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灰尽了心,跪在巨大的水缸前,攀上缸壁,猛地向它撞去。边上看守的寺人哪里能让她如愿,蛮狠地把她拽开了,在她的哭声里冷冷道:“有你死的时候,只是别死在这里。”
她被捆绑着塞进了随行的马车,跟着皇帝从皇都一直跑到马嵬驿。日落时分护驾的军队包围了驿站,杀死杨国忠,要求处决杨贵妃。长情蜷缩在佛堂一角,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开了,皇帝走进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启唇道:“代贵妃赴死,给三军一个交代,朕许你将来尸骨与李瑶合葬。”
长情抬起酸涩的眼睛,长舒了口气。活着的时候没有办法在一起,如果死后能合葬,这倒也不错。她站起身,抚了抚衣袖道好,“望陛下说到做到。”
皇帝已经满头白发,护军兵变饱受打击,饶是如此,面对一个小小宫人,依旧心高气傲,“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高力士捧了贵妃的衣物和首饰进来,她一样一样从容穿戴好,临行对皇帝道:“明知李瑶是被惠妃构陷,你还是杀了他。李唐自此气数将尽,你是千古罪人。”然后牵着白绫走向那棵歪脖梨树,在众目睽睽下引颈探入了绫环。
魂魄杳杳无所归依,死真是太简单了。不过一闭眼一蹬腿的工夫,神魂轻飘飘脱离躯壳,随着一条笔直的通道往前。黄泉路上繁花似锦,真是别样美好的景致。
如果这时李瑶在就好了,没有一身沉疴,没有高墙囚禁,他是健康的自由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她四处奔走,找遍了一路,也找不见他的身影。
她才想起来,他先走了两个月,这时恐怕早就去远了。前面是滚滚的忘川河,她寻他不见,只好对着河水长哭。哭得回不过气来,胸口剧痛,只差再死一回了。隐约听见有人叫她,长情……长情……那么熟悉的声音。睁开眼看,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就在眼前,她既惊且喜,“李瑶?”
认清了人,她不顾一切抱上去,哭得神志不清,脑子都乱了。只觉满腔悲愤填充满整个身体,痛苦硕大无朋,即便已经找到他了,够着他了,抱紧他了,也还是害怕,还是难过,还是无法从梦魇中挣脱。
他轻抚她的脊背,温柔安慰她,“别怕,我在。”
她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急切说:“别走、别走……不要再离开我了。”一面双手紧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胸中回荡着挥不散的悲伤,同样的梦,也让天帝颠倒。可原本的悲情,结果竟活生生被她的力大无穷惊醒。天帝叫苦不迭,虽然暖玉温香很让他受用,他终于能好好感受一回她的温柔与托赖了,可是麒麟玄师的力量真的不是常人能比的,要不是他修为够深,简直要被她勒得吐血。
他忍不住咳嗽,“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放心。”
这一咳惊醒了她,她忙蹦起来查看,“怎么了?又犯病了么……”
可是不太对,一些记忆慢慢回归。她顿住了,动作定格,眉头却锁起来。天帝知道不妙了,果然她怔忡望着他,细细分辨他的脸,“你是李瑶?你是……少苍?”
他不说话,唇角含着一点笑,缱绻望住她。那眉眼,那目光,像三月里的春风,像穿过漫天柳絮的柔软阳光,分明还是那个坐在檐下看书的病弱公子啊。但少苍又是谁?她捧住头冥思苦想,少苍……疑惑地紧盯他,两张脸重合,一模一样的五官,甚至连那唇红都是一样的。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苦难变得迷惘,又从迷惘变得狰狞,最后横眉怒目臭骂他,“你这个禽兽,居然追进我梦里来!”
黄粱道,黄粱道,到现在才明白,黄粱一梦,催人心肝。
她气涌如山,眼泪却不住落下来。说不清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感受,明明那么可恨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让她撕心惦念的人。也许李瑶并不存在,可他曾让她那么心疼。她记得他的呼喊和满地血泪,就算这个梦做完了,面对这张脸,她依旧痛到直不起腰来,痛到后悔为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她恨透了,困兽般跺脚哭喊,“你为什么要变作他!”
她情绪失控,他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忙上去抱住她,切切道:“长情……长情……那不单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梦里的一切我们一起经历了,我们真心相爱过,他就是我,失去了地位和权力的我啊!”
第49章
所以一切都在他算计内,李瑶的虎落平阳就是他失势后的样子。他先让她体会他的不易,这样同她解释起来就不至于鸡同鸭讲,她可以对他的艰难感同身受。
可是长情觉得累,是大难过后的身心俱疲。她在梦里耗尽了爱,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同他周旋了。
“少苍,究竟什么是你不能做到的?你仗着自己神通广大,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包括你口口声声说爱的我!”她推开他,撑着膝头才能勉强定住身形。回想梦里经历的种种,巨大的悲怆依旧擒住了心,她痛苦地喘了两口气,带着哭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对谁有过真情?你所谓的爱全都是以你自己为主,只要能达到目的,你可以动用一切手段,谁让这天道尽在你手!你有没有想过,编织出这样一场梦,对我的伤害有多大?我真是……我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结果李瑶竟然是你,你让我情何以堪!”
