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晓
时间:2018-12-17 09:28:25

  王安石问王雱:“这东西是你想出来的?”
  “哪能啊。”王雱一脸无辜,“不早说了吗?方叔琢磨出来的,书坊那边正在往外卖呢。爹你看到同僚戴了吗?那多好啊,你不用藏着掖着了!”
  王安石不太信任王雱,自从纸牌分来的“个人所得”被要求上交以后,王雱看着就消停多了,竟没有再捣腾别的东西。
  上回和沈括搞那个《三国杀》现在还流行着呢,这小子却说那全是沈括搞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眼下这个护目宝镜卖到了朝会上头,王雱也说和他无关。
  王安石不得不怀疑王雱是想悄悄藏个小金库。
  时人讲究“父母在不有私财”,意思是只要双亲还在,你的俸禄、田产都得交给父母打理,各项支出都得从大家分到小家。
  王雱年纪小小,小金库却比很多大人都殷实得多,若是他自己再私藏更多钱就过线了,对他往后很不利。
  若是将来他金榜题名、步入仕途,旁人知晓了这事少不得会用来攻讦他。
  王雱见他的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立刻指天发誓:“我一个铜板都没碰。”
  王雱和方洪没签契书,也没收半点真金白银,方洪诚信待他,他也以诚待方洪,有什么好想法自会捎带上方洪。
  反正钱拿到手他花不了多少,他爹也不是好奢华的人,更花不了多少,所以王雱的想法是砸钱买人才,各行各业的人才都先培养一批出来,搞搞研究搞搞发明。
  只要运气够,砸出一样能推广的东西,前期的投入就能彻底回本!
  来到宋朝七年多,王雱早看清楚了:宰相这活儿就是轮流当的,开封城内随随便便拉个人将来都有可能当宰相。
  所以他爹将来能当宰相,那也只是短短几年、一两个任期而已,结束了就结束了。若是变法失败,下场更惨,像韩琦、富弼、范仲淹都在新政失败之后扔到外地搞基建。
  到那时候,要去的地方可不一定能像两浙路那么富裕,想要发展起来艰难得很呢!
  搞基建,搞经济,哪样不要钱?王雱准备先攒攒本钱和人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他可是要当纨绔衙内的人,绝对不能穷困潦倒啃窝窝头!
  王雱自觉自己情怀高尚,即便对上他爹狐疑的目光还是一脸坦荡。
  王安石斜睨着他,淡淡道:“且信你一回。”
  王雱成功蒙混过关,警惕心极强,接下来几天都在装乖,没事就带着妹妹、叫上元娘二娘去找司马琰玩儿。三个姊妹认真在桌前涂涂画画,王雱又悄悄拉着司马琰嘀嘀咕咕地说他爹眼睛太毒辣,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端倪来。
  司马琰从来都没把她爹和王雱他爹当好忽悠的人,看王雱一脸唏嘘地叹气,只能说:“你以为他们那么好骗吗?”
  眼镜因地制宜的改良和研发,司马琰也是出了大力气的,毕竟她对眼睛这个构造的了解十个王雱也比不过。
  可从一开始司马琰就提出自己不会出面也不参与分成。
  没办法,她爹是个想法十分保守的人,允许她与王雱书信往来、每日见面,掺和什么纸牌的“创作”,完全是得益于他们认识时年纪足够小。
  相比王雱,她将来肯定会受到更大的限制。
  王雱见司马琰被自己的叹气弄得情绪有些低落,立刻转开话题:“以后你还打算当医生吗?”
  司马琰说:“不容易。我了解过了,这年头的女医有两种,一种是官府挑选无夫无子女的官婢去学医,主要给贵人女眷诊病;另一种是出家,方外之人自然不受拘束。”
  不管哪一种,司马琰都不可能,她算是官宦子女,哪能做那女婢之事;出家更不可能,她爹娘只得她一女,她要是出家了他们还不得哭瞎眼睛?
  “这万恶的封建制度啊!”王雱对司马琰说,“别怕,你还小呢,我会给你搭桥铺路的。你只管好好钻研,多学些看家本领。等你长大了一定能成为名扬天下的厉害医生,等着挂你号的人会排个十年二十年。”
  司马琰有些忧心:“你还是不要做出太标新立异的事。”
  与众不同又表现突出的人最容易招来横祸。哪怕她再不愿意在后宅里过一辈子,也不想王雱冒天下大不讳去做那些会让他变成活靶子的事。
  王雱没心没肺地说:“没事,有我标新立异的老爹在前面顶着呢。”
  司马琰瞪他:“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爹的吗?”
  王雱理直气壮:“才不是编排,我是实话实说。你不知道,前两年我看我爹的手稿,上头写的是搞贷款赚利钱;前不久他稿子里又出了新东西,这次搞的是宏观调控!”
