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铃错——青橘一枚
时间:2018-12-18 09:25:29

  “咳……陛下饿了,厨房可有甚好东西?”
  “有有有!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御膳豆黄、芝麻卷、金糕……”仆妇一把掀开文火温着的大锅,露出内里层叠垒障的碗盏,便开始报菜名。
  齐韵细细看去,因温热时间过长,香葱变了色,花生粒明显发了胀。挑起一块合意饼一咬,原本应该酥脆的外皮变成了绵软的馕……
  齐韵秀眉紧蹙,皇帝终日吃的便是这些?怨不得朱铨这么大个子也吃不了多少,真真不好吃,若是自己,一口也不想吃!其实,吃食变了口感实在怨不得后厨,皇帝终日劳碌,用膳时间不定,后厨便只能将做好的吃食热在锅里,时间一长自然就会串味、变味。
  齐韵皱着眉头翻了半晌也没寻见什么自己看得过眼的吃食,踯躅间瞥见纱橱中有一篮码得整整齐齐,白白胖胖的馄饨。
  齐韵双眼发亮,伸手便要去取,却被那仆妇眼明手快给拦下了,她满脸讪笑,不住的哈腰。
  “尚宫大人赎罪,这馄饨,乃奴婢适才给自个儿包的,没用额外的食材!是就着御厨没用完的碎鸡肉、猪肉包了这几十只馄饨。奴婢今晚值夜,便要在此歇息,此处离咱后厨太远,奴婢想着,就着那些不要的肉碎包些馄饨,明早也省得天寒地冻的跑老远去后厨寻吃的……”
  齐韵明了,原来这是婢仆们吃的,尽管如此,这现包的馄饨明显好过锅里的御膳,齐韵想了想,抬手扶起兀自哈腰不止的仆妇,和悦了神色,冲她微笑,“不知这位嬷嬷能否将这些馄饨借予本官,再劳烦你替本官煮上一碗?”
  仆妇闻言,受宠若惊,愈发恭谦起来,只担心食材会否过于粗糙,坏了皇帝的肚子。在齐韵多次拍胸脯保证说不会有问题后,仆妇终于煮了一大碗馄饨。在齐韵的指挥下,又被迫额外加了点青菜叶与宫里下人吃的干虾皮,一碗香喷喷的馄饨便大功告成了。
  齐韵甚是满意,她随朱成翊南逃时,朱成翊最爱吃加有干虾皮的馄饨,皇家不会吃这种没肉的空虾壳,却不知加入此种空壳的汤汁,美味胜过肥厚虾肉许多。
  齐韵兴冲冲地用托盘端着馄饨回到了上书房,甫一进门,朱铨便抬起了头,“嗬!什么东西,好香!”
  “陛下快来尝尝!微臣替你煮的馄饨,可好吃了!”齐韵奔得正兴奋,适才的尴尬也因这寻吃食的插曲烟消云散。
  齐韵兴致勃勃地将朱铨拉至春榻坐好,摆好碗盏,替朱铨夹了一个馄饨放入小碟中,摆到了朱铨面前,“快尝尝!”齐韵的小脸因着兴奋,白里透着粉,双眼亮晶晶如璨星。
  她定定地望着朱铨,眼中满是希冀,朱铨不由地看痴了去,也不知道动筷。
  “噢,应该微臣替皇上试吃!”齐韵见朱铨不动,猛然想起帝王用膳得有人试吃,因自己在上书房,王传喜便被朱铨给撵了出去,如今这试吃的工作必定得自己来做了。
  因碗盏都在朱铨面前,齐韵隔得远,只得抄起袖子,露出一截洁白如玉藕的小手臂,一把抓起朱铨面前的箸,再从馄饨碗里捞起一只肥滚滚的馄饨就放到了自己口边。自己跟前没有碗,齐韵暗暗叫苦,又不能抢了朱铨的碗……
  早知道如此麻烦,就该多拿几只碗筷了……
  齐韵张大嘴,一口将整个馄饨包进了口中。馄饨才起锅不久,内里滚烫,齐韵包着肥滚滚又滚烫的大馄饨,咬又咬不断,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得。抓耳挠腮,跳脚了半天,终于将那炽烫的大馄饨给咽了下去!
