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样的!
……
满室俱是带着血腥味的死寂,角落里却缓缓开出了一朵洁白柔软的小花。它顽强的绽放着,或许不为了甚么,只是为了偶尔有一天,有人能漫不经心的将她采撷在指尖,从根茎慢慢把玩着,纳入坚实的掌中,一点点绞碎成花汁,把花瓣与花蕊俱揉碎成泥。
……这样它便能永远依附在那人的掌心了。
奚娴浑身颤栗起来,面色变得惨白而异样,她似乎能够体会到那朵小花的心情,体会到那种病态的渴望。
奚娴开始慢慢囤积力道,尽管痛觉已然变得麻木,可是太过用力时,却仍旧会觉得鲜血在不停地往外流,可是她已经没了那么炽热急切的放弃之心。因为嫡姐握着她的手,她陪着自己。
奚娴是头一胎,故而生产得有些艰难,前头还差些难产血崩。
直到隔日清晨时,她才诞下了一个男婴。
奚娴甚至没有听清孩子的啼哭声,便已堕入了梦境。
她实在太累了。
女人的背影高挑修长,她抱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食指缓缓轻抚孩子皱着泛红的眉眼。
嫡姐站在窗前时,面色复杂难辨,过了很久,久到晨露沾染上衣袂,她终究是慢慢低下头,以至柔轻吻了婴儿稚嫩的眉眼。
那孩子便开始嗷嗷大哭起来。
产婆便赔笑上前,小心翼翼教她怎样抱孩子,或许是她托着的手法不大好,硌着婴儿了,这新出生的孩子总是娇贵得很。
嫡姐慢慢笑了笑,便将孩子交给了接生婆,让他们仔细照料。
皇帝上辈子从没有这样抱过任何一个孩子。
在他长子出生的时候,奚娴生了一场大病。
她几乎快要丢了性命,也像是今日这样痛苦而麻木。他不会相信奚娴,却仍旧去看了她,在她身边坐了一整夜,慢慢计算着她究竟想要什么,他到底能赐予她甚么。
可是到最后皇帝却发现,她想要的,他一样都不能给,没有杀了她已是仁慈,就像她少女时总是勾引他,那时候他就该直接杀了这个小姑娘。
嫡姐慢慢靠近了那个刚生完孩子的小母亲。
她浑身都像是浸在了水里,柔软的青丝一缕缕贴在额角上,洁白晶莹的肌肤上蒙着薄薄的汗水,唇角却带着一点微末的笑意。
他慢慢摩挲着少妇的面容,在她的面容上印上一个清浅的吻。
睡吧,娴宝,不论你要做什么。
奚娴睡了很久,她甚至不晓得自己究竟在哪里,只觉得视线像是坠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她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漂亮的匕首,哼着轻柔的小调,在月色中慢慢前行,像个优雅烂漫的公主,即将屈尊于一座破旧的小院里。
她来到了一处偏远破旧的院落,那里的大门已经敞开了,四下飘落着芬芳宜人的花香味,却在清冷的夜色里显得分外诡异。
奚娴那时候便想着,那些人已经把无用的仆从都清理干净了,这样她便能能够好生享受那个过程。
那个折磨人的过程啊。
院里跪着一个粉裙的少女,她抬起头时满目俱是惊恐。那是一张和嫡姐很相似的脸,眼角有一粒极淡的痣,眼尾天生吊起,可在这个少女脸上却显得端庄贤淑,眼波流转时有些媚意。
叫人不喜。
奚娴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其实她觉得有些重,而自己的手腕却过于纤细,那上头镶着繁复大块的宝石,在夜色下折射出微末绚烂的光彩。
她捏住少女的容颜,温柔笑起来:“三姐姐,我都不知道,你竟长了这样漂亮的脸呀?”
粉裙少女惊恐地摇头,近乎涕泗横流,手脚并用想往后爬,却因为药物的关系毫无力道。
奚娴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把匕首抵在她的面颊上,皱眉困扰道:“可你长成这样,又和我嫡姐这么熟稔,我是会生气的。”
她咯咯笑起来,灵机一动,在三姐姐耳边窃窃私语,就连指尖都带着软和的芬芳:“不若,我给你的脸做个记号,这样就不会认错啦!”
