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晓
时间:2018-12-17 09:28:25

  宋庠与王雱也算有些渊源,小时候王雱还救过他弟弟宋祁的儿子, 长大后又和他侄子宋佑国的同窗。现在他俩算是同一个部门的同僚, 王雱遇上了自然得上前见礼, 和上司套套近乎。
  结果好巧不巧, 他没藏好的、厚厚的“折子”掉了出来。
  宋庠一瞧,觉着这大小、厚度不太对, 叫王雱拿给他瞧瞧。王雱这边心知不妙,一时没想出如何搪塞过去, 当机立断地指着一个方向说:“咦?韩相公怎么到这边来了?”
  宋庠转头看去, 只见那边空荡荡的,没见到半个人影。再回过头来, 王雱已经揣着他的“折子”溜之大吉。
  今儿王雱似乎流年不利,他刚从宋庠那边逃出生天,一转弯又直直撞上个陌生官员,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把人撞上了, 对方年纪还不小, 瞧着差不多都六十几岁了,可把王雱吓了一跳,忙乖巧地扶着对方问:“我没撞到您?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这时又是啪地一声, 那本“折子”又掉到了地上。
  这回王雱没来得及把它及时捡起来,反倒是被他撞上的年老官员弯身将它拿到手里。
  这官员神色沉稳,看着是个寡言之人,面相有点凶凶的。他慢腾腾回了王雱的话:“我没事。”然后他在王雱心虚的目光中翻开了那本“折子”,轻轻松松看见里面是如何别有洞天的:折子封皮一打开,里头便是一篇序文!
 
 
序文这东西,一般会概括了此书讲了什么故事,这本薄薄的书大意是这样的:一个年迈的白须老员外娶了个别人府里出来的小夫人,小夫人却恋上了店中年轻主管,年轻主管为避嫌辞工而去,小夫人郁郁而终,变成鬼都不忘去找年轻主管……
  王雱在撒腿就跑和等会再跑之间犹豫不决。
  这话本字数不多,王雱是看过的,内容还挺符合大宋士林价值观,男主角张胜意志坚定,完全没有被美色腐蚀。但是既然有美色,那自然有一点点的风月描写,对的,就是一点点,远远没有《金瓶梅》那么丰富。
  就是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在哪个岗位工作的,作风严不严肃,痛不痛恨涉黄书籍。
  眼见自己的《张主管志诚脱奇祸》还在对方手上,王雱决定先试探试探:“您也是枢密院的吗?我怎么没见过您啊?”
  对方睨他一眼,淡淡道:“御史中丞赵概。”
  王雱:“……”
  接着赵御史说出另一句更令王雱绝望的话:“我认得你,王小状元。”
  但凡在台谏的人就没有不认得王雱的,这小子着实太招眼了,谁想忽视他都不行。谁家这么个半大小子,能见天儿在官家身边晃悠,一个月里头有一半时间陪在御前的?
  这种属于“近臣”类别的年轻人,台谏一向盯得很紧,免得他唆使官家干点什么。
  王雱一手扶着赵御史,一手试图拿回自己的“折子”,口里乖乖认错:“我知道错了,不该把闲书带来当值,赵爷爷您能不能当没看见?”
  听王雱张嘴一个“赵爷爷”,赵概都给他惊到了,他可没这么个能闹腾的孙子!赵御史道:“我先收着,你自做你的事去。”
  王雱见赵御史看着严肃得很,又是御史中丞,不敢再求情,灰溜溜地跑了。
  赵概把王雱的“折子”收了起来,往前转了个弯,迎面碰上宋庠。赵概一向不多言语,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径自回了御史台。
  王雱跑去官家身边当值,忧心忡忡地和官家说起自己被赵御史收缴杂书的事,担忧地问官家:“您知道这赵御史吗?他过两天上朝时会不会骂我啊?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凶,和我们胡先生差不多。”
  官家回忆了一下赵概的为人,说道:“应当不妨事。”官家对赵概最深的印象就是据传欧阳修与赵概有点矛盾,但欧阳修被贬滁州时只有赵概站出来替他辩驳,请求朝廷让欧阳修官复原职。
  赵概这人公是公,私是私,刚正不阿,很适合在御史台任职。
  王雱听完官家的话,更加担心了:“那他岂不是十有八九会弹劾我啊?”
  官家乐道:“反正你被弹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就没见王雱真正害怕过。
  这小孩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事都敢干、什么话都敢说。
  即便台谏当真弹劾此事,那主要也不是找王雱麻烦,而是追着他劝谏。对此官家也很习惯了,有王雱这小孩陪着一起被喷他还挺乐意的。
  王雱提心吊胆地等了两天,发现朝会时没什么动静,弹劾折子也没送到官家面前,顿时放宽了心,又开始偷偷摸摸地给官家捎书了,君臣两人每天愉快地讨论着话本剧情或者某地的风土人情。
  到休沐日,王雱偷偷摸摸溜去赵御史家拜访。帖子递进去后没多久,门房便出来引他入内。初冬天气还不算太冷,赵概坐在凉亭里看书,听到有人进院子的动静,搁下书看向被门房引着进来的王雱。
  这王小状元长得着实出众,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地俊秀不凡了,难怪许多人都把他当自家子侄一样喜爱。
  王雱谢过门房,上前向赵概问好。他余光往桌上一扫,惊了一下,这不是他被没收的那本“折子”吗?难道赵御史是想仔细看完了,尽职尽责地挑出违禁内容再上书弹劾他?
