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铃错——青橘一枚
时间:2018-12-18 09:25:29

  “禛郎,你可是做错了什么?陛下……陛下他为何如此待你?”齐韵的声音颤抖,眼中尽是凄惶。
  见她如此担心,梁禛也难受得紧,“我能做错什么,朱老四许是觉得我太过激进,故而派了侯荣来稳稳我的步子……至于……至于那个浪荡公子,我权当他是去玩的。韵儿莫要担心,禛在七八年前曾去肃州打过蒙古鞑子,也算是老手了。”梁禛笑意晏晏,眼中尽是安抚,言罢就要扯着马继续往前走。
  齐韵扯着马嚼子不松手,梁禛愕然,回转脚步想要来问,刚至马旁,齐韵却猛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将头紧紧埋在他的颈窝间不肯抬起来。
  “……韵儿……”
  梁禛轻轻抚着她光溜溜的后脑勺。
  颈间一阵湿热,压抑的抽泣自颈窝中传来。
  梁禛心中柔情一片,“韵儿莫哭,禛会很小心的,我还要留着命回来陪你呢……”
  他不说话还好,此话一说出口,颈窝中的抽泣直接变成了嚎啕大哭。
  夜幕下,河水汩汩,倒映着岸边的葳蕤灯火犹如天上银河撒落人间,晓风残月,牡马银蹄。一名光头小和尚端坐马上,伏身搂着一名挺拔俊秀的年轻男子哭得声嘶力竭。偶有经过的路人见此情状无不露出惊愕的神色,再浅叹一声,摇头迅速离开……
  ……
  梁禛最近挺忙,很快就要出征了,兵部组织的“专征”工作已经结束,自各地屯卫所抽调而来的五十万大军已陆续汇聚京师,只待一声令下便可随梁禛开拔。
  “专征”是朱铨发明的,太-祖有着充分的自信,帝国的兵将哪一个不是他亲眼选拔,亲手栽培出来的,天下所有的军队皆是他的“亲兵”!朱铨却不同,他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他便忌讳别人走与他同样的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是朱铨自认永保皇位的绝密手段,将领与兵士不需要有情感上的交流,亦不需要有共同的经历与回忆。他需要的是冰冷的作战机器,与毫无信仰的屠杀傀儡,只有这样的军队才会是真正是忠于朱铨手中那块兵符的。
  安远侯梁胜很担心,他从未带过这样的“杂牌军”,虽然他手下早已没了与他曾共度过那些峥嵘岁月的部从们,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儿子能否指挥得动这样一支“互相素未蒙面过”的军队。
  梁禛却不以为然,事实已经这样了,纠结于它与过去的不同,并对毫无任何改变可能的现实百般指责,毫无意义。梁禛安慰自己的父亲:只要你足够强大,哪怕只是一根木棍也能舞出金箍棒的效果!
  梁禛没日没夜地泡在京郊的临时军营里,如此短时间内,他不能识完所有的兵士,但他想要尽量多地认识他们的千户与了解他们的来历。
  梁禛忙于出征,却还是没能忘记自己的个人问题。这一日,依然是在夜幕的掩护下,他摸入了齐府。
  齐祖衍刚写完一个折子,抬头便看见身着夜行衣的梁禛立在自己书桌前。
  齐祖衍扶额,勉力按下陡然狂甩的心,虽知梁禛并无心吓自己,但夜半三更地无声无息突然出现一个人在你面前,也是够瘆人的了。待会儿还得与他说说,走路的声儿最好能大点,齐祖衍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
  “齐大人,禛想与大人确认一下,两日后三法司将呈报思罕案之处理意见,届时大人您亦准备好了罢?”梁禛面不改色,拱手一揖,直接开口相问。
  “妥!”齐祖衍抬手示意梁禛落座,“左都督大可放心,老朽怂恿了内阁李鸣大人,将骆璋拟采纳刀纳泰之建议,全面改革云南边防政策,华夷同治,将夷人军队的补给、俸禄统统纳入汉军体系,统一管理之事告诉了兵部尚书常大人,常大人自是强烈反对。少泽放心,不用老朽出面,一旦老朽提及此事,自然有人来替咱们出头……”
  梁禛颔首,“甚好,那么禛便让颜大人也做好准备咯。”
  “妥!三法司呈处理意见后,你让颜大人先说,待矛头对准骆璋后,老朽这便加码……”
  “妥!”
  事情既已确定,只待两日后按计划执行即可,梁禛正准备要走,又止了步,踯躅片刻方开了口,“齐大人,二小姐独自呆在那玉禅寺,生活凄苦,大人您还是派人多去看看她罢……”
  本不想说这句话的,但韵儿拮据得都只能吃猪吃的玉米棒子了,他实在忍不住,也不管齐祖衍会怎么想了。
  齐祖衍一愣,谢氏不是隔几日便去瞧过韵儿吗,怎的没听她说过……定是瞧得不仔细!