奚娴的匕首细致轻慢的在少女脸上笔画着,月光给她纤细的手腕赋予了病态的扭曲,像是索命的亡灵。
粉裙少女几乎生受不住,喘息声愈发急促,似得了某种致命痛苦的疾病,闭上眼不敢看寒光粼粼的刀刃。
忽然,奚娴的手腕被重重击下,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小片尘埃。
她纤细的手腕蓦地红肿了一大块,而奚娴蹙着秀眉露出了脆弱痛苦的神情,纤敏的身子伏在地上,洁白的裙角散落下来,捂着手腕细细喘息。
她睁大眼睛,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黑衣的男人,衣袖上绣着繁复的金纹,而他的眉目锐利而冷漠,只是居高临下淡淡看着她。
粉裙少女终于崩溃了,抖着双手揪住男人的衣领,泣不成声道:“表兄……”
奚娴只顾着自己的手腕很疼,她疼得要命,疼得想要掉金豆子。
他怎么舍得这样伤了她?明明前些日子,还莫名其妙把她抵在树下亲吻。她的嘴唇还没消肿呢。
第60章
奚娴醒来时,已是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她实在是太困了,以至于即便偶尔有朦胧的听觉,却依旧无法真正清醒。
而梦里的场景实在太琐碎,待天光破晓时,奚娴发现她实在想不起那么多。
头疼得难受。
但直觉告诉她,自己在梦中遇见了一些骇人的往事,至少对于她而言是难以接受的,或许还说了一些梦话。
奚娴以为自己是从不讲梦话的,可是后来听春草说她躺在床榻上的时候时常说梦话,就连从前还未曾出嫁时,她也是这样,有时甚至会被梦魇住,只是自己醒来时都不曾记得了。
至于梦话的内容……
春草当时低着头,再抬起时笑得勉强,只是告诉她的六姑娘,没什么特别的,大多都是小女孩间的争吵之词,或是一些琐碎没有逻辑的单个词语。
奚娴看着春草,便觉得或许不是这样的。
但她也没兴趣追究了。
因着之前分娩时差些送命,奚娴的月子比起普通人都要长许多,不过万幸的是她能多见嫡姐几面,也不知嫡姐和皇帝有怎样的约定,她这些日子都可自由在奚娴身边出入。
不过相比较而言,嫡姐的话很少,即便时常陪在奚娴身边,有时一整日都未必能说上一两句话,这令奚娴觉得有些烦闷,于是她时常令仆从把孩子抱来,这样她们至少也有话可说。
小宝宝比奚娴想象的还要软,这么没骨头似的一小团,身上带着暖和的奶香,小手肉嘟嘟无意识团着,睡觉的时候还爱流口水。睁开眼时,宝宝的眼眸是极淡的棕色,咿咿呀呀抓着奚娴的长发,看上去像个天性开朗带笑的婴儿。
他是奚娴的至宝。
她记得自己上辈子就很想要一个孩子的。
奚娴又莫名觉得,如果他是个女孩会更好。
只是这样的话到底不方便说出口,况且身为女子的不便和痛苦,实在显而易见。
嫡姐抱孩子的姿势十分娴熟,除了不会哄孩子,就连换尿布这样的事都做的很好。
其实这些事完全不需要奚衡来做的,她是这样矜贵高傲,大多数时候奚娴只要看着嫡姐,便能想象出她平日里是怎样品茶舞剑,亦或是慢条斯理下达命令。
奚娴绑着红头巾,有些疲惫地靠在床头,默默瞧着嫡姐把孩子抱在树影疏密的窗前,留给她一个平淡的背影。
那长发盘成雍容的高髻,上头佩戴着简雅的玉饰,露出一段优雅笔直的脖颈,嫡姐就像个天生的上位者。
无论身处何地,身为何人,让她觉得望尘莫及。
奚娴笑了笑,对嫡姐道:“姐姐,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嫡姐回过身,瞧见奚娴散乱着黑发,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无辜地瞧着她,唇角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
嫡姐将孩子交予旁人,小宝宝却看着奚娴啊啊叫,奶声奶气的。
奚娴亲了一口孩子,仍旧把她交给了乳母。
待人都走了,她才缓缓道:“姐姐,我从未见你穿过粉色的裙子,你是不是很讨厌粉色?”
嫡姐掀起眼皮看着她,才慢慢道:“不讨厌。”
奚娴想了想,才干脆道:“那日我分娩时,似乎看见一个与你很像的粉裙女人。她是谁?”
奚娴说的是“与你很像”,那代表她十分肯定,那个女人一定不是嫡姐。
嫡姐微笑一下,直勾勾温柔凝视她道:“你想知道么?想知道的话,我甚么都能告诉你。”
奚娴顿了顿,忽然很想退却,红着脸轻轻嗫嚅道:“……算了。”
她觉得没必要问询这个答案,那个女人是谁,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个疯子而已。
她只需要知道,她的嫡姐只有一个,那就足够了。
奚娴的回答不出所料,嫡姐的心里甚至没什么意外。
如果奚娴不是像这样,一遇事体便退缩害羞,宁可把自己的脑袋掩埋起来,也不肯面对真相,那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奚娴思索一下,又小声祈求道:“如果您看见她,请不要责罚她。”
嫡姐没想到她会这么好心,饶有兴味地勾起唇线。
奚娴才道:“我也不知为甚,但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又有一些愧疚。
仿佛她对那个女人,曾经做过十分恶毒过分的事。
只是奚娴完全没有印象了,也不知是强迫自己忘了,还是怎么的。
嫡姐一颔首,对床头的少妇嘱咐道:“那就不要多想,你身子柔弱,坐月子时切忌多思多虑,安心温养。”
奚衡这些日子,面对奚娴时总是这样,温和尔雅,却透着散漫的冷淡。
她忍不住拉长了声线,问嫡姐:“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嫡姐叹息一声,平和道:“你觉得呢?娴娴。”
奚娴生了孩子,绑着头巾时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她只是眨巴着眼睛,弱声撒娇道:“我、我怎么知道啊。”
嫡姐面无表情回过身去,淡淡道:“那就不知罢。”
奚娴赶紧软声命令道:“你回来!”
