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三娘一来到梁府便浩浩荡荡地领着一干仆妇要拖着女儿回家,骆菀青不依,死命抠住梁府大门上的门钉非要留下来,她还没见着梁禛呢。蒋三娘大怒,不再顾忌脸面不脸面的问题,当着梁家众人及大街上围观看客的面挥手便给了骆菀青一个响亮的耳光,清脆的耳光声甚至惊走了路边一只凄惶的野猫。
自骆菀青记事起蒋三娘便从来未有打过骆菀青,今日也是气得狠了,蒋三娘口不能言,只扯着自家女儿的袖子,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崔氏惊呆了,看见骆菀青挨了母亲一巴掌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主人。蹭地冲出门外,两步窜至骆菀青身边,紧紧搂住骆菀青便往自己身后带,“国公夫人息怒!国公夫人息怒!孩子还小,可别把她吓着了!青儿只是来梁府寻我这老婆子说说话,国公夫人万莫误会啊!”
蒋三娘冷哼一声,“侯夫人且让开,今日我非打死这个不要脸不要皮的贱女人不可!”
崔氏一听,将骆菀青抱得更紧了,她惊恐地大喊,“国公夫人手下留情啊!青儿如此贤淑良善,我安远侯府求之不得啊!两日前臣妾专程进宫拜见了太后,还向太后娘娘专门求过青儿,让太后娘娘能助力咱梁家周旋周旋。咱梁府虽只是普通人家,国公夫人或许瞧不上眼,但我梁家喜爱和期盼青儿的心却是发自肺腑的!还望国公夫人怜惜,成全!”
蒋三娘呆愣,什么?自家女儿什么时候便已经与梁小贼的母亲都沟通好了?不知不觉间这二八闺秀便已经自己安排好了自己的终身了?如此能耐,还要我们豫国公府作甚?还要父母双亲作甚?!
蒋三娘气得只想一头碰死自己,怎么养出个如此不知好歹的女儿哦!真真白养了她十六年啊!蒋三娘想起自家夫君描述的梁禛那些恣意妄为的纨绔行径,只觉悲哀又绝望,她浑身脱力,全然忘记现在正在大街边上,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骆菀青亦紧张至极,精神已至崩溃边缘,见母亲在大街上便如此绝望的号哭,脑中那一直紧绷的弦也铮然断裂,她满面泪痕,口中呐呐,“女儿不孝……女儿对不住母亲……女儿不孝……对不住母亲……”
不及众人回过神来,骆菀青猛然转身,直直朝梁府门口一座威风凛凛的石狮扑去。崔氏心中一凉,脑中空白一片,就要瘫软在地,石狮旁突然出现一只纯黑丝绒皂靴,一个横扫,骆菀青便被这条腿踢回了门边。
“如此多人堵在府门口作什么妖呢!如若真想死便一个人躲去僻静的地方死,为何非要在我梁府门口死缠烂打?”冷沁沁的低沉男声响起。
骆菀青转头,但见一绯袍男子端立廊下,黑纱幞头,大独科花,盘领右衽纻丝袍,玉板腰带,威仪非凡,正是梁禛。
不等骆菀青开口,崔氏早已不管不顾地冲至梁禛身旁,一把扯住他胸口那面威风凛凛的金狮补子,开口便骂了起来,“你个臭小子,为何学那放诞风流的纨绔子弟,拈花弄柳,朝三暮四?你许了骆家姑娘什么话,让骆家为你做了些什么,你转头便忘的一干二净了麽?你如此知恩不报,自私自利,怎对得起我梁家历代的清正名声?怎对得起你祖辈对我梁家的流血与付出!”
梁禛愕然,散朝回家,老远便被堵在了街外,好容易挤了进来,才发现这人山人海都在看着自家的大门。定睛一看,原是骆菀青要碰死在梁府大门口,这还了得!这女人不知又在发什么癫,竟闹到了自家门口!梁禛屏气凝神抬腿这么一踢,骆菀青自是没死成,可还没回过神,自家母亲竟又缠上了自己,这又捶又打的,她究竟在骂什么?
