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毕竟不是闹着玩的,谭可贞胆大心细,将启动指令的密钥,做成了两份——效仿古代行军的虎符,他将红色的密钥,给了最信任的上级,詹姆斯·陈。相应的,詹姆斯·陈也要用手中的权限,为他掩盖此事。
詹姆斯·陈讶异地接过密钥,举到眼前端详了一会儿,却问:“你看过那些毁灭世界的科幻电影吗?”
“我不但看过,我还玩过。”虽然过程不怎么愉悦,结局也以国旗下作检讨而告终。
詹姆斯·陈听后笑了,指了指他:“科学哪,一旦代替了传统的价值标准和信仰,人类将失去对‘恶’的控制,社会就会像电影那样陷入灾难。你玩的游戏里,那些谋害人类的人工智能,只是‘恶’的化身。如果人类想要幸存,必须消除那些企图拥有‘比自然更强大力量’的妄念。”
他背后的墙上是一幅油画,浓郁的黑色漩涡像一片凝视人心的深渊。旁边是一首十八世纪的英国诗《老虎》——
“他是否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
他创造了你,也创造了羔羊?”
詹姆斯·陈似是感慨道:“谭,我们只能消除恶的化身,我们消除不了妄念。”
秋日的风迎面拂过,谭可贞僵在微冷的夕阳下。
眼镜遮住了他眼底的惊涛骇浪,但詹姆斯·陈的这句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无法平息的狂澜。
没错,他这个天才穷尽智慧所发明的自毁指令,也只是消灭那些工具。他消灭不了使用工具之人的妄念。他是天才,但也仅此而已。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傍晚的冷意徐徐漫上,他的背有些弯下去,身影凝固在神威大楼望不见尽头的阴影中。
虽然詹姆斯·陈并不认为量子密钥有什么意义,但作为唯一的知情人,他还是帮助了谭可贞。
“女娲蓝图”的一、二代计划失败了,巴尔干半岛的轰炸改变了世界格局。恐怖组织HBSS异军突起,军用机器人真正普及,核武器发展到了第六代,人类在木卫二和火星上建立了观察基地……二十年过去了。
世事的洗练足以物是人非,谭可贞调回上海,进入亚太研究院‘达尔文计划’人脑芯片项目组。又在很久后,得知詹姆斯·陈居然加入了HBSS组织。
他急切地要去找詹姆斯·陈问清楚,却在某一天,收到了一份神秘的包裹。它从遥远的地方寄来,躺在邮箱里。
谭可贞循着编码查去,却追查不到始发地。他拆开包裹,里面掉出一封信,纸张上布满了神秘的字符,和熟悉的字迹。
“这好像是,巴尔干轰炸时,克罗地亚人发明的密码格式。只有懂人工智能语言才能学习……”他拿给妻子看,话音顿住,脸色骤然苍白——
这是顾念匿名寄出的邮件!
而那时,已是顾念自杀一年以后。
作者有话说:
明日的更新放在下一章。章节字数太难调整了,大家委屈一下吧,鞠躬。
☆、第50章
顾念临死前,用克罗地亚密码, 在信里揭露了“造神计划”和“达尔文计划”的阴谋。附在信件中的, 还有Alexander和亚太基金会高层的对话影像。
谭可贞一目十行地浏览, 信纸变得颤抖, 看到最后, 视野也跟着颤抖。
【我将造神计划的十五个AI程序, 全部连接到了天赐的神经网络中。但我已无法预见结果,所以……对不起, 拜托您, 如果情况有异,请守住这最后的一道防线!】她想起了高中圣诞夜, 谭薇说的关于量子密钥的事,于是, 将最后的制裁权力,交给了谭可贞。
而谭可贞对着这封信,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
那一整夜, 他思考的并不只是该不该启动量子密钥。它已经不重要了。整个世界,已在他的面前扭曲颠倒。
“这孩子, 果然还是和她小时候一样。”卓妍端了一杯红茶,放在他的面前,她坐在他身边, 将脸埋在他肩头。“她不甘心。她……”
她顿住, 过了一会儿,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袖。
“我该怎么做呢?”谭可贞喃喃自问。
“这孩子信任你。你先不要暴露这件事, 也不要暴露量子密钥,否则他们一定会对你动手,还会连累薇薇……”谭太太含着泪,抬头看着他,一遍遍地说:“请坚强下去。”
但第二天,谭太太自杀了,她躺在浴缸里,长发散在殷红的血水中。她祈求谭可贞坚强,自己却先崩溃了。
对于她的死,谭可贞难辞其咎。谭薇跪在太平间,一眼也不肯看他。这个女儿其实很固执,她没有嚎啕大哭,也不失态吵闹,但谭可贞知道,她心里有怨,她对他失望。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谭可贞主动交谈过。
举行完妻子的葬礼后,谭可贞站在墓园外发呆。路边没有什么行人,天很空旷,地很荒芜。
街道整洁得冰冷,他慢腾腾挪了两步。路边有个穿白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正拦着过路的人,请求给他们做扫墓清洁服务,任一遍遍的被拒绝,脸上依然是讨好卑微的笑,生命的苦难早已磨去了他的尊严。
谭可贞驻足,午后的阳光被高高的写字楼挡住,他们置于无边的阴影中。他想到了杜米埃的一幅画,《三等车厢》。很多个世纪过去了,但这样的现象从未变过,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一种悲哀缓缓爬上了心头。
他很想同情那个卑微困苦的男人,可是,想起五岁那年,母亲对他说过的话——若自己都没活明白,又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呢?也许,当他怜悯那些穷困苦难的人时,还有很多站在更高处、看不见的影子……那些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怜悯着自己这样的人。
那么,如果这个世界将走向一场不可避免的毁灭,他又究竟有没有资格改变这一切?