她抓紧了被褥,手心有点出汗,却成功地使嫡姐转过身来。
奚娴赶紧撒娇道:“你是我的了,是不是,奚衡?”
她的杏眼像是眸中小动物的眼睛,懵懂的,带着温纯的期待,眼底盛着小星星。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嫡姐,却没有令女人更愉悦。
女人的面容冰白阴沉,却噙着幽凉的笑意:“娴娴,我早就是你的。可你不明白啊,所以总是瞎折腾。”
奚娴听不懂别的,但却顿时就开心起来,满脑子俱是闪闪发亮的烟火,叫她的脸颊都开始泛起红色,羞怯又朦胧着,从来不晓得喜悦竟来得这样突然,只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
小母亲赶紧撒开手,软绵绵撒娇道:“姊姊,你来抱抱我嘛,你都不抱我,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
奚娴闭着眼,很快她的怀抱便被充盈,有人把她单手揽在怀里,而她雪白的面颊贴在她的胸口上,那里是一片柔软的盛景,抱着她的人气质冷冽干净,就像秋风拂过溪涧。
奚娴害羞得要命,因着坐月子,她除了擦身都不能洗澡,现下也不敢叫嫡姐把她怎么样,虽然身上没什么味道,却又怕嫡姐嫌弃,于是慌忙又把人推开道:“你、你回去罢,我就想自己躺着了。”
嫡姐本也不想抱她,如今奚娴这么说,反倒笑了笑:“六姑娘,你很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奚娴连忙道:“才没有,我坐月子呢,只怕你不喜欢……等我过了月子……我、我们……”
她说了半天,却很不好意思起来,对上嫡姐沉静睿智的眼睛,还有那双交叠着的干净细长的手,甚至不敢说出半个污秽的词语。
同样是裙下之臣,奚娴对于每个人的态度都截然不同,时而骄矜得像个公主,时而却卑微如尘埃。
嫡姐倒是摸了摸奚娴的脑袋,若有似无露出一点笑意,很快便轻松放过了她。
她离去前,只是在奚娴耳边微笑,细长微凉的手指搔着少妇的下颌,陈述般提醒道:“但你不要忘了,你嫁了人,我们至少得有一点操守,不是么?”
奚娴的心情又一次跌落谷底。
她不明白嫡姐是什么意思,但至少字面上看,嫡姐或许觉得她嫁了人,若是再勾三搭四,就是品行上的不洁。
可是,奚娴并不觉得王琮会介意。
就像她实际上是王琮养的外室那样,他在背后花天酒地,后宫三千都无所谓。
但嫡姐却是她的,谁都不忠贞,又有什么好谈的?
有时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小婊子,又百无聊赖的认为这没什么。
她是个俗人,也是个庸人。
所以对她而言,一切道义和贞德都是双方的。
她的内心,早就给王琮判了秋后问斩,再也不会爱上他了。
要一个女人表现出温柔如水,小鸟依人的样子,那是很容易的事,只消她放下了尊严和屈辱,一切都会是那样顺理成章。
可是女人的心,也可以是坚冷的,像是化不开的冰雪,而风雪之下掩埋着早已干枯冷寂的尸体,即便挖开了也不能重生。
这一瞬间,错综复杂的念头在她心里闪过,奚娴终究只是勾住了嫡姐奢华的裙角,在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上,低头轻吻,浓密的眼睫扫过嫡姐的手背,让她觉得心中的某一处也痒了痒,像是划开了一道云絮,里头经年的陈酿兀自飘香。
可是嫡姐终究是嫡姐,她那样霸道强势,且不容许被奚娴这样的小女子占得了先机,于是只是从容离去,留给少妇的是一个雍容冷淡的背影,叫奚娴心中懊恼万分。
……
昏暗的囚室里,奚衡缓缓步入,便见到水牢里粉裙妇人狼狈不堪的身影。那妇人蓬头垢面,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看见她来却忽的有了些力道,勉强起身来握着布满铁锈的栏杆,轻声哭泣道:“陛下,我不敢了……妾身不敢有丝毫妄念……求您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饶了我罢……”
两人四目相对,却长着两张极其相似的脸,不同的是嫡姐的面容更深邃一些,而那个妇人却偏贤淑柔婉。相似的面容,却看上去截然不同,这就是气质和经历所赋予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