  他爹的想法是,物价时贵时贱,价格波动太大,遇到荒年极可能对百姓造成破家灭门的打击。所以,可以对物价实施宏观调控!
  简单来说就是商品滞销时官府统一买入货物给囤起来,高价时把东西放出去平价卖掉,这样可以把物价维持在稳定状态,还可以把商贾们的利益收归朝廷所有!
  这想法是挺不错的,钱来得多也来得快。
  可惜就是打击面太广了。一棒子打下去后商人们全都赚不了钱,工商业、零售业大面积被打击,商贾统统破产,失业人口急剧上升,造成的社会问题绝对不会小。
  哪怕失业问题先不考虑,朝中官员也不会乐意的,眼下的商贾哪个不是背靠大山?
  官员们虽然自己不能经商,可不妨碍商贾们给他送钱啊!一般来说这不叫行贿,这叫孝敬,晚辈要孝敬长辈,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他爹想出的这“宏观调控”,也会大大地得罪人!
  王雱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偷看来的新法给司马琰讲了一遍。
  司马琰也没话说了,只能说王安石思维灵活,脑洞奇大,每个想法都比这个时代超前太多了。
  王雱老气横秋地直摇头:“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蛋啊!”
  司马琰:“……”
  有他这么说自己老爹的吗?
  王雱在司马琰家玩耍够了,带着妹妹回了家。这一回他们有钱了,租的地方是带院子的。一进门,王雱便嗅到了炖肉的香气,美滋滋地领着妹妹去找他娘:“今晚炖肉吃么?老香了!”
  妹妹也跟着说:“老香!”
  吴氏戳王雱脑门:“别把你妹妹也带成小馋鬼了。”她笑着提了另一件事,“方才曹立回来了,家里木柴不够,我让他出门买柴去了。”
  王雱看了看锅里分量十足的炖肉,点头说:“怪不得你炖这么一大锅。”
  曹立那饭量,这一大锅肉他自己能吃光光!
  吴氏说:“你天天支使人家在外面跑动,还不想给人吃点好的不成?”一开始吴氏被曹立吃得挺心疼,后来相处久了,又见识过曹立叔父对他的恶劣态度,吴氏早把曹立当自家人看待。
  王雱上前踮起脚给吴氏捏肩膀,哄道:“有的人看起来凶凶的,实际上人可好了,比如我娘!”
  吴氏笑骂:“你说谁凶?”
  小妹年纪小,不畏权威敢于直言,奶声奶气地应和她哥:“娘,凶凶的!”
 
 
第四十四章
  宋朝吃肉, 体面的不便宜,便宜的不体面。
  比如牛肉, 牛向来是禁宰的,得留作耕地用, 朝廷颁布了许多次禁令严禁民间宰杀。
  当然,为了满足富贵人家的口腹之欲,宋朝的笨牛特别多, 有的撞树上撞死, 有的往悬崖下摔死, 还有的平地摔崴了四只脚。总之, 死都死啦, 不吃多浪费!
  是以市面上还是会有牛肉供应,就是贵。比牛肉更贵的还有羊肉、鹿肉、獐肉,没办法,数量少。
  宋朝疆域太小, 适合养羊的地方都被少数民族把控,冬天想涮个羊肉都得数着片来吃,太可怜了!
  寻常人家,能炖点猪肉吃已经很难得了。家中只有四口人,厨房也小,吴氏强拉着曹立坐下一起吃饭。曹立推辞不过,只能坐下。
  王雱给他妹妹卖安利:“猪肉吃多了有点腻, 回头换点别的给你尝尝。去年你还小, 吃不得羊肉, 今年冬天我叫方叔弄点新鲜羊肉来,烧开汤底烫熟就吃,有点膻,可特别鲜,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小妹立刻吃了这安利,眼睛闪闪亮亮,迫不及待地说:“想吃!”
  王雱继续发表高论:“照我说,收复燕云十六州算什么,打几片草原下来才好,那草原虽不能产出多少粮食,可是牧草鲜美,养出来的牛羊可好吃了。”王雱豪气干云地在饭桌上点将,“曹立,等你进了军中呢,先拿回那燕云十六州鼓舞鼓舞士气,回头再北上把上头那一大片草原打下来,咱一起吃个烤全羊!对了,还有大兴安岭,据说那儿‘锦鳞在水,香菌在林,珍禽在天,奇兽在山’,一听就遍地好吃的,必须得打下来啊知道不?”
  小妹也一脸期待地望向端着贼大大碗吃饭的曹立:“打下来!”
  曹立:“……”
  王安石虽则已经习惯自家儿子不着调的性格,却还是被他的大言不惭弄得手痒痒,想好好揍揍他。别说北上了,光是燕云十六州就足够让人头疼!