好容易听明白了崔氏骂的话,梁禛忍不住又怒火中烧,这骆菀青原是找自己负责来了,一个不如意还要碰死在自家门口。自己若真做了什么坏事,肯定二话不说便认将下来,可自己不仅什么都没做过,甚至连做妾的话也是骆菀青自个儿提起来的!就如此也要自己负起责任来,天底下哪有这样赖人的!
梁禛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不顾崔氏还正揪着自己的官服,转过头便冲骆菀青怒吼,“骆菀青,你今日寻死觅活的就为赖上我收了你?你他娘的自个儿不觉羞耻么?……”
不等他说完,耳畔一声炸雷,崔氏如同点火的炮仗,一个跃起便揪住了梁禛的耳朵,“孽障!你在胡说些什么!”崔氏的指甲划过梁禛的脖子,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梁禛掉头,看见自己母亲喷火的眼,知道自己母亲就要放大招了,此时还在大门口,母亲发起狠来又会是一场好戏,他不等崔氏再张口,捏住崔氏的胳膊连推带抬往门里塞,又转头对跪所在地的骆菀青大吼,“不想被人笑话,就别在这门口丢人显眼,还不快进来!”
心上人发话,骆菀青怎敢不听,一个骨碌便从地上爬起,捏着罗帕捂着脸蹬蹬蹬便奔进了梁府大门。梁三娘也被梁薪重又“请”进了梁府,门外瞧热闹的人群终于逐渐散去,梁府外的交通终于重归正常。
闹也闹了,打也打了,寻死也寻过了,可该面对的问题还得去面对,不是吗?于是安远侯夫人与豫国公夫人终于正式地坐到了一起,花厅一侧是雨打梨花后纤弱幽怨的骆菀青,另一侧则坐着满脸戾气与不耐烦的梁禛。
“禛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谈判,与其说是一场谈判,不如说是一次审判,因为梁禛的生母崔氏也没有站在梁禛这一边。崔氏双目炯炯,满面怒容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好似只要梁禛一旦说出一句她不爱听的话,她便要冲上去给自己儿子一顿胖揍。
“母亲想怎样便怎样吧,你们商量好了知会我一声。”梁禛说完,起身要走,被崔氏一把给拽了回来。
“你给我站住,混球!”崔氏气势凌人,“你得先向骆家姑娘认错!再向豫国公夫人致歉,并恳求夫人将菀青许配与你……”
“什么?谁要她许配与我了?”梁禛浓眉倒竖,目似铜铃,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娘,您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我要提亲的是齐府,不是他国公府。骆菀青她自己说愿为我妾室……”
“住嘴!”崔氏猛啐一口,止住了梁禛的话,“你当你是坐龙椅上的那位?皇家姑娘还能为你妾侍?青儿是华英县主,人家看得起你是你的福分,你除了用八抬大轿将青儿抬进家门别无他选!”
