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胜抖抖索索好容易立稳了,扭头抓起案台上的笔架,用尽全力向梁禛砸去……
梁禛长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亦不躲闪。梁胜以前也是武官,打了一辈子的仗,手劲可是不小。这笔架带着劲风,呼啦啦砸至梁禛额角,笔架散了架,毛笔散落一地。梁禛被砸的歪至一旁,霎时额角破开一个大口子,鲜血犹如那春日的溪水,汩汩涌出。
梁禛不吭声,也不管额角四射的血窟窿,又跪直了身子一动不动。梁胜尤不解气,抄起手边的一把春凳又往梁禛的背上狠狠砸去。
数次沉闷的击打声后,花梨木春凳被砸松了榫头,嘎吱几声垂死挣扎后散成了木零件。梁胜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想捶死眼前这个讨债鬼。他抬头冲着门外沉声高呼,“来人!拿家法来!”
眼看老管家颤巍巍地招呼着人扛来了那成人小手臂粗的油亮大棒,缩院子角落里的汀烟吓得两腿发软,顾不得穿好那趿拉着的鞋子,连滚带爬便往正院奔去。
……
崔氏震惊极了,小儿子懂事又能干,老爷还要打他作甚?她正在洗漱,顾不得抹去面上的水痕,崔氏带了两个丫鬟便随着汀烟匆匆赶往书房。
才至书房门口,便听得室内噗噗噗的木棍打击声。崔氏的心颤到了喉咙口,只觉腰腹发酸,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伸手撑住丫鬟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的冲进了书房。
甫一进门,便看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趴在条凳上,身后是梁胜亲自举着那丈余大棒,正要往梁禛后背落下去。
崔氏骇得发不出声音来,拖着软绵绵的脚一个猛扑,扒到梁禛身旁。她浑身发抖,张开双臂将梁禛护在身后。
“老爷……你放过禛儿吧……他犯了错,咱罚他不不吃饭,可别把我儿打坏了……”崔氏满脸泪水,声音残破不堪。
“滚开!老婆子!今天我非打死这个忤逆子不可!”梁胜双目赤红,犹如一头发狂的雄狮。
崔氏用尽全力死死吊住梁胜的胳膊,“老爷!使不得啊,老爷!禛儿要出征,打坏了下不了地,皇帝陛下会怪罪的!”
抬出皇帝的名头,暴怒的安远侯终于觅得了点理智。是啊,若是不小心打坏了哪里,三个月可好不了了,到时候落个抗旨不尊的帽子,老梁家可受不住。
梁胜呆愣片刻,终是颓然地软了手臂,家法棒沉沉垂地,梁胜无力地瘫坐在圈椅中,面色惨白,满目沧桑,“夫人,拜你乖儿子所赐,……我梁家怕是要遭劫难了……”
……
梁禛伤得不算太重,都是皮外伤,依然被崔氏强迫在床上躺了月余才下地。许久未能见到齐韵,梁禛甚是思念,可安远侯知晓了他对玉禅寺傻尼姑有甘愿劈天撼日的执念,自是将他看得死死的,不允他未经批准随意出门。严防死守,就怕这混小子又去看尼姑,毕竟已经被君王发现了,偷吃第一次尚能忍了,再被发现一次怕是要斩立决了。
安远侯夫人崔氏虽然恨儿子痴迷傻尼姑,给侯府招来灾祸,但这毕竟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再恨铁不成钢也不能将他扔了。便天天派了不同的人,变着方的给他做思想工作。
这一日,“知心哥哥”梁嵩来了。
“哥哥,今日轮你当值了麽?”梁禛趴在春榻上啃着一根玉米棒子,玉米渣掉了满榻。
梁嵩无言,嫌恶地看着满地满榻的玉米渣,寻了一块干净的地儿,拖来一把春凳,才直挺挺地坐好了。
“你为啥爱吃这些畜牲吃的东西?”
“什么叫畜牲吃的东西?”榻上的梁禛竖起了眉毛。
“府里哪有这玩意?伙房的甘大娘听汀烟说你要吃这玩意,赶忙去东街菜市雷屠夫家借了几个玉米棒子。听说雷屠夫的婆娘正要喂猪,刨着这棒子预备煮给猪吃,多亏甘大娘跑得快,才夺回来几个给你吃……”
梁禛气苦,含着满嘴的玉米忘了吞。挨打前他去玉禅寺,好几次看见齐韵吃这个当晚餐,自己也想尝尝齐韵过那日子的滋味,今日才让汀烟去寻点玉米棒子给自己吃,没想到竟然是从猪嘴里夺来的!早知寺庙伙食凄苦,没想到苦成这样……
朱老四对齐韵空有幻想,却不肯私下给她开点小灶,这帝王心果然是海底针,薄情寡义、寡廉鲜耻说的就是朱老四这种人,好在韵儿拒绝了他,不然自己可真是要替韵儿感到不值了。
梁禛在心里默默地将帝王诅咒了一番,也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何不对,他狠狠地瞪了梁嵩一眼,再不看他,转头继续认真品尝起韵儿吃过的食物来。
“听爹爹说咱们梁家要世代与漠北的安危牵连在一起了?可惜我不会打仗,无法替父亲分忧。明日你替我问问你们锦衣卫的陆离,看他能不能替我的崇光寻个武功师傅,翻过年,崇光也该五岁了,可以开始打基础了。咱梁家男丁单薄,日后都得上战场,有一个还得算一个才是,不然哪够打的……”
梁禛愕然,止住了嘴,他心中悲凉。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哥哥,梁禛开了口,“哥哥……你且勿忧,禛会替咱梁家搏出生路来的……”
梁嵩乜斜着眼道,“生路可得靠血汗来搏的,祖父与父亲奋斗了一辈子才造就了咱安远侯府的今日,祖父脑子不清楚了,父亲也老了。二弟,你自比祖父与父亲二人如何?”