  当初太~祖皇帝在宫中特别设立一个“封桩库”,说等攒够了前就把燕云十六州赎回来或者养兵打回来。
  可惜到了神宗时期这封桩库被挥霍得差不多了,到官家继位之后朝廷财政紧张,冗兵、冗员问题加剧,每年官家都必须从内藏库取出钱绢补给军需军储。
  比如今年二月需要犒赏河北、陕西、河东三路大军,官家就从内藏库取出了五十万绢。
  没有钱,没有猛将能兵,想要开疆扩土谈何容易?更何况朝中百官大多不喜言战,在许多人看来安安稳稳守住边防就挺好,真要打起来的话牵一发而动全身,变数太多!
  王安石道:“这些话你在自家饭桌上说说便好,到外面可别说了。”
  王雱望向他爹:“为什么?”
  对上儿子乌溜溜的眼睛,王安石一下子没了话。他自己就不是谨言慎行的人,很难要求儿子闭上嘴。
  再有,男人大丈夫哪有不想建功立业的。若是能碰上满腔壮志的雄主,朝廷当真如儿子所说的那样去开疆扩土,那他哪怕是得罪天下人也乐意去做。
  “哪有那么轻松?”王安石说,“你要打仗,首先得朝廷有钱;朝廷有了钱,你得让朝廷上下齐心迎战;朝廷上下愿意支持了,你还得有好兵好将——我说的三件事,不管哪一样都很难办到。”
  王雱给王安石背书:“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王安石敲他脑袋:“行吧,我活久点,看你给生些子子孙孙为大宋开疆扩土去。”
  “曹立你可别听他的那些丧气话,”王雱殷殷地嘱托曹立,“为了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吃上涮羊肉,你千万要迎难而上啊!”
  王小妹也学着王雱的语气:“迎难,上!”
  晚上睡觉时王安石和吴氏嘀咕:“小妹整天和她哥腻一块,早晚会被她哥教坏。”
  “哪里教坏了。”吴氏觉得挺好,“男儿志在四方,雱儿能说出那样的话,我挺高兴的。难道你喜欢那些个唯唯诺诺的傻小子?”
  王安石听了,没再多说。主要是连他都不敢多想的事,他儿子却轻轻松松地在饭桌上说出来逗妹妹。瞧王雱说得跟玩儿似的,真做起来能有那么轻松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且不提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军中纷争和朝廷纷争就不是寻常人能卷入的。
  可是人活一世,若是连想一想都不敢,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王安石这一整夜的睡眠都极浅,梦里翻来覆去地浮现“收复燕云”“打下草原”两句话,早上醒来前,他已经坐在草原烧起的篝火旁吃起了烤全羊。
  梦醒之后,王安石翻身坐了起来,摇摇头晃去脑海里还没完全散去的美好画面。
  吴氏也醒了,她起身收拾收拾,替王安石整理好衣襟与腰带,口里问道:“官人夜里梦见什么了,又是打打杀杀又是哈哈大笑的,听着怪吓人。”
  王安石面上一臊,绷着脸说:“没什么,醒来就不记得了。”王安石早早用过早饭去上衙。
  崇文院有弘文馆、史馆、昭文馆三馆,王安石这个史馆修撰工作很轻松,看看书修修病句错句就可以了,偶尔接到上头的编书任务才会忙起来。
  他把自己的任务做完了,在“国家图书馆”内找舆图看,舆图版本颇多,画得都挺粗糙。
  王安石作为一个实打实的文科生,还真没仔仔细细看过舆图。许多读书人都在喊收复燕云,实际上很多人连燕云在哪里都不晓得!
  王安石也是第一次认真地在地图上找燕云十六州,找到之后他在心里给它画了个圈,又去找王雱所说的“产出大量牛羊”的草原。
  一看之下,王安石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是对的,草原都在别人手上呢,辽国、西夏都占了好地方,牛羊能吃到腻!
  “介甫在看什么?”一把熟悉的嗓音传入王安石耳中。
  王安石下意识道:“想牛羊。”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抬起头一看,来的不是司马光又是谁?
  在好友面前,王安石自是不会觉得窘迫的,坦然问道:“君实你怎么来了?”
  司马光道:“我如今在太常礼院任职,九月将有一场大祭,有些事我需要过来知会一下史馆的人。”忙完了正事,司马光自然想寻王安石说说话,一问其他人才晓得王安石自己躲着看书!司马光问,“你刚才说想牛羊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也不隐瞒,把王雱在饭桌上的戏语给说了出来。
  王安石道:“那小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说。偏我听了晚上还做了个梦,我梦见我与君实还有子固他们在草原上吃烤全羊。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司马光听了默然片刻,也被王安石所说的场景勾了去。他比王安石虚长几岁,王安石能想到的种种难处他自然也能想到,叹息着说:“也只有年纪小才敢畅所欲言。”年纪越大越是瞻前顾后,再老个十几二十岁怕是连做梦都不敢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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