  待齐韵饱含热泪,转动被涨烫得青筋暴起的脖颈看向朱铨,就要张口唤他可以开动了。齐韵看见朱铨极力忍笑的脸,眼中满是柔情与宠溺……
  齐韵猛然闭紧了嘴,低下头,扭动手中的玉箸,只觉尴尬再度将自己包围。
  “朕没箸,你预备让朕直接用嘴在碗里啃麽?”耳畔响起朱铨低沉的声音,愉悦又温柔。
  齐韵猛然回神,抬起头,举起手中的玉箸就要递给朱铨,突地想起自己适才用这双箸吃过一个馄饨——自己实在不会伺候人,箸居然只有一双……
  齐韵尴尬,就要转身再去小厨房拿箸,被朱铨一把捉住。
  “不用了!朕就用你手上这双。”手中的唯一一双玉箸被朱铨夺走。
  “可……可是……微臣适才试吃时用过了……”嘴里火辣辣的痛,还没缓过劲来,齐韵满含热泪望着正用自己吃过的玉箸夹馄饨的朱铨。
  “无碍。”
  
 
  ☆、柔情与锋芒
 
  经过那一夜的馄饨风波, 朱铨对齐韵愈发温柔,齐韵如坐针毡, 这该如何是好?原想着到朱铨身边还能寻个机会替梁禛找条出路,没想到就要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焦躁的齐韵日益严苛,严苛地对待自己的工作, 也严苛地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她要将自己变成管理文诰的机器,让人忘记她的性别,生不起柔情, 拒人于千里之外。
  朱铨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改变, 他望着齐韵铁板似的脸,自嘲地笑, 再低头继续看手中的卷宗,不再管她。
  朱铨最近愈发的忙碌,削藩令已发, 如所有人所料, 宁王爷暴跳如雷, 疯狂指责自己的这位四弟专横跋扈,罔顾祖制,挑起兄弟阋墙。如今宁王也学了自家兄弟的样, 举起“清君侧”的大旗,就要将那朱铨给“清”了,宁王扯起自己的三十万大军自大宁挥师,就要南下冲破喜峰口进入京畿地区。
  好在梁禛早已屯兵五十万候在了喜峰口, 不怕宁王爷造反,梁禛的袋子早就撑在了喜峰口,擎等着宁王来钻了。
  北方的战报、奏疏雪片般地飞入上书房,朱铨忙得四脚朝天,整天除了金銮殿听政便是上书房议政,连吃睡都囫囵搬来了上书房。
  焦躁的齐韵开始惶惶不安了,就算再忙,也不至于连挪个地儿睡觉的时间也没有吧?朱铨已经连续十五日没踏进过后宫了,每晚都在上书房耗至凌晨,再到书房后暖房里的小榻上对付一晚,第二天照常早起拼命。
  齐韵每晚都这样陪着搏命的朱铨挑灯夜战,每晚也会给朱铨端些宵夜,有时是后宫妃嫔们送进上书房来,有时是皇后送,也有将就御膳房温锅里的点心,总之,齐韵是不肯再出手做馄饨或其他膳食了。
  这一晚,时间过得尤其缓慢——齐韵照旧不停地瞄着更漏,掰着手指头算朱铨已然多少日未临幸过后宫了。唔,十五再加一个五,已然二十日了……朱铨已经错过了四次工作任务了……
  齐韵端坐春榻上,努力与席卷全身的瞌睡虫搏斗,强迫自己认真地计算朱铨错过的临幸工作日。全然忘记掩饰自己紧蹙的眉头,反复弯折并计算的手指,及自己口中的念念有词。
  上首的朱铨早已丢开手中的奏疏,只定定地揣摩齐韵混沌的眼,迟顿的手,与樱花般的唇。
  他又忍不住无声大笑起来,他俯身趴向身前的书桌,将自己藏入林立的卷宗中:这女子当真有趣极了……
  ……
  不知道睡了多久,齐韵悠悠醒转,猛然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上书房的春榻上,身上平平整整搭了一块绒毯。她心下一惊,猛然起身,发现室内昏黄,烛影绰绰,朱铨竟然还在批奏疏!转头再看窗外,东方已现鱼肚白……
  “陛下!你可还要你的身体?”尽管齐韵对朱铨没有好感,但如此舍命通宵勤恳工作的人,总是能打动人心底最深处的弦。齐韵也不例外,她翻身起床,冲至朱铨书桌旁,就要夺下朱铨手中的奏章。
  “臣倒要看看,陛下一日不批奏疏,这天下可会大乱了?”
