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死皮赖脸跑了趟太医局,把太医局的新出医书都弄了一本,连着信一并叫人送去郓州。
王雱不晓得的是,他的信送到时,王安石正好又在郓州逗留。王安石看完王雱的信,气得不轻,司马光还火上加油把王雱的告状信给他看,王安石看得都想去京城揍儿子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他这个当儿子的人能用的吗?!
人不在身边,王安石气完了,又叹起气来:“从小到大他都在跟着我到处走,这还是他头一年自己在外头过年。”明知道这样的日子会越来越多,王安石还是很舍不得,又把差点想扔掉的那封信掏出来看看。
这时王安石出的普法读物已经正式送到各个印坊印刷出来,铺货到各个城市。因着王安石不许王雱搞哗众取宠的营销,上架上得非常低调,不过这次这本普法读物的内容很实用,讲的是一些常见骗局与应对方法。
方洪一琢磨,把里头的几个经典骗局排成戏在各地勾栏上映,还在街头贴些安全教育广告,比如“如何识别人贩子”之类的,一时间不少人都有了防诈防骗防人贩子的意识。
有些人家还觉得自家小孩教得很好,绝不会轻易被人骗走,结果方洪培训了一批人去搞“防骗演练”,愣是让不少人的小孩乖乖地跟着“陌生人”走了!
据说不少地方的县令还组织衙役统一学习,已经抓获好几个人贩子、破获好几起诈骗案,砸了不少三教九流人士的饭碗。
这样的“据说”越来越多,极大地带动了《齐鲁探案录》的销售。
入冬后天气渐冷,许多人都愿意买上一本这样的“防骗手册”和家人窝在家里一起看,商量如何教育自己小孩才不让他们被骗走、外出时如何警惕各种骗局。
销量再一次火爆!
苏轼也第一时间买了一本回去看。看到上头明晃晃标注着的“王雱”二字,苏轼想到一开始王雱躲在背后操刀不署名的事儿,顿时迫不及待地翻开琢磨一下哪些部分是王雱写的。
这一看,苏轼也大开眼界,原来世上竟还有这么多诈骗手法,还有那么多蠢人被坑得倾家荡产!
苏轼拿着书去找王雱,感叹里头的人笨得太可怜。
王雱写的时候已经感慨完了,眼下对那些受害者倒是没多大印象了。
这两年来医学期刊俨然已经在医学界颇具权威,柳永的文刊也不定时发行,既然他爹说他把国子监上上下下都贿赂了,王雱有个小想法,准备开发一下国子监这个瑰宝。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汇聚着来自全国的精英人才,而且都是读书人。
读书人最宝贝的是什么?是思想!
他们是靠脑子生活的人!
王雱稍稍和苏轼讨论了那本用于提高全民防范意识的“防骗手册”,就拉着苏轼怂恿:“你想不想每个月都能看到许多好文章?”
苏轼一听,那自然是想的啊!
王雱又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地和苏轼说起自己的新计划,说得苏轼的眼睛越来越亮。
第九十二章
自从梅尧臣把王雱拎去印书所一起审核新书, 其他直讲也获得了灵感,轮到自己当值那天时不时捎带上王雱。
如今王雱对印书所的运作有了大致了解,这是官方刻书的地方, 印刷器材都是最好的, 人手也充足,唯一遗憾的是,印的书少了点, 堪称是“非圣人之言不印”。
这谁是“圣人”细论起来又得撕一波,像王安石和司马光所写的什么《杜甫诗选》《杜牧选集》,印书所这边都是不印的, 更别提王安石那两本接近大白话的普法教育读本!
这就导致印书所的器材时常闲置。而匠人呢,因为是入了籍的, 拿死工资,干多干少到手的钱都一样,自然乐得逍遥。
王雱跑印书所的次数多了, 不由打起了它的主意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印点什么多棒是不是?
王雱说动了苏轼, 两个人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交流着自己的想法,最终草拟出一个基础方案, 一人一份, 分头去拉人入伙。
王雱先游说了自己的几个室友, 又游说了自己的同班同学, 接着拿着有共同签名的策划书跑去找梅尧臣他们,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说完自己的构想,然后瞬也不瞬地望着直讲们,等他们答复。
梅尧臣几人传看完王雱写得井井有条的策划书,说不心动是假的,王雱的计划中,需要跑腿的、太过繁琐的活儿,都已经有人认领了,他们几个直讲只要看看稿、选选题就好,若是自己偶有佳作,也可以印在这《国风》上。
《国风》这名字也起得极好。
风,可以是风潮、风骨、风采,若当真能引起风潮、树立风骨、展现风采,如此文刊,绝对能在文坛之中掀起疾风骤雨!