梁禛呆握着半截玉米棒,不再说话,良久方低低地说,“我梁禛给梁家带来的灾祸,就算化成鬼,我也要将它填平……”
梁嵩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二弟,不是我说你,有些誓言嘴巴说远比做来得容易,咱家是武将之家,原本就该打仗的,这样想着便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了。只是你这做事不顾后果的脾气可真得改一改了,这一次你留了脑袋,是你运气,下一次可就不一定如此好运了。”
“对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托我寻的童鹭,我寻到了,也将你想说的话给带到了。她说她感激你对她姐姐的照顾,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京看看你,我便替你应下了。”梁嵩揉揉额角,显见得有些疲倦。
“真的!她如今过得怎样?”梁禛明显来了精神,猛然抬起头,望着梁嵩两眼放光。
“……呃……挺好,挺好。”
“什么叫挺好?夫妻是否和睦,子女是否双全,家产可丰?”
“……呃……她说了得空会来京寻你的,这些还是你自己问吧,我可没空打听这些……”梁嵩一副重担得卸的样子,蹭地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作者有话要说: 童鹭,此处留个尾巴,正文直到结束并无她的戏份,留着以后抽空写关于童莺儿事件的番外。
☆、陷阱
冯钰带着十数名校尉堂而皇之地敲开了大理寺卿颜茂行的宅院。
“颜大人, 思罕勾结外敌一案陛下颇为关注,梁大人特派下官前来颜府向颜大人了解了解过几日即将举行的二审有哪几个关键目标。”
思罕勾结外敌乃大案, 帝王密切关注着的,派来锦衣卫询问倒也正常。颜茂行正色,条理清晰地向冯钰提了几个点, 冯钰仔细听完后再度出声,
“颜大人,下官记得一审时您曾提到过,思罕的私兵曾有过不短的抵抗, 质疑思罕乃主动自告的真实性。当时书办亦记录下了您的质疑, 为何此次二审却不再提?”
颜茂行有一瞬的愣怔,又很快释怀, “唔,本官就此事特意询问过豫国公爷,国公爷说, 那反抗的参将对其长官常年不满, 心有怨怼才当众发难, 实乃个案,个案,呵呵……”
冯钰亦微笑给予顺承, “原来如此,竟然误会一场……”
次日夜间,颜茂行应付完皇帝的盘问,回府后刚踏进自家书房便震惊地发现书房里多了一个人——梁禛正悠闲地靠坐自己书桌前翻看桌上的一本卷宗。
颜茂行大怒, 自己好歹也是当朝掌握刑狱的最高长官,竟连安生的居住环境都得不到保障,当下便急红了眼,绷紧面皮大喝一声,“好个莽匹夫,偷偷摸摸溜进朝廷大员家中想做何腌臜事?”
梁禛不以为然轻笑出声,将手中卷宗甩至颜茂行面前,“本官可是为颜大人您着想才如此偷摸行事,你不但不表示感谢,竟还埋怨于我……啧啧,本官可是不依啊……”
颜茂行横眉,捡起卷宗看去,心下咚咚乱跳,暗道不好——这是一份调兵的令签,是思罕的镇卫将军签发给屯卫参将的,着令该参将于当日夜间赶到土司府接应思罕。此种令签一审时他便向骆璋询问过,骆璋说的是查抄军营时并未见过任何调兵令,不知怎的竟到了梁禛手上!
颜茂行面色苍白,冷汗直流,这梁禛阴阳怪气地藏着这种东西作甚?既然锦衣卫认定了思罕非自告,为何不在一审时便提交此重要物证,还假惺惺的来问自己。锦衣卫乃帝王爪牙,许多时候便带了帝王的授意行事,莫非是皇帝陛下发现了自己的不妥?
如此想着,颜茂行当下便软了腿,立时瘫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梁大人饶命!梁大人饶命!不干下官的事啊!不干下官的事啊!案子是豫国公爷查的,卷宗也是他给的,下官也就只能就着他给的东西凑合看看!至于哪些证据缺少与否,下官是真的一无所知啊!”
梁禛冷哼,“自告与否乃重要环节,你既已发现不妥,为何隐而不查,他骆璋既已登门与你相见,你为何不直接向他追查自告证据?我看你就是那反贼的同伙,与骆璋一样,绞尽脑汁替那反贼遮掩,说!你们究竟有何企图!”