  朱铨正在写字,见齐韵冲来一个抬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二妹妹莫闹,朕务必要在早朝前将这些奏疏批完,户部筹银子出了点问题,不处理,北边怕是要出问题……”
  齐韵顿住了手,她低头看向朱铨通红的双眼与眼角的细纹,再看看案几旁,昨夜还及腰间的奏疏,如今统统移至了另一边——也快要及腰间了。
  “陛下,您歇会儿吧……天快亮了。”
  “快了,就桌上这十余份了,批完就休息……”
  “陛下,待你批完就该上朝了。”
  “上朝就上朝,不就正合适?”
  “……”
  “陛下!”齐韵一声怒吼,书房角落猛然传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把正纠缠不休的二人唬了一大跳。扭头一看,原是王传喜正靠着廊柱打瞌睡,猛然被齐韵的怒吼骇醒,一个站立不稳,栽倒在地。
  “呃……呃……陛下……奴才……奴才,罪该万死……”墙角有人影艰难地蠕动。
  “王传喜,你且退下吧,这里有齐尚宫照看了。”朱铨开口便开始撵人。
  老太监照旧苦口婆心又一无所成地劝了一会,再次被迫离开上书房,只留了朱铨与齐韵二人隔着书桌大眼对小眼。
  “陛下,如若您定要批奏疏,若是信得过微臣,韵便给您念,陛下躺着听,可好?”齐韵看着朱铨倔强的红眼睛,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兔眼睛的朱铨仰头定定地看着齐韵的脸,血红的眼掩住了他眼中的喜悦与柔情,“甚好,那便有劳二妹妹了……
  ……
  “巡按广东奏疏,臣自入境广东,则值倭警,倭寇充斥,山贼横行,民盗内讧。臣常督行司道卫府州具等官严加剿捕,而将不足恃,兵不可用,左支右绌,终难宁谧。”
  “臣以为,民穷而盗起,弭盗必先安民。广东倭乱、民变之根源不在倭国,而在朝中,广东官吏多贪墨!盖因岭南之地,土产多珍奇,倒卖转手之间,其利百倍。且广东离京万里,制衡及监督不足,大小官吏皆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臣有三建议,恳请陛下圣裁:其一,择贤为官,提拔甲科进士入广东任职,科举士子大多具砥砺上进之心,识趣卑污、不自爱惜者仅为少数。其二,简化役法,按广东各地具体情况,合并力差与银差、以银代役。其三,改革里甲制,将里甲之职悉放归农,减少盘剥环节……”
  齐韵端坐桌前,温声念诵奏疏,在齐韵的特意控制下,她的声线柔和,平缓,这让横卧春榻的朱铨受用之极。
  “陛下,此乃行纠查风纪之巡按御史潘良训所奏,他所提三建议,应如何批红?”齐韵低声冲春榻上发问。
  “二妹妹,你自己作何感想?”春榻上的人语已然迟滞。
  “陛下,岭南之地去京甚远,土肥物丰,如若监管不到位,贪官污吏横行,百姓告状无门,诉冤无路,势必只有相率为盗一条路可走。下官以为,巡按大人所提,广东倭乱、民变之根源不在倭国,而在朝中,甚好!其对科举之士之推崇,巫仕之人(就是不经科考入仕的人)之评断虽有失公允,仍不失为此紧迫时期改善广东官场风气最便利之法。唯一点巡按大人未曾思虑到,那便是,人可改善环境、风气,环境、风气亦可改变人。朝廷对广东行周密的监管,与广东官场大换血同等重要!”