他急道:“为什么不堪?你爱的明明就是我,即便没有李瑶,你也是爱我的,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罢了。我与李瑶并无任何不同,他的性情便是我的性情。人有很多面,当初我尚未登上天帝之位时,斗枢天宫中的我和李瑶一样,一样离群索居,一样无人惦念。是不是弱者才让你挂怀,一旦变强,你就觉得我不再需要你了?你看着我……”他强行捧住她的脸,让她望住他,“长情,在禁苑的那一年,你我同吃同住,你我相依为命,这是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我问你,若是李瑶有朝一日走出禁苑,不再病弱无力,甚至继承帝位当上了皇帝,你对他的爱可会削减?难道你只爱那个病榻上的他,不爱文治武功的他吗?我……”他眉头紧蹙,眼里有破碎的波光,抿了抿唇才咽尽哽咽,捉住她的双肩道,“我就不难过么?你的梦我参与了,梦里我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我就是那颗不堪一击的弃子。当你被他们拖出夹道,我想留住你,可是我无能为力。这场梦其实就是一段人生,梦醒了我愈发体会到权力的重要,我庆幸我是天帝,庆幸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样我才能保护你,大难来时能将你护在我的羽翼下,不让你重走梦里的老路。你不觉得这是一场修炼么?不欢喜劫后余生么?幸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长情还在,李瑶也在,有什么不好?”
他总是大道理一堆,她说不过他,无法和他论长短。只是气恼自己一次又一次被骗,在他看来也许就像傻瓜一样。
她摇了摇头,“别说了,黄粱一梦,不必当真。你还是你,你变不成李瑶,李瑶已经死了。”
定定神,她四下张望,原来大壑的水底果然有玄机。上层万物不生,穿过那层浊流,底下是个中空的世界,道路四通八达,其中一条便是黄粱道。那么现在所处的位置应当就是黄粱道中,否则不会有那一场春秋大梦。伤情过后正事还是得做,她不能忘了此行的目的,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她要找回混沌珠。
然而他会幻化,没有锦衣华服,他又变回了衣衫单薄的样子,形销骨立,满眼悲戚地望着她。
长情气哽不已,“你究竟想如何?非要我杀了你么!”
那纯白的衣衫上血迹点点,他哀恳叫她的名字,“长情……”
梦不能消散,黄粱道中的梦就如他说的那样,异于一般的梦境,是真实存在,如同前世今生般的人间行。她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怔怔望着他。他怯怯移动步子,每行一步都有些踉跄,让她想起最后分别那天,他在禁苑大门前的身不由己。
她终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卑微地乞求着:“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弃我。”
他的眼中泪、心上血,都让人无法把他和那个神气活现的天帝联系起来。这分明是李瑶啊,羸弱的,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李瑶。
她捧上他的脸,深深凝视他,仿佛要把他的轮廓刻进心里。他微启着唇,无声地邀约,她颤抖着把唇瓣贴上去。但在他还未来得及品咂时,一柄利刃忽然穿透他的胸膛,他瞬间被重拳击中一样,身形摇晃了下。低头看,白色缎面上慢慢绽开血色的花,成团地,无尽向下蔓延。他满脸惊愕,仓惶抬起眼来,她就站在面前,神情冷峻,连眼里的光都是冷的。
“长情……”他捂住伤口,悲凄地问,“你的心是铁做的么?”