国之一字,口气虽然大了些,咱也可以解释成“国子监”对不?既为国子,办个《国风》又有什么不对?
梅尧臣倒是对王雱写的那几个选题标准微微皱眉,要求入选文章表达的思想要自由、进步、进取、开放、不空谈、不虚想。
这些词乍听之下有些怪,细想又觉得字字都戳了不少人的短处,不少人不就是守旧又顽固,光空谈不注重实践吗?
梅尧臣等人没立刻答复王雱,而是把他打发走,回头再说。
直讲们关起门来又是一通讨论。
这《国风》还有一大好处,改改国子监的风气。
在座之人中,许多人入国子监后都颇为头疼,主要是学生之中有两类难搞的——
一类是崇尚“西昆体”,所谓的西昆体,是指一类文辞华丽浮艳但缺乏真情实感的文章,乍一看,诗文写得花团锦簇,好不漂亮,实际上什么都没说。
此文体一出,风靡数十年,经久不衰。
另一类是崇尚“太学体”。到庆历新政年间,在太学讲学的石介等人强烈抨击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能把虱子都写得美丽动人的文体,结果把太学生给带歪了,走向另一个极端:求新、求怪、求“险峻”。
总之,文章写得佶屈聱牙,一般人根本看不懂!
“西昆体”就是从一本《西昆酬唱集》流行起来的,梅尧臣敏锐地察觉到若是能把《国风》办起来,绝对是整顿国子监文风的好机会。
王雱的策划案被众人递到了范仲淹手里。
正好又逢上休沐日,范仲淹坐在暖炕上翻着策划案,始作俑者王雱正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和范纯粹他们一并看书。
范仲淹敲敲矮桌,示意王雱上前,把策划案搁桌上,问道:“你搞出来的?”
“不是我!”王雱脸不红气不喘,“是我和子瞻兄他们一起琢磨的,我不是出主意的人,我只是这些主意的搬运工,负责整合所有人的意见。”
范仲淹挑出那篇近似于“创刊语”的选稿要求,搁在最上头:“这谁写的?”
“我写的。”王雱见被范仲淹单独挑出来,依然镇定自若,“都是大家提出意见,我给统一写里头。对了,还有部分内容我借用了一位前辈的想法。可惜我只是偶然看到这位前辈的文稿,那会儿还小,没注意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王雱煞有介事地把稿子其中一部分内容给范仲淹划拉出来。
“哦,哪位前辈?”范仲淹奇道。
“叫陈独秀。”王雱肯定地答复。
陈独秀同志在创办《新青年》的时候提出六点要求:自由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然后《新青年》上陆陆续续刊登了这些内容:某个图书馆管理员投稿提倡体育,鲁迅发表《狂人日记》,讨伐歌颂贞操现象、提倡妇女解放,并和其他刊物你来我往地进行激情辩论……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理科生,王雱是没什么创办这类正经刊物的经验,只能当一个搬运工。
王雱目光澄澈,表情镇定,丝毫没有说谎的迹象。
既然王雱已经说了“忘了是哪本书”,范仲淹也不再多问。
“太学体”的出现也让范仲淹有些头疼,他本来是反对西昆体的,可也不希望文坛走向另一个极端。
范仲淹沉吟片刻,答应了办《国风》。
王雱一脸腼腆地望着范仲淹:“那您是不是可以帮忙约个稿?”
范仲淹瞪他。
范纯礼和范纯粹也被他们的讨论吸引住了,齐齐看向王雱。
王雱两眼发亮:“欧阳先生文章乃是当世一绝,若是能得他一篇文章刊登在第一期《国风》上,肯定能让人争相购买!”说不定他还可以趁机见上欧阳修一面!那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来都来了,不见见怎么成!
范仲淹道:“这就不必了。”
王雱看向范仲淹,眼睛依然灼亮:“难道您准备亲自出马?”
范仲淹不想理他。
王雱第二日回校,立刻明白范仲淹说的“不必了”是什么意思。
这日一早,梅尧臣就拿了一篇文章给王雱看,说这文章是他向欧阳修讨的,若是《国风》真能办成可以刊登上去。
看来范仲淹和梅尧臣虽然闹翻了,对彼此却还是非常了解,梅尧臣知道范仲淹肯定会同意,所以直接去和欧阳修讨了篇文章;范仲淹也知道梅尧臣会去找欧阳修,所以对他说“这就不必了”。
王雱不是很懂这些文化人之间的事儿。
反正随便他们怎么不和,《国风》已经拿到一篇好文章了,这就是好开始啊!