“贱妇,你他娘的都胡诌了些什么?”梁禛火冒三丈,不管不顾地拍案而起,今日实在是气得狠了,他压根不想理会国公府蒋三娘是否会去向皇帝和太后告黑状,只管发泄自己心中滔天的怒意。这辈子他都没被人如此戏耍过,不过就是给了个女人好看点的脸色,竟然就要为此娶个妻子,他的韵儿都还没能得此殊荣呢,这让梁禛有种自己被人强抢了的错觉。
蒋三娘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坐稳都很困难,这梁禛果真是个纨绔,不仅张狂,还暴戾,整个人就一熊瞎子!自他出现在梁府大门开始,便一直在肆意辱骂骆菀青,可自己的女儿竟一直默不作声,任由梁小贼肆意作践自己。
蒋三娘心痛、心伤、愤怒、不甘,人生最极致的强烈情感,除了愉悦,她全尝了个遍。蒋三娘抖抖索索地直立起身,一把拽住骆菀青纤细的手腕,如此脆弱,像一朵易折的木槿花。
她痛惜地看着自己一直无声流泪的女儿,从小到大捧在手心细细呵护的珠玉,蒋三娘轻轻地开了口,“青儿,娘带你回家……”
骆菀青似乎已然魂灵出窍,她呆呆地望着被崔氏压制住的许久不见的暴怒的梁禛,如同一眼静默的泉眼,只汩汩的往下淌泪。
“啪”,厅内传来一声耳光的脆响,惊得门外的梁薪一个哆嗦,手中端了半天,不知应不应该送进去的茶点都差点摔到了地上。
堂中一片寂静,良久,梁禛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堂中任何一个人,脸上一道血淋淋的五指印,是崔氏手指间那颗金扳指划破的。他静默半晌,只低低朝崔氏作了一个揖,“母亲大人,孩儿的事,您定了便好,禛儿先行退下了……”
☆、赐婚
骆菀青病倒了, 回到国公府的她心力交瘁,当天晚上便高热不退, 一直说着胡话。高热持续了足足七日,骆菀青水米难进,吃什么吐什么, 眼看着原本红润的小脸变得苍白,凹陷,泛着不正常的酡红。连宫里派来的太医也觉得难办了,他们以为骆菀青劳心受损, 内伤真阴, 阴血伤,再加上她心生颓废, 求生无欲,病就越发沉重了。需尽快振奋精神,滋阴降火, 否则高热如此之久, 只怕是要烧成傻子。
骆璋忧心忡忡, 蒋三娘终日以泪洗面,望着女儿青灰的脸,骆璋垂下惨白的脸, 冲泪人儿般的夫人说,“待青儿好转,如若她依然坚持,你便去宫里求求太后, 赐青儿皇室荣光,给她赐婚……她爱怎样,便怎样吧……”
蒋三娘听言,忍不住号哭出声,“国公爷啊!……”,
数日后,骆菀青终于高热减退,当蒋三娘问起是否需要自己拜托崔氏唤梁禛来府看望她时,蒋三娘看见骆菀青眼中璀璨的光。
蒋三娘心中流泪,傻女儿啊……你让母亲日后怎么活……
数日后,蒋三娘再度进宫拜见太后,与以往不同,蒋三娘心中不再有五彩又绮丽的梦,只有阴霾与隐隐的不安。
……
梁禛终是来到了国公府,他带来了崔氏预备好的看望病人的礼品,人参、鹿茸、天山雪莲,崔氏备来了两大车的礼品,似乎礼品越多,才越能表达她梁府的诚意。
梁禛一本正经地与骆璋与蒋三娘见礼,换来蒋三娘一个大白眼,梁禛不以为忤,懒得与这二人多说,直通通地冲骆璋发问,“想请问国公爷,能否领小可去瞧瞧骆姑娘?”
骆璋铁青着脸,不情不愿地瞟了他一眼,勉强点了点头,唤来一名小丫鬟,让她领了梁禛去后院小姐的院子。就在梁禛起身要随那丫鬟出门时,骆璋唤住了他,“左都督,老朽有几句话想说与左都督听。”
梁禛一揖,“豫国公爷请讲。”
“老朽不知你们梁家是如何教导自家子弟的,但如今左都督终是要与我豫国公府结亲了,老朽治家素来严谨,对宗室子弟要求颇多,我豫国公府就菀青一名嫡女,她既要嫁与你,老朽便希望你亦能比照我骆家家训从严要求自己。”
骆璋目光炯炯,直直看向堂下的梁禛,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他并不想在准女婿面前摆出这幅老学究的古板样,但梁禛实在让他太不放心了,人都二十好几了,却还像个没长大的娃。自私自利,恣意妄为,刁滑无担当,若不是青儿非他不可,这梁小贼该去哪儿便回哪儿去吧!