  齐祖衍赶忙一揖,“多谢左都督提醒。”
  转头又觉得怪怪的,这梁禛难不成还常去尼姑庵?他的胆子也真是够肥的……
  齐祖衍想让梁禛再别去玉禅寺了,没得给梁家与齐家招来灾祸,又想到下月他便要出征了。此次出征的阵势看上去对梁禛颇为不利,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娃,日后能不能囫囵回来还两说呢,他想看便去看吧……
  齐祖衍开口唤住了已至窗边的梁禛,“左都督……再去玉禅寺时……小心些,莫要被人瞧见……”
  ……
  骆菀青伤心极了,原以为自己眼看就要成功嫁入梁家,可以每日与情郎朝夕相对了,没想到被朱铨给搅了局。
  她想进宫问问太后,皇帝为何非要此时派梁禛出征打仗,被蒋氏严词拒绝。又想去看看梁禛,骆璋不允,他巴不得梁禛自此就永远别回来了才好!还派了蒋氏每日不错眼的守着女儿。骆菀青脱不得身,只好遣了小厮每日打听梁禛的情况。
  这一日,趁着母亲带自己去医馆抓调理身子的药,骆菀青带了画鸢偷偷从医馆茅房溜了出去。她心情雀跃,终于摆脱母亲的监视了!太久没有见到梁禛,她已经等不及想见到他了。
  紧赶慢赶赶到了左军都督府,正好遇见梁禛带了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出门,珠玉直檐大帽,墨蓝色金蟒箭袖曳撒,龙行虎步,气势昂扬。
  梁禛老远便看见跑得娇喘吁吁的骆菀青了,他转头示意部下稍候,抬腿便朝骆菀青走来。
  “骆姑娘寻我何事?”梁禛神情淡然。
  “少泽……青儿只是来看看你。”骆菀青双眼亮晶晶,一边说一边自怀中掏出一块和田玉佛牌。
  “这是青儿去天荣寺求来的,智衍法师开过光,托了好多人才得来。少泽要出征,青儿无什要送,只得这玉牌送与郎君。祝少泽马到成功,凯旋归来,青儿在京城等你回家……”
  骆菀青梨涡浅笑,满目柔情,她深深地看进梁禛的眼睛,一双素手高高托起一方温润玉佛牌,递至梁禛眼前,玉牌细腻润泽,顶部以大红丝绦做了如意结。
  佛祖低眉垂目,宝相庄严,梁禛低头看向这方玉佛牌,只觉烫手得紧,就想推拒,却被骆菀青一把抓住了腰带,不由分说便给他带了上去。
  “少泽莫要不信,许多外出作战的将领们都会去向智衍法师求这玉牌,据说法师的玉牌最为灵验,它能保你诸事顺遂,转危为安!”
  骆菀青十指纤纤,她仔细替梁禛挂好玉牌后左右端详了一阵,满意地笑着,再次提醒梁禛,“少泽切莫取下玉牌,菀青可是要检查的哟……”
  
 
  ☆、大厦倾
 
  
  朝会上。
  朱铨半眯着眼听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彪汇报思罕案三司会审的处理建议, 三法司合议认为,思罕屠杀边民属实, 勾结外敌属实,但未曾犯下谋逆之事实,且有突出的立功表现, 建议帝王从轻发落。
  一旁的骆璋有些不高兴,思罕的自告为何不提?自己明明与颜茂行说妥了,自告可是成立的!骆璋乜斜着眼看向身后的颜茂行,正欲用眼神向颜茂行抗议, 没想到胖乎乎的颜尚书大人肥躯一扭, 竟主动出了列。
  “皇帝陛下……臣颜茂行有本要奏。”
  “颜爱卿请讲。”
  “陛下……臣想请问陛下,三法司会审官员可能受他人摆布指使?”
  “颜爱卿笑话, 三法司审案自当公平公正,不然寻你们审案作甚?”
  “陛下,如今便有一人, 在臣参与三司会审时妄图干扰臣之判断!还好臣牢记陛下厚泽, 最终坚持本心, 与魏大人、孙大人坚持了原则,方能作出适才之建议书。”
  “哦!谁人如此胆大包天,胆敢插手三司会审, 干扰颜爱卿断案者何人?”龙椅上的朱铨坐直了身子。
  “内阁首辅大人骆璋。”
  此言一出,堂内议论声顿起,难以置信、不可思议者居多。此案乃骆璋亲办,他既已处理过, 缘何还要插手三法司,如此念念不忘,莫非有何隐情?
  颜茂行继续开口,“陛下,骆大人的卷宗内提出思罕乃自告,可臣却提出了异议,因自告证据不足。于是骆大人亲至臣府邸,送了臣一筐果子、一套文房四宝,非要臣认定思罕乃自告。骆大人位高权重,臣不好当面拂了他意,便应承下来。臣虽最终并未辜负陛下之信任,但!朝堂之上,此种歪风邪气岂容滋长!今日臣便誓要在陛下面前与此种小人之风斗争到底!”
