之灵不用担心。”
江漫心跳微微加快,因为她忽然有点分不清,程骞北这是跟从前一样在叶老叶子面前的习惯性演戏,还是说,是出自于他真情实感的承诺和保证。
程骞北说完,转头看向她。
江漫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嚅嗫了下唇,开口道:“爷爷,我们会好好的,您安息!”
程骞北抿抿嘴,望着那墓碑上的叶鹤鸣三个字半晌,然后拉着她的手站起来:“走吧!爷爷喜欢清静,这几天估计也烦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江漫点头。
从墓园回到市区,已经过了一点,两个人找了家安静的餐厅,随便点了几样餐。江漫倒是让自己吃了饱,但程骞北几乎只象征性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看起来是没有半点胃口的样子。
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连唇色都有点发白,吃饱的江漫有点担心:“你没事吧?”
程骞北揉了揉额头:“可能是最近没怎么睡好,有点累!”说完又道,“如果不麻烦的话,你开车送我回去吧!”
江漫轻笑:“你跟我客气干什么?”
程骞北也笑了笑:“是哦!”
出了餐厅,江漫开着他的车,他坐在副驾驶座,车子没开出去多久,他人就靠在椅背,闭着眼睛,好像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似乎也不安稳,眉头紧蹙,表情看起来有点难受的样子。
江漫也不敢打扰他,一言不发将车子开进他居住的小区,才试探着开口将他唤醒。
“啊?到了?”程骞北醒过来,脸上有些迷茫。
“下车吧!”江漫道。
保持关系得这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去她的公寓,她来他家里,只有过两次。这个小区比她那边高档很多,他住得是一梯一户的高层公寓,门禁很森严。
江漫本来是想开车送完人就回家休息,但是看到他一脸倦色,整个人好像有点浑浑噩噩的样子,不敢也不忍心让他一个人上楼,下了车后,上前扶住他:“我怎么感觉你状态很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恰好碰到他的手掌,皮肤上传来的热度,让她心里一惊,赶紧伸手探向他的额头,道:“你发烧了!”
程骞北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表情有些难受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走进电梯,靠在电梯壁上,垂下眼睛虚弱道:“我要是没休息好,就容易发烧。”
江漫道:“我送你去医院吧!”
程骞北摇摇头:“不用了,我家里有退烧药,吃完药睡一觉就好了。”
江漫听他这样说,也没坚持,毕竟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应该比她更了解。
出了电梯,她扶着她进屋。
他的房子很大,将近两百平,但是装修很简洁,有种没有什么烟火味的感觉。她扶着他到卧室的大床躺下:“你药放在哪里?”
程骞北闭着眼睛道:“在衣橱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个药箱。”
江漫点头,打开衣橱,翻出里面的抽屉,拿出药箱,里面有很多常备药,她按着说明找到了退烧药。本来想去喂他,才发觉忘了还没准备热水。
她到底没怎么照顾过人,又是在自己不熟悉的房子里,手忙脚乱烧了热水端进来,发觉程骞北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唤了唤他,没有得到回应。想了想,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在枕头下方,将男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口。
程骞北应该还没睡得太沉,在她的动作中低低呓语了两句,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身体很烫,整个人想必也是难受的。
江漫摸了摸他的脸,他像是有感应一般,伸手将她的腰抱住,将发热的脸抵在她的脖颈下方,形成了一个依赖般的依偎姿势。
也不知为何,江漫忽然心里涌上一片柔情,想要将这个男人紧紧抱住。
不过理智告诉她,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端起水杯,放在程骞北唇边,男人配合地微微张开,当水进入嘴巴时,像是本能般吞咽了咽。
她又将药片送入他的口中,也不知是太干还是太苦,男人本来已经舒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蹙,似乎是想将药片吐出来,江漫赶紧给他喂了口水:“这是药,可千万别吐了。”
程骞北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一般,虽然表情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将药片吞了进去,又就着放在唇边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
有那么一刻,江漫恍然间觉得,自己抱着得不是外界传言的那个卓尔不凡的程骞北,而只是一个脆弱的等待别人疼爱的孩子。
脆弱的孩子?
连江漫自己都觉得这诡异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
吃完药的程骞北在她怀中安静下来,她抱了会儿他,感觉他彻底睡着,才小心翼翼放下来,给他盖好空调被。
坐在床上还没离开的江漫,低头看向床上睡得无知无觉的男人,因为发烧的关系,他先前还苍白的脸,这会儿泛着一点红晕,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覆下来,整个人有种奇妙的柔和感。
江漫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又有点像是久别重逢,人还是那个人,却又好像不是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了。
第35章 三十五章
时值夏日,天虽然黑得很晚,但程骞北醒来已经八点,窗外的夕阳也早就换上了城市的华灯。
江漫本来早就做好了粥,这几个小时,隔一会儿就去卧室看看床上的人,见他睡得深沉,不忍打扰,生生等到了这个时候,中间因为饿了还自己给自己煮了碗面,不过味道不怎么样,吃了一半就倒了。
她最后一次看了下时间,见这么晚了,担心程骞北睡太久,便再次进屋,这回是准备把人叫醒。不过还才刚走进屋,床上的男人已经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因为吃过退烧药,又睡了五六个小时,刚刚醒来的程骞北,脑子一片模糊,一脸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只怔怔地看着走过来的江漫,半晌没有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