她冷笑了声,“这都是拜你所赐,我若再上你的当,就不配当麒麟玄师了。”
他跌倒下来,仰面躺在地上,只剩一点微弱的呼吸。她迈近一步,就那样垂眼看着他,看他身形渐渐变得模糊,一瞬迸散,化作无数发光的粉尘飞浮起来。缭乱的光瀑里,一颗萦绕着赤色流光的珠子缓缓升腾,她伸出手,将它攥进了掌心。
黄粱道中妖魅凝集,但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天帝。也许混沌珠一直在他手上,他只是不甘心,以珠化形打了个赌;又或许取得混沌珠并不需要动用武力,只需突破心魔,便可以达成所愿。
她将那颗珠子揣在胸口,拔起身形往道口去了,没有再回一次头。晦明交替中时隐时现的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长叹了口气。总是不死心,总是在自以为是地感动自己,其实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小丑而已。
牵唇苦笑了下,他自言自语,“本君流连人间太久了,忘了身为天帝的职责。该回去了,自此再不踏足凡尘,若来,也只为征伐……这世上果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本君倾注心血。”
他化作一道光,直冲天际,震得头顶浊水荡漾,如同江海中狂澜的前奏。长情咬住唇向前奔跑,心里紧绷的弦松下了,但转瞬又有巨石压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彻底甩掉了那个讨厌鬼,应当高兴才对,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满心只有无尽的酸楚,如同一个落进江心的人,呛出了满眼的泪,也一刻不能懈怠,必须用尽全力挣扎求生。
黄粱道中巫妖巨万,这个传闻并不是玩笑。起先那些蛮荒巨兽蛰伏,是因为天帝在场。首神有肉眼看不见的光辉,譬如神佛背后的圆光,神圣不容侵犯。万年前的血战,早已领教了厉害,所以就算他只身进入黄粱道,也没有谁敢去碰这个钉子。现在天帝离开了,这大壑又是他们的天下,他前脚走,后脚四面八方便凝聚起了浓重的雾气。阴霾之中有各色妖物隐现,忽然一声怪啼惊起,雾墙后冲出了无数上古妖兽,以倾巢之势向她扑来。
无人助阵,只有浴血奋战。经历过无量量劫的人,并不怵真刀真枪的战斗。只是对方数量过于庞大,她唯有驱动驻电,才能解决这些穷凶极恶的妖兽。
四相琴并非只有单一的作战力,它还能迷惑心智,只要琴音不断,就能令众人听她召唤。她捧着琴,站上了夔牛的头顶。夔牛天生一足,体态大如山岳。原本隐于东海之下,但神魔大战时堕入了白帝划出的大壑里,从此弱水封路,再也没能踏出这里。
夔牛能发雷鸣之声,高高蹦起,重重落下,一震五百里,踏得脚下大地尽数龟裂。长情乘着它往地势最高处去,身后巫妖失了神魂般茫然跟随着。她回身望了眼,知道一旦结界大开,这些上古妖兽会重现人间。如果照着麒麟族目下处境来看,搅局的越多,天界越焦头烂额,局势对麒麟族也越有利。可是上古巨兽残暴,杀戮无度,若是将它们放出去,那三千红尘会变成什么样,实在让她不敢想象。
只有止步于此了,她终究不是个为谋私利颠覆苍生的人。
铮然一声,魔音破空,那些妖兽忽然回过神,纷纷骚动起来。庞然的大军,放眼望去遍布河谷,各色的嘶吼错落起伏,几乎要将这世界震碎。逐个对付是绝无可能的,只有令他们自相残杀。在长情还是龙源上神的时候,她并不通音律,伏城将四相琴交给她,她只会乱弹一气。但一朝回归本源,当初铸琴的细节与这琴的殊胜之处都在她心里,她知道怎样的音节能让它们焦躁,怎样的旋律能让它们疯狂。
足尖一点,扶摇而上,琴声余波在壑底回荡,乱战也不与她相干了。冲破上层弱水,便有逃出生天之感,落在大壑边上再回望滚滚波涛,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落感。纵然混沌珠在手,似乎也不意味着成功。遗憾在何处,说不清,可能是遗失了人生最后一段纯真,也可能是真情错付后心有不甘吧。
她叹了口气,来时还有伏城,回时只剩她一个人,也不知大禁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受伤后落在敌人手里,总不是件好事,待把混沌珠送回月火城后,得想办法再探一探他的消息。
她在大荒边缘踽踽独行,走过岱海,走过甘渊,行至泪湖边时天色太晚了,便在那里停下,生了堆火过夜。
极地的气候一向不稳定,天上阴云密布,一丝星辉和月光都没有。及到后半夜开始下雪,她仰起脸承接,纷扬的雪沫子落在脸上,转眼融化。视线茫茫看向天顶,天是混沌沌的黑,只有火堆照亮的那片空间,看得见雪坠落的走势。千道万道,撒盐一样,忽然一阵风吹过,斜扫出去千万里,她收回视线抱住膝头,闭上了眼睛。
一动不动,任雪落满头,也感觉不到冷。麒麟不怕冷,本身就有纯阳真火。上阳宫时,不知是经历过了轮回,还是寄居进了某个宫人的身体,她第一次体会到冷是何物。现在想来这黄粱道真是有意思得紧,一辈子没接触过的东西,在那里尝了个尽够。少苍的话也不全然是错的,失去了现在所拥有的东西,你便什么都不是,还不及人间一粒沙。
唇角轻轻撇了撇,有点想哭。已经离开了那条大壑,也明白一切都是假的,心里还是沉重得灌了铅似的。脸在膝头辗转,以为睡一觉就好了,可是眼皮沉甸甸,脑子却睡不着。一轮又一轮地,翻来覆去都是禁苑里的树和水缸,简直莫名其妙。
草地上有沙沙的轻响,麒麟听力极佳,知道并不是大雪落地的声音。不管这时来的是谁,哪怕是一只兔子一只老鼠都好。过去的万年孤身一人也过来了,最近不知怎么突然害怕寂寞,尤其是雪夜,人像落进了窟窿似的。
心里隐隐升起一点期盼,她从裙上抬眼,看见一片赤色的衣袍到了面前。心头一惊,她猛地站了起来,对上一双漫不经心的眼。来人抱着胸,闲闲叫了声道友,“冰天雪地的,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烤火,真是太有闲情逸致了!”
长情蹙起眉,袖下双手慢慢握了起来,“上神如何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