  赵概见王雱瞅着桌上那本“折子”,向来严肃的脸庞上带上点笑意:“坐。”
  王雱坐下,见旁边有个煮水的炉子,顺手便盛了一壶水去烧着,准备给赵概冲一杯茶缓和缓和气氛。
  赵概看着他忙活,等他把水架到了炉子上才开口:“好好的休沐日,不去与你友人们聚会,来我这做什么?你可知道朝官不能随意和台谏诸官往来?”
  王雱理直气壮:“我还不算朝官,朝官至少得五品!我这样的只能叫京官,而且就六品小官,每天只负责跑跑腿传传话而已。”别看王雱年纪小,他可是熟读律法和各种官场规则以及潜规则的。王雱道,“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天天怕您弹劾我!所以要是不来一趟,我肯定得瘦个十斤八斤了。”
  赵概知晓王雱的狡辩能力,开口道:“这书我先放着,不会和别人说起,往后你少干这样的事。”
  王雱听了,顿时安心了,虽然还是觉得被人拿了个把柄,不过没有献不出的殷勤,只有不够狗腿的人!他麻溜地给赵概煮了杯热腾腾的茶,兴致勃勃地和赵概品评起他家香喷喷的茶来。
  赵概喝完王雱送上的茶,感觉喝着也比平时香,也不知是因为王雱泡得好还是因为王雱夸的好。他留了王雱两盏茶,便赶王雱回去了。
  不管京官朝官,与台谏往来过密都不好。
  王雱回到家,和他媳妇儿感慨:“赵御史,好人呐。乍一看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凶,现在我感觉他慈眉善目得很。”
  司马琰帮王雱分析:“这位赵御史与韩相公他们好像是同年。”韩琦那一年科举也老厉害,王雱祸害过的吴育、文彦博都是同年,这位御史中丞赵概也是。
  这事王雱也记得,仔细一琢磨,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韩琦韩大佬他们可能背后偷偷说他小话,指不定几个人聚会时都说“这小子怎么怎么难搞”,这才让赵御史决定包庇他!
  王雱和他媳妇讨伐完韩大佬他们还不够,第二天当值时又和官家讨伐了一遍,说他们都是堂堂一二三品官儿,怎么能背后说人小话!他还说想到三四岁的时候曾蒙受韩琦教导,所以选官时想去韩琦那讨个官儿,结果韩琦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这些话若是换别人来说,官家感觉可能就不一样了:你这是在告发韩琦他们结党,还是在自爆自己走过后门?
  可这些话是王雱说的,官家便觉得这小孩直率可爱,什么话都愿意和他说。韩琦和赵概这些人官家还是信得过的,即便他们平时会聚个会聊聊天什么的,那也是同年间的正常交流,也没见他们真正铁板一块地争夺什么权势利益。
  至于王雱走后门这事儿,官家好奇地问:“你想要什么官儿?”
  王雱一听官家这么问,立刻警醒地道:“我跟您说,昨天赵御史偷偷告诉我,我已经被台谏盯上了!您千万不要问我这样的话,然后给我换个官做,要不然他们一准会联合起来骂我们的!”
  官家向他保证:“我不会给你换个官做,你只管说,我就是好奇,你也偷偷告诉我好了。”和王雱处久了,官家在他面前直接就是你我相称,从不拘束。
  王雱于是就直说了:“我一开始是想当都水使者的。”他从一旁扯过一张白纸,熟门熟路地在上头画出一张大宋水势图,和官家夸耀,“您看看,我做了可多功夫了,不看舆图都能把大宋所有的大江大河全部画出来!”
  官家见王雱果真轻松勾勒出大宋疆域内的所有河流,顿时信了王雱的话,点头道:“那朝廷当你当枢密承旨,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准备?”
  王雱道:“准备怎么会浪费,眼下用不上,往后可能会用上。”他胆大包天地大放厥词,“说不定等我再长大一点,连黄河都要乖乖听话!”
  官家乐道:“那行,我等你长大去把黄河驯服。”
  王雱又和官家夸起现在这份差遣,虽说不能到处跑,但也很长见识,什么朝臣御前扯皮啦各国使者朝见啦每个季度大阅兵啦,都有趣得很。
  王雱还颇为期待地说:“我听说这两年朝廷开了武学,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去看一看。您要是想去的话,可千万不要在我轮休的时候去,一定得带上我才行!要不然,我就不给您捎书看了,我可是冒着被赵御史弹劾的风险给您带书进来的啊!”
