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珞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知廉耻。
倒是玄咫,盯着那女子看了几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乾达婆?”
乾达婆在梵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是他们释道中所尊的香神与乐神。只是看这女子,周身没有庄严之气,实在难让人与西方琉璃世界联系起来……
元阙哂笑一声,“大师你什么眼神啊?难道琉璃世界会有这种东西?”
织萝淡淡扫了他一眼,“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元阙瘪了瘪嘴,有些不满织萝此时拆台。
承华拔剑在手,在后头高声道:“大家小心,只怕来着不善。”
仿佛是为了应和承华所说一般,话音刚落,那女子背后忽然又一左一右地出现两个女子,打扮与她一般无二,手上拿的东西却不尽相同,一个是龙笛,一个则是凤笛。
还不止这两个,一行人的四面八方也同时出现了好几个浮在空中的女子,手上拿着莲花阮、手鼓、碰铃、排箫、杖鼓、琵琶、芦笙等各式乐器,不一而足。
“各位姐姐,莫不是我们私闯你们的奏乐之所而惹了你们不快啊?如果是这样,那我们马上走好不好?”元阙嘴甜,连忙上前赔笑。
铮——
位于众人左方那个抱琵琶的女子忽然素手一挥,纤指在弦上一扫而过,发出金石一般的乐音,只让人觉得“四弦一声如裂帛”全然不能比拟。
见乐声震住了众人,那女子才冷冰冰地开口:“敦煌重地,不得擅闯!”
敦煌都荒废了,什么重地不重地的?这话若是让守在城门口的一群兵丁来讲,众人听了虽会嗤笑一声,却也不会像听到这女子莫名说出这么一句话那样震惊。
“敢问诸位姑娘是什么人?”承华喝问道。
“敦煌重地,不得擅闯!”拿着莲花阮的女子纤瘦一拂,拨出一个稍微柔和些的调子,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冰冰的,甚至与方才那个女子一般无二。
虽说这一圈十来个姑娘样貌都是不一样的,但这打扮、神情、行径举止却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敦煌重地,不得擅闯!”打着手鼓的女子附和了一声。
“敦煌重地……”拿着各式乐器的女子都开始张嘴,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承华座下的两个徒弟,合勒沉默内敛,但那个珞儿却是爱说爱动,脾气也火爆。一句有用的信息没问到,还接连被魔音穿耳,珞儿忍无可忍,拔剑刺出,喝道:“什么劳什子在此装神弄鬼!”
这是织萝他们第一次见珞儿使剑。
以前见承华动手,不过一两招便再无然后,也不知他道行深浅,只觉身手还不错。不过看珞儿这一剑,自然是能瞧出她师父应当是剑术高超的,那么又快又准的一剑,若无名师教授,很难领悟。
剑尖刺穿了莲花阮,却去势半分未减,一直将那女子刺了个对穿。
但收剑回来时,却并不见剑锋染血,反倒是多了些五颜六色的痕迹,胡涂乱抹的一般。
“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归靡惊呼一声,大着胆子上前去,在地上胡乱掏摸了一把。
他手上攥着一把五彩的粉末,色泽光艳耀目,朱红藤黄翠绿宝蓝胶着一处,却又各自闪耀着各自的光辉。这是方才被珞儿刺了一剑的那女子所留,她被刺中要害之后,当即散开去,身上所有的明丽色彩都各自分崩离析,哗啦啦掉了一地。
大敌当前,不能自乱阵脚,所有人还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曾挪动,不过是远远地望了一眼。
“是颜料,用矿石磨下来的。”顾昭到底是多次出入宫闱之人,见过的奇珍异宝无数,知道有的画作是会用矿物粉末来描绘,红黄绿蓝不过是最常见的几种,用的是朱砂、雄黄、孔雀石与青黛。
珞儿瞪大一双杏子圆眼,“这些……莫不是画上的精魅?”