梁禛扶额,这老东西莫不是魔怔了,你闺女只有一个,是你自己没本事,干嘛要我来学你骆家家规,真把我当入赘你家了?你骆家靠着太后,做了个赏来的宗室,便真把你女儿当公主了?梁禛虽然气堵,却依然恭恭敬敬地俯耳听训。
“夫妻和,则家睦,老朽望左都督与青儿琴瑟和鸣,白头相守。故而还盼左都督一改往日风流多情之脾性,不该沾染的野花莫要再沾染,与青儿过好你们的日子,老朽于朝中亦会对左都督鼎力相助。”
梁禛无言,老东西这是在训自己呢,韵儿在他口中便就是那不该沾染的野花。他拳头紧握,只觉屈辱至极,他骆家手段层出坏了自己的姻缘,将骆菀青硬塞与自己,如今竟然还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简直欺人太甚!
梁禛咬牙半天,终于躬身向骆璋夫妇道了谢,告了辞,随丫鬟往后院走去。
小丫鬟规规矩矩领着梁禛往骆菀青所在的梅香园走去。梁禛阔步走在回廊中,面上看不出喜怒,可心内却是巨浪滔天。
母亲崔氏的态度异常强硬,非要梁禛将那骆菀青迎进府不可。那日梁府门口的动静实在太大,如今满京城的人皆道梁禛色胆包天,玩弄豫国公府小姐的感情,害得人姑娘寻死,还不敢担当。如此一来,骆菀青的闺誉算是尽折在了梁禛手中,除了梁禛娶她,京城还能有哪家高门愿意接纳她?
梁禛无奈,同崔氏一遍一遍地诉说骆菀青是如何求着自己要求入梁府为妾的,却换来父亲梁胜的怒斥,豫国公何等荣威,家中独女,却被你梁禛强纳为妾,也不知世人耻笑的会是他国公府还是咱梁府。
梁禛沉着脸大踏步来到了梅香园,不及进门便有美貌的婢女娇声见礼,大丫鬟画鸢恭恭敬敬领着梁禛来到了室内。骆菀青靠坐在床头,一双妙目波光盈盈,苍白又羸弱。
她的目光温柔又满含期待,紧紧随着梁禛的身影转动,心情莫名变得好起来,她的嘴角轻轻上扬,精神振奋,连病似乎都好了起来,直到她听见梁禛低沉的声音传来。
“骆姑娘,在你眼里,我梁府二奶奶的头衔便是如此具有吸引力?”
骆菀青回神,看见梁禛端坐自己眼前,上身前倾,目光沉沉,“禛纳闷极了,禛即非皇亲,亦非贵胄,只是一员武将,颇有些军功,仅此而已。以姑娘之姿,当足以攀龙附凤,却为何独独对禛如此青眼相加?”
骆菀青痴痴地看着他,微微一笑,“青儿感激少泽前来探病。少泽,青儿不止一次与你说过,如若知晓为何会倾心于你,奴家定会避免与你相见……”
她低下头,将面庞埋入黑暗,“你冷酷、无情又跋扈,可青儿却就爱看你飞扬的脸……”一双苍白的柔荑缓缓伸过来握住了梁禛蜜色的手腕,“少泽,你给我一次机会可好?青儿会做你的好妻子的……”
她盈盈的眼离得很近,梁禛看见她眼中炽热的爱恋与急切的期盼。他不为所动,“你心悦禛,故而你设计自服春-药只为入我梁府,除我莺儿?”
骆菀青愣住,紧握梁禛的手开始隐隐发颤,“少泽……你在说什么……”
梁禛只死死盯着她的脸,“你派出陈冉,奔赴罗喀山,只为取了齐韵项上人头。揭发韵儿辛密,则为毁我姻缘……禛说得可对?”
他默默抽回自己的手,“骆姑娘,如你所知,我心悦韵儿,哪怕她只能做个比丘尼,禛也愿意候着她——青儿,你只当郎心似铁,却不知你自己毒辣狠决更甚于我。”
骆菀青面色铁青,嘴里呐呐说不出话,梁禛面色无波,神色平和,如同与她说着踏青赏花,“青儿,我对你早心生怨囿,强要配做一对只会沦为一对怨偶。难道你真的愿意看见禛成日紧绷的脸,而你整日苦闷焦躁,以泪洗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