  胖乎乎的颜茂行眦楞着牙,一副正气凌然的模样,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来。
  骆璋愕然,颜茂行为何当面不拒绝,现在给自己玩这一出?那日登门,自己可没看出他有任何不乐意的地方啊!迎来送往陪自己走了足足三条街!
  骆璋火起,愤然向前,扬声道,“陛下!臣有话要说。”骆璋善辩,以往与人争辩多为他赢,今日遭人当头一盆污水,他更要奋力迎战一番。
  “颜大人,我去你府上是为澄清案件事实,你不是有疑问吗?你自己也说了,我只送了你一筐果子,一套文房四宝。你去朋友家尚得带点东西吧,我尊重你,送些果子与你也被你抹黑诬陷,我可当真看走了眼,还不如扔给野狗吃也好过给你这种昧了良心,颠倒黑白之人……”
  “够了!”上首传来一声暴喝,朱铨皱着眉,满脸不耐烦。他相信颜茂行说的是实话,骆璋对云南来的公文与公务一贯有着莫名的执着。上次自己正要午睡,便生生被骆璋给打断了,还当有什么急事,原来一个摆夷土司提了新的戍边方案,骆璋就非得逼着自己当下便要看完。
  “思罕一案,以三司认定事实为准,勿要再争。”朱铨一个抬手,一旁的王传喜立马得令,自行上前接过魏彪手中的三司会审后的审议意见书,复又回到龙椅旁。
  “骆首辅插手三司会审一事,待散朝后,三法司三位爱卿与首辅大人,与朕一同去往上书房再议。”朱铨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堂上的争吵,今日还有好几桩要务待议,骆璋好歹还算母后的人,回头还得再问问母后的意思才好。
  朱铨示意堂下臣工有本要奏的赶紧的快来,此时,齐祖衍出列了,他将内阁近几日例行会议上审议过的几桩要务提溜了出来,提醒皇帝尽快披红。内阁审议过的折子每日都会及时递交皇帝披红,只这些事很急,需要朱铨尽快定夺,下属部门等得脖子快断了。
  朱铨颔首,将齐祖衍提及的几桩要务在朝堂上又征求了几名对口臣工的意见后,朱铨表示,今日便会披红并反馈内阁。
  就在朱铨准备招呼下一位预备奏事的臣工继续时,齐祖衍又开口了。
  “陛下,内阁经手的折子尚有一件,臣不知应当如何处理。”他清了清喉咙,愈发恭谨地俯下了身。
  “云南车里土司刀纳泰曾递过一份折子,提议在车里施行新的戍边政策,这份折子在内阁有收件记录。但折子并未经过内阁审议,便被首辅大人递与了皇帝陛下,如今……如今,臣不知此折子……该如何处置……”
  骆璋愤然,不管不顾地站出来,冲齐祖衍怒吼,“齐大人,我记得那日你也是在的,我取走折子时你为何不说,今日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你如此编排我,是何道理?”
  “骆大人,您是首辅,我们都得听您的,您要做什么,我们还能拦得住麽?”
  骆璋一口气噎住,“那你今日又在朝会上如此编排我作甚?我递与了陛下,你等着便是!”
  “下官这不要返折子回去了嘛,不提出来,难道等折子留在上书房过年?”
  “都给我闭嘴!”朱铨脸色铁青,只觉今日的骆璋实在可恶到家了!朝堂之上疯狗似的乱咬,仗着太后宠爱,便如此跋扈,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朱铨示意王传喜取来刀纳泰的那份折子,当场念了一遍。
  “众爱卿以为,此方案如何?”
  话音未落,苍髯如戟的兵部尚书常淮出列了,“陛下!臣反对!”
  兵部尚书身材魁伟,脾气火爆,他觉得兵部被玩坏了,十分生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夷土司竟然妄想与汉人军士平起平坐,让兵部养着他们,俸禄拿着,武器给着,完了用兵权竟不在兵部手里。因为摆夷将士大多听不懂汉话,只能车里土司自己指挥得动,这不拿兵部当那大傻子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骆璋还想说话,被朱铨一声“退下”给吼了回去,骆璋彻底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朱铨是个热血“熟男”不假,当他第一次看见刀纳泰的提议时不是没动心过,治大国,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云南蛮夷众多,极难驯服,常年匪乱不断。如若能有一个法子真的能让各族蛮夷皆真心归化,于国与民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朱铨更是一个谨慎又多疑的人,不然也不会在皇权争夺战中笑到最后。他的热血只能维持三分钟热度,第四分钟时,他会跳出自身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个问题所涉及的全部人与事,以期实现自己每一个决策的最大正确性。
  此时的朱铨便正是处在了他第四分钟的阶段中,骆璋插手三司会审,私自提取云南公函,颜茂行的痛诉,齐祖衍的无奈,常淮的眦目,无一不在向他描绘着一个跋扈倨傲,玩权弄术的首辅形象。
  朱铨闭上了眼,庄肃冷漠的声音响彻大殿,“来人!夺骆璋冠服,遣其回府,着锦衣卫看押于府中,待朕查实后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首辅说免就免。一干文武大员们皆噤若寒蝉,一个个只低着头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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