他美滋滋地拿着文章去和苏轼分享,苏轼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好诗词好文章,拿到欧阳修的手稿之后自然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这文章明显是欧阳修新作的,直接剑指“太学体”,举了好几个例子证明这类文章佶屈聱牙,抨击他们矫枉过正走向另一个极端。
同时,他也并不赞成西昆体,反而极力推崇韩愈、柳宗元平淡简洁的文风。
这文稿里没半个艰涩难懂的文字,读来简洁易懂、中心明确,行文却又严密而素雅,读来叫人十分畅快。
苏轼忍不住赞道:“不愧是欧阳先生!”
王雱也点头。
欧阳修显然是那种玩乐的时候浪得起、正经的时候可以严肃、掐架的时候还能一矢中的、句句毙命,不少人都称他为当世“文坛盟主”,连官家都很认同,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想起他,让他给写个文章。
品味完骗到手的第一篇好文章,苏轼更觉王雱的主意着实妙极了,对筹办《国风》投注了极大热情,主动肩负起和同窗们、师兄们宣传的重则,积极拉人入伙,遇到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问一句:朋友,来给《国风》投稿吗?
其他人也投以同样的热情。
宋佑国纯粹是觉得很好玩,韩忠彦和吕希纯则是看到了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影响。
陈世儒虽然一副“要搞你们自己搞,我一点都不想参与”的模样,王雱还是直接把他和韩宗师打包给沈括,让他们当美工组的成员,负责封面和内页的设计。
沈括时不时和王雱嘀咕:“你给我找的都是啥人啊,一个整天臭着脸,一个一天到晚不吭声。”
王雱睨他一眼:“专业水平差吗?”
沈括道:“差到不差,还很不错,可是……”
王雱道:“工作态度不行?”
沈括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还是很尽心的,就是……”大家就不能快快乐乐地一起玩耍吗?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变得和你一样能言善道、乐于交游对不对?”王雱拍拍他的肩膀,“要试着去发现别人的优点,而不是别人的缺点!”
“你说得对。”沈括点头应完,又发现有点不太对头,“那我们都有事要忙,你呢?”
王雱没想到沈括这么快反应过来。不过心虚是不可能心虚的,王雱一脸镇定、毫不闪躲,还理直气壮地说:“我负责统筹规划!”
沈括:“……”
行吧,你出主意你最大。
《国风》的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很快排出第一期。印书所就在国子监手中,审核方面自然是一路绿灯。
本来梅尧臣他们只准备印个几百本,结果方洪闻讯而来,表示可否多印刷一些到书房对外发售,他们保证提供最显眼的货架位置!
梅尧臣等人问:“你们可以卖多少本?”
方洪自信道:“光在京城卖的话,可以先印个一万本。”
方洪轻松拿下销售权。
王雱第一时间拿到了一本《国风》。
这时国子监开始放年假了,他愉快地坐在火炕上看国子监群策群力弄出来的《国风》。
由于参与的大多是新生、转校生,还没受到太学体的祸害,大部分人看到欧阳修那篇文章的时候只觉畅快,一些入学已久的人看了脸色则不大好。
因为这就是指着他们鼻子骂啊!
可欧阳修也不知只骂太学体,欧阳修也说西昆体同样不可取,世上不是只有这么两个极端,可以更冲淡平和一些。
这就让他们没法抬杠说欧阳修是支持西昆体的了!
《国风》之上,除了有欧阳修的文章牵头之外,还有梅尧臣一首清新怡人、颇具深意的新诗,代表苏洵主战主张的《六国论》;剩下的是国子监监生的投稿中择优而录,虽说文采和思想比不上欧阳修几人,但是凭监生们的水平已算非常难得!
苏轼和沈括也上稿子了,只不过他们没像其他监生一样强行谈家国天下,而是不约而同地从小事着手讲了些人生小道理。沈括写得比较写实,颇引人入胜;苏轼则多有神来之笔,读来让人拍案叫绝。
到底是叫《国风》的严肃刊物,他俩都没感太放飞自我,不过文章在监生之中仍然极出挑,都被梅尧臣给选上了!
入选的是还有韩忠彦的一篇,韩忠彦讲的是边关开垦之事,谈及他爹是如何在边关搞建设的,写得有理有据,很有参考意义。
比较稀奇的是吕希纯的文章没选上,陈世儒倒是上了。陈世儒的文风很有特色,天生带着点阴郁,他写了篇类似鬼故事的文章,结果最后翻转发现是人祸不能怪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