“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都围上来了,小心啊!”元阙也亮出自己的佩剑,抬手横削,两名朝他扑过去的女子便一忽化为齑粉。
既然已经交上手,就谁也不需要再和谁客气,双方当即战作一团。
乐音飘散,华光乱舞,在这废城之中显得分外诡异。
那些女子也不知是何处冒出来的,悄无声息,却还源源不断——不是说不断有新的的女子出现,而是明明被他们打散的女子,却又会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比如那个抱着莲花阮的女子,是最先被珞儿刺成一团粉末的,但不过片刻又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怀里抱着的仍旧是面上绘着天女像的那把阮。
凭法力论,这些女子实在是不值一提,连顾昭都能光凭剑法将她们杀得七零八落。但这些奇怪的女子却总是能接连不断地出现,烦也烦死人了。
而众人也想不明白,这些女子出现在此的目的究竟为何。口里喊着不得擅闯,但又做不出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过是奏着自己手上的乐器,在空中飘来飘。这乐声虽然算不得十分精妙,但调子却与中原甚至西域都大不相同,十分新奇。
因为那些女子在空中穿梭飘舞,八人先前排好的阵型早就被冲得不成样子,不过是原本还站在一块的人还能勉强不被冲散罢了。
织萝与元阙站在一处,背心相抵,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群魔乱舞,偶尔出手打散一个主动扑上来的。
“姑娘,这么打下去不行啊,几乎都是肉体凡胎的,迟早会累,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元阙在织萝身后出声,语气竟是少见的严肃。
织萝却在此时愣了一愣——这语气,分明与素日那个元阙相去甚远,竟让她莫名感到十分熟悉。不光如此,这二人携手御敌,毫不防备地将自己的背后空门交给对方的情形,也让织萝一时怔忪。
元阙没得到会有,有些紧张,不由得提高嗓音叫道:“姑娘?”
“这些虾兵蟹将,一见便是出来试探的,不必与她们纠缠。”织萝将满把红线一舞,交织穿梭,挥得面前几个女子一瞬间便成了彩色粉末。织萝还有闲暇去喟叹一声,“啧,这么多呢。别的不说,青黛最贵了,拿着钱都买不到,这儿竟然磨了这么多用来画像……败家子。”
“要是姑娘喜欢,待此间事了,我也给姑娘弄些去画画玩。”元阙的剑法十分凌厉,织萝是知道的。但他这般干净利落地刺着妖魅还能游刃有余地与织萝玩笑,却是在人意料之外。
织萝眼底泛起一丝惊艳,旋即又是轻轻一哂,“是准备把这些沫子扫一扫给我包回去吧?我还不稀得要呢!你看那个拿筚篥的。”
“啊怎么了?比姑娘差远了!”元阙想也不想张口就来。
好在织萝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早就自动免疫了最后一句,低喝一声“看好了”,便抬手将她打散,又催动红线在空中盘旋,搭出个蚕茧形状的东西,将二人护在里头。
有这么个东西的护持,元阙暂时收了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被打散的女子,直到她再一次出现在二人面前。
“看清楚了么?”织萝口中问着,又将拿龙凤笛的两个打散。
如此几次之后,元阙低声道:“够了,我看清了。她们是从那边来的。”说着抬手便指了个方向。
织萝微微扬了唇角,“那还等什么?去瞧瞧那边有什么幺蛾子!”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补齐了,晚上还会有今天的更新。
关于莲花阮、筚篥、龙凤笛等等,这个是无意间看到《天天向上》里面一期,请的是王潮歌和中央民族乐团几位演奏家,介绍《印象国乐》这一场呃……算是演奏会吧,里头有提到这些乐器,是照着敦煌壁画复原的乐器,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看一看的。
然后我好不容易在网上搜到了《印象国乐》完整版的现场录音,翻来覆去听了很多很多遍,真是太好听了!
放个链接在微博里哈,大家喜欢的话可以听一下,太棒了!给我们传统民乐打国际长途电话!打爆!!!
第94章 画壁
元阙盯着那几个女子看了一阵, 便发现当她们化为一堆彩色的宝石粉末掉落在地之后, 远处便会有另一团粉末飘飘悠悠地过来补上, 一边飘那一团粉末就一边在空中变幻组合,各个颜色自行排列调和, 慢慢显出一个人形。
因此元阙还不忘与织萝玩笑道:“姑娘你看, 她们这凝砂成画, 却比舞线成画有意思。”
织萝狠狠瞪了他一眼,快步往前走了。许是后来还觉得不解气, 回手将红线一甩, “啪”的一声打到元阙面上, 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恰在嘴边。
元阙比连镜不知眼色好了多少倍,当然知道是织萝生气了, 连忙闭嘴不再提起。只是不一会, 又不由得一喜——从前织萝不过就噎他几句,克制的很, 如今都好直接动手了,几乎是没考虑过失礼或是开罪人的,这说明织萝与他更亲密了不把他当外人啊!
啧,好兆头啊!
于是元阙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连一路打杀那些烦死人的颜料精也不觉得十分讨厌了。
杀虽杀不尽, 但要从那一群法力低微明显灵智也不甚高明的精魅的包围中脱身却还是十分容易的。
当然,这一行人被冲撞得七零八落,最后一块走脱的只有织萝和元阙二人而已。
“是救还是先找到这些东西的来处?”元阙指了指那些一边攻击一边奏乐的女子。
织萝站在原地看了一阵, 一双凤目不自觉地眯了起来。然后她叫元阙,“你看,围着珞儿的是两个,合勒三个,归靡六个,承华九个,顾昭……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七八个都是围着顾昭在转,大师不过是为了保护顾昭而被附带进去的。”
一听她提到玄咫,元阙就有些紧张,“所以?”