  官家听他还威胁起自己来了,笑着答应:“好,过两天我带你去武学看看。”
  两人约定好了,隔天再到王雱当值时官家便早早处理完公务,领着王雱去武学那边溜达。
  武学那边接到通知,都振奋不已,上至教头下至生员都翘首以盼等着官家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什么角度的叼状,我都告得了!随时随地说告就告,没有心理负担!
 
 
第一五零章 自动请缨
  搞军校这事儿, 王雱还真没多少经验, 当初给曹立传授的东西也只是入门级别, 后续搞成什么样全靠曹立自己发挥。因此他对这次武学参观非常期待,早早就精神奕奕地跑去和官家会合。
  既然是正儿八经的巡幸, 那么随行的起居院官员自然不能少。
  大宋挺注重修史,起居注由起居院的人负责。
  只不过因为修起居注的官员一般会兼任他职, 所以往往不会时刻随驾左右。
  还有一点比较绝的是, 起居注往往“先进御, 再送史馆”。也就是说负责人记录完了, 要先送到官家面前让官家看完确定没问题了,再送去史馆那边存档~
  这表明, 修起居注这事儿虽然时常能陪伴君前,同样能算是“天子近臣”, 但有时其实有点憋屈。
  这也是史官共同的憋屈。
  苏轼他爹因为在蜀中搞文教工作搞得声名大振, 被朝廷征召入京授了个官,让他修史书去, 结果带他的前辈们告诉他这不能写那不能写,要保留光明美好的一面,负面内容那是过不了审的~
  苏轼他爹回到家就挥笔写了篇文章,大意是“写史书怎么能只写好的一面, 不写坏的一面呢?这工作干得不得劲啊不得劲, 我想回去搞我们的月刊”。
  苏轼私底下把这文章念给王雱听了,还和王雱嘀咕:“换成我,我也不乐意去修史。”
  这次随行的修起居注刚上任没几天, 名为刘瑾,乃是刘沆之子。
  刘沆刘相公,王雱还是挺佩服的,当初他和柳永在开封搞事时,刘沆就在当开封知府,心胸宽广得很啊!
  前几年,刘沆还当过宰相。他在相位时干了挺多事,首先就是捅了台谏马蜂窝,他觉着台谏整天挟人阴私来攻讦百官,若是有个歹心怕是会严重干扰朝政,就定了个规矩“台谏喷个两年就得外调,不能连续喷人”;其次又去捅了权贵马蜂窝,和范仲淹一样大力清除关系户;接着他还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表示“有的人啊,应该去贫困荒芜的地方发光发热,却走后门求近地;还有的更过分,求了近地又求入京,每年都一窝蜂抢馆职名额,简直不要脸”。
  这可就把朝中大部分官员给得罪光了,有多少人求官当真是为国为民?能在就近的富裕地方当官,谁愿意去鸟不拉屎的地方?
  所以刘沆宰相没当几年就被人疯狂弹劾,各方人士连上十几道折子开喷:“这人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不能继续当宰相,要是不弄走他那换我们走!”
  当时狄青被贬陈州,刘沆上书说“这些家伙把陛下的将相都弄走了,削陛下爪牙,也不知他们想干什么”。这话又得罪了一大波人,他的官职被一削再削,狄青被调回来办武学时,他已接棒被贬去了陈州。
  范仲淹是这样的结果,刘沆是这样的结果,前世历史中的王安石也是这样的结果。
  哪怕王雱再不愿承认,也得面对这个事实:要把一棵歪得盘根错节的大树掰正,比重新种一棵树更难。因为每一根歪曲的枝干都吸收了足够多的养分,这些既得利益者不会为了让这棵树往上长而甘愿被剥夺手里的东西。
  这也是所有王朝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必然要面临的局面:世上并没有真正完美的社会制度,每种社会制度都会有它的弊端;而这些弊端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明显,各阶级间的矛盾也会越来越剧烈,最终导致王朝内外交困、彻底崩溃。
  即便是千年后的未来,所有国家也仍在摸索中前进。
  王雱并不是搞政治的,他也不知道哪一个方向才是真正正确的方向,他只知道谁要是拿起刀当那砍树干、剪旁枝的人,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既然不能砍,那就只能……想办法拉他们入伙了。
  王雱抛开种种思绪,前往武学途中抽空档和刘瑾搭话,问他刘相公身体如何。
  刘瑾道:“身体还算康健。”他也认得王雱,知晓他是当初提议创办《国风》的人,便多说了几句,“每个月都让我买了《国风》让人送过去,洛阳那边出的文刊也没落下过。”
  王雱没想到刘沆还是这些刊物的忠实读者,非常感动,拉着刘瑾的手表示自己也想写信跟刘相公讨教讨教,不知方不方便留个地址或者帮忙转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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