  齐韵目光微闪,“陛下,如若朱批:转内阁审议广东官吏考核任免一事,其余二项提议皆准予执行,由户部参照监管广东各地执行。陛下以为如何?”
  “爱卿所言极是,朕不想起,就劳烦齐尚宫替朕御批罢。”朱铨眼皮也不抬。
  “至于对广东行监管一事,尚宫大人可有良方?”朱铨嘴角上扬,此种批红方式他喜欢极了。
  “陛下,朝廷掌控地方,向来是各朝帝王一辈子所致力之工作,下官不是神,哪能一句话便说出良方。既然陛下相问,韵便斗胆直言,潘大人端正贤良,才识过人,为求快速、高效,值此特别时期,陛下倒是可暂时扩充巡按御史大人之职责权限,让他能代替陛下的眼睛,督促广东早日走向正轨。”
  春榻上的朱铨睁开了眼,他满面含笑,“爱卿所言深得朕心,另批红,加入爱卿适才所言之意,着内阁拟定针对广东之特别方略……”
  ……
  齐韵深知女子干政会有何下场,但她不想再等,今日上书房的主动请缨亦是她自己主动谋求机会的结果,她希望自己能有干预朱铨做决定的机会,不然梁禛小命难保,梁家也要永驻漠北了,她的禛郎英勇神武,劳苦功高,他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至于自己——自己的一生也就如此了,与梁禛的美满姻缘早已成为镜花水月,当务之急是要保他性命。齐韵想知道北伐事项的所有辛密,朱铨自是不会给的,但,今晚的开端如此良好,总有一日,北伐的奏疏会统统经由她的手递与朱铨的……
  朱铨喜爱齐韵,她的聪慧总让他有发现新大陆的惊异之感。齐韵的谋断自带大气度,亦进退适当,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却与以往的聪明女人又有不同。她没有武后的得寸进尺,咄咄逼人,却有阴后的仁爱孝顺,怜悯慈爱。说她默默付出甘为后盾,可她偶然闪现的有意无意的暧昧引导,似乎又另有所图。说她心有千秋,贪慕权势,可她无欲无求又不争不抢。
  这是一个有趣的女人,犹如一本书,每翻开一页,都会给你不同以往的惊喜。朱铨如是给齐韵下了论断。
  齐韵依旧每日与朱铨诵念奏疏,但她从不主动要这个活,朱铨乏累时唤她,她才来。情绪饱满,详略得当,还会将臣工的意见精简提炼,陈述与朱铨。
  这项提炼精粹的技能尤得朱铨赏识,要知道那些老八股的奏疏洋洋洒洒,动辄数千,不引经据典,无以显示他们的博古通今。朱铨看得累眼,经过齐韵口述的奏疏明显主题鲜明了许多,甚至有了各地臣工当面述职之感。
  更妙的是,齐韵会在口述奏疏完毕后,适时针对朱铨的顾虑提出一点自己的理解与建议。做决定依然是朱铨,却大大缩减了处理一本奏疏的时间。作为一名掌管文诰的尚宫,齐韵实在是出色极了,甚至发挥了贴身内阁大学士的功效,这让朱铨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她。
  
 
  ☆、襄助
 
  伴随齐韵在朱铨心中地位的逐日提升, 朱铨越来越长时间耗在上书房,后宫——似乎已然成为了历史。这在紫禁城中住着的贵人们看来, 是一件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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