这帮京官是否思罕同伙,傻子也能看出自然不是的,可骆璋捏造思罕自告这一反常举动却的的确确给人留下一个致命的把柄。这个把柄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要没人故意找茬儿,那思罕已经伏法,认罪态度亦相当不错,还帮朝廷揪出了朱成翊,就算不是自告,也是重大立功表现了,非要揪着这“自告”二字也委实没什么意思。
可握着这个把柄的不是旁人,却是梁禛,他就要无限放大骆璋的这个瑕疵,就要创造条件让骆璋成为落水狗,并予以沉重打击,死抠那“自告”的理,你也不能说他无理取闹。毕竟一个不好,可是能被认定为隐匿重犯的……
颜茂行早被梁禛的凶悍气势吓得抖索不止,他深深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大人明察啊,是豫国公让下官不提的!前几日,豫国公爷来了下官府上,让下官勿要再提此事,让它过去……下官以为人犯既已立大功,认罪亦主动,死抠那自告已无必要,便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豫国公爷登门可有送你何礼单?”
“回梁大人的话,带了一筐脆梨和一套文房四宝……”颜茂行算是彻底懵圈了,这骆璋的独女不是被皇帝赐婚给了眼前这位爷了吗,豫国公爷是梁禛的岳丈,可这梁禛却如此急赤白脸的挑他岳丈的刺,又是为何?
多嘴的大理寺卿再不敢多想与自己无关的事,此等旷世难题,颜茂行压根惧怕再多想一瞬,看梁禛这副模样也不像在装腔作势,他爱怎样便怎样吧……
“甚好!你写个折子,说明此事来龙去脉,一式两份,一份给我,一份你自己收着,待我知会于你,你再于早朝时当面呈与皇帝陛下。”梁禛瞅了瞅伏地不起的颜茂行,“可曾记下?”
“下官记下了!下官记下了!”此时的大理寺卿无比痛恨自己一审时那么一瞬的脑抽行为,自己没事看那卷宗作甚?筛查证据,刑部尚书不也有份吗,你瞧他多聪明!啥也不说,只闭着眼打哈哈。证据是骆璋老匹夫给的,出了什么事自有他兜着,自己傻不拉叽的问什么问!叫你多嘴!叫你多嘴!颜茂行趴在地上,在心里给无事找事的自己狠抽了百八十个耳光。
……
齐韵在玉禅寺的生活平静又规律,每日早起后便做早课,早课后自己随意做些洒扫,还跟着师傅参加了几场法会。她很喜欢听师傅们讲经,从未接触过佛理,猛然听到与自己行事全然不同的学说倒是勾起了她的兴趣。
自己初到玉禅寺时,梁禛每日都会瞅机会来寺里看自己,有时是在屋顶,有时挂窗外,有时会给自己递信约往后山。但他被帝王赐婚后便来得少了,自上次乞巧节见面后——禛郎还没有来过呢……
齐韵自嘲地笑笑,自己想什么呢,禛郎与自己这辈子怕是再无可能了吧。自己不配再拥有美满的幸福,伤了梁禛,也伤了朱成翊,更伤了我的齐家……
过去这几年自己过得真是一塌糊涂啊!齐韵无奈地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站起身来,望着院里满树的点点金桂,“或许我的生活便应当如此简单清静,多欲则多忧,不正是我过去的写照吗?漂泊了如此多年才突然发现我还没真正做过一回姑娘……”
就在齐韵平心静气打算修身养性时,一件红尘俗世又将她瞬间拉入凡尘。
这一日,齐韵正要去讲经堂听师傅玄英讲经,刚走至花园口,便听得宛若黄莺的童声响起,“祖母,快来瞧这副对联,翡儿喜欢!”
齐韵抬头看见一位约莫十来岁光景的小姑娘,她头梳双丫髻,身披月白色薄棉缎披风,领口与下摆绣着蜿蜒优雅的绿萼梅花,指着院门口的对联,正同身旁满头银丝的老者说话。
“禅禅禅,饥来吃饭困来眠。道道道,城楼五鼓金鸡叫。祖母,没想到这姑子庙里也有如此好玩的对联……您说如果吃饭睡觉也是禅,姑子们作何还要出家呢?”
齐韵粲然,自己刚与师傅来院子时也问出了同样的话,忍不住疾行两步,扬声道,“道法原本就在每个人身边,悟道不可思虑妄求,强作索解,需在无我无执,日日是好日的禅道生活中,领悟生活的意义而自然获得。故而,真正的禅悟无任何有别于俗间的奇物,妙用只在本然的平常无事之中,禅的本质即是咱们生意盎然的生活。”
小姑娘转过头,齐韵看见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如小鹿,内里装满了惊喜。“这位小师傅可真好看!”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毫无顾忌地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师傅,我且问你,小师傅肚饿,你可曾参出些什么?”
齐韵摸摸她滑腻的肉手,微笑道,“当然悟得深!妹妹可知释迦牟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