“你看我们现在已经脱离那边了,也没人来追,说明这一群东西原不是冲着你我来的,甚至不是冲着玄咫。那么剩下的五个人,总有一个……是格外地欠揍。”织萝托腮,认真地道。
这话说得,难道不是你比较欠揍?元阙有些无语。
那厢织萝却当机立断地道:“快走!”
真的就这么走啦?玄咫是无辜的就不要啦?元阙在心里问着,不敢出声。
织萝一边向着那些彩色粉末飞来之处拔足疾奔一边解释道:“趁着还有靶子在这儿顶着,赶紧破了这邪术才是。”
“好!”既然她自己都不提,元阙自然乐得装傻,连忙跟了上去。
顺着踪迹追过去倒是容易,但织萝与元阙是逆着粉末的来处追溯,要那边杀一个这边才能隔阵子飘出一个,追起来并不是那么地容易。二人找错了几次,才终于七拐八绕到了一处石窟前。
戈壁沙漠中的石头极易被风化,因而他们在敦煌城中见到的石头大多都是十分粗粝的。但这一处石窟却又不同,连外头墙体的石头都十分光滑,隐隐泛着光良,似乎用的是品相不好的玉石堆砌而成。
虽然品相不好,终归也是玉石,不是那么易得。能弄到这么许多玉石并砌出一个石窟,可见是倾注了多少财力物力与人力的。
这石窟里有什么呢?
织萝刚想拉元阙进去,忽听里头有人厉声道:“什么人在外头?”
有人?说着是一座废城,但一日之内竟接连在此见了许多“人”,倒真是有意思了。
织萝正要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与里头那人打个照面,但一个拐角处却忽然走出一个身形纤细的黄衫女子,怯生生地道:“城主,是我,阿阑。”
原来说的是她。于是织萝又示意元阙站了回去,静观其变。
石窟里头的人沉默片刻,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此处的?来此做什么?”
“是陆公子叫奴来此找城主的,说是月氏王求见。”外头那黄衣女子轻声道。
“不见!”里头那人有些暴躁地打断,“告诉陆展白,如今我们敦煌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需要外人来可怜。谁知道那摩罗安的什么心!”
这却是什么意思?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敦煌早已破城,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垂死挣扎的余地?
这话说的不中听,若是传回去几乎就是当面打脸了,黄衣女子知道不能轻易传,只是站在石窟外,扭着衣带不说话。
许是石窟中的人没听到人离去的脚步声,有些奇怪,问道:“你还在外头做什么?”
黄衣女子小心翼翼地道:“听说城主忙了一日,奴送了些茶水点心来……”
又是一阵沉默,那石窟的大门却轰然洞开,然后里头的人道:“你先进来吧。”黄衣女子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拎着自己一直抓得紧紧的篮子走了进去。
眼下正是个好机会,此时不去更待何时?织萝使了个眼色,拽着元阙一阵疾奔,跟着黄衣女子便进了石窟。
石窟里头自然不比日头底下光亮,仅点了急盏油灯照明。借着灯光,元阙看清了墙上的模样,连忙捂住嘴,好一阵,才拉了拉织萝的袖子,“姑娘你快看!”
织萝闻声去看,也大吃一惊。
灯光映亮的一处地方,墙上用墨线勾勒出飘逸流畅的形状,还有浓郁的颜料填充的大块图案。这颜料大约是刚上上去,还有些湿润,颜色有些偏深。
抬头往上看去,那一处的颜料大概是干了,显出应有的颜色。织萝猜也知道,这用在墙上的并不是普通的颜料,而是用宝石研磨淘澄再熬煮阴干的矿石粉,在烛火的照耀下隐隐泛着荧光。
退开几步看,织萝与元阙才看清原来他们方才所站之处的墙面上绘着的是一个女子,打扮与先前他们在外头所见的一般无二,这一个手上捧的事一把芦笙。
这画像与真人等高,所以织萝与元阙望过去之时,就仿佛是在与一个女子对视一般。
那一双眼睛的眼白大约用的是白玉,眼珠则是黑曜,看上去熠熠生辉。
大约是察觉到了旁人的目光,那副画像忽然对着二人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声响起,织萝与元阙都不由得心道要遭,但仔细一听,却又并不是对方——哦,原来是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