从年轻时的天才自负,他走到了不惑之年的自我怀疑。
虚拟投影中,谭可贞的录像还在讲述,屏幕里的他抬起头,鬓已星星。
“我越发体察到,原来这个世界,真是一个冰冷而无比庞大、复杂的数学系统啊。”
“你想,那么多人生多艰,同为人,却连怜悯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人这种生物,智慧有限,只能度化自己,度不了别人。管好自己的事,不要影响到别人,不要伤害到别人,才是真正的行善——这真是宇宙系统对我们这些数字,最深的恶意。”
这样想想,人类的世界,像不像一场大型的、冰冷的算法呢?
每个人的生命轨迹,就像是XY坐标轴上的函数曲线。当他出生那一刻,家庭环境、教育资源……这些底数,已经被设置好了。代入到公式中,一生的走向便隐约可见。正如自己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成就、自己的抑郁症和脆弱敏感、对超级人工智能的戒备……原来从很小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只待未来的某一天将它挖掘。
宇宙的算法,是如此的精密庞大啊!每一个人,看似是自己做出了选择,然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动因和结果,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所谓因果,都于出生时画在了坐标轴上,等待着。
宇宙是一张无形的巨手,每个人的命运都如数字,沿着函数的轨迹向前爬行。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生而为人的苦难,真是到达了极致。
这个本质机械、以算法运行的世界,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许多年前詹姆斯·陈的话又浮现在眼前——我们只能消除恶的化身,我们消除不了妄念。
詹姆斯·陈因此而进入了HBSS组织,寻找心中理想的道路。这一刻,谭可贞理解了他。他们只是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而已。
既然如此,不如顺应命运,将这样的世界彻底清理了吧。
谭可贞回到深圳,神威集团总部。
他调出自毁指令,重新改写了形式——只要它被启动,就会命令所有程序超常规运行。
于是,装有芯片的核电站反应堆,以及核能武器,会在世界各地,炸出腾空的烟云,将地球炸得只剩地幔,将海洋变成死亡之水。核爆云将笼罩这个地球,地球会变成下一个金星,再容不下任何形式的生命。
影像里的谭可贞轻轻苦笑了一下:“原本这个秘密会永远藏在量子密钥中,直到人类自取毁灭。我本打算这样放任它。”
“可是……直到有一天早晨。”
那天早晨。他宿醉后醒来。
天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谭薇正拉开窗帘,阳光从她背后照进了屋内。
一瞬间,他发现,这孩子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每天等他回家讲故事的小女孩。
而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她长大。还没来得及多抱一抱她。
怎么一眨眼,她就大了,与她隔阂了?不能带她去非洲草原看动物,不需要再检查作业,不再每晚为她讲一个故事。
忙碌了几十年,到头来,却没有参与过女儿的成长,甚至因为她母亲的死,父女形同陌路。以后她会结婚,有自己的家庭,他却孤零零走向坟墓,走向死亡。
他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遗憾和痛。
他怅惘着,忽然,一杯红茶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呆呆地接过,掌心温热。白色的热雾中,谭薇的面孔也变得影绰缥缈。
“爸,你又喝醉了。”
她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起了话。不是做梦吧?谭可贞猛地从沙发上起来,额头还有些眩晕:“……嗯。”
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因为自己的软弱,害死了她的母亲,谭薇恨他是应该的。
谭薇转开目光:“妈妈以前就劝你少喝酒。”
她在谭可贞对面坐下,从茶几的果盘上拿过一个橙子,用水果刀剥开。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感冒发烧,吞不下去胶囊吗?”她一边回忆,橙子皮在刀下旋转成一条长长的弧度。“你把胶囊拧开,倒进汤匙里,用橙汁冲泡了喂给我。你告诉我这样就不苦了,是甜的。”
有过这样的事吗?谭可贞仰头努力回想。末了他微微一笑,无奈摇着头:“记不得了啊……”
过去太久远了。
“我还记得呢。”橙子皮落在茶几上,谭薇将它们拾起来:“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不论再苦的东西,只要有橙汁都能够化苦为甜。”
谭可贞倒是记得她的口味,但从不知道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橙子是很奇妙的存在。不管遇到再苦的东西,再难过的事,它好像都能回甘,像它的颜色一样给人希望。其实生活也是这样的吧。”
她递了过去:“爸爸……给你。”
橙子剥好了。
早茶腾着白雾,谭可贞接过那个橙子,手有些颤抖。
他嘴唇阖动,忽然出声:“你和你妈妈……应该怪我吧?你小时候……我经常不回家。我没看着你长大。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他低着头,望着光洁的地板上自己的影子。
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抵在他额头,替他将凌乱的额发拂了回去。
“其实,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听到谭薇这样说,心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蓦然瓦解粉碎了。
一缕阳光照射进来。
“她走的前一天叮嘱我,给你泡红茶,要你少喝酒。她说……你很不容易。”
谭可贞垂下头,脸埋在臂弯中,浑身发起抖来。
“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说,想当个动物学家吗?你带我到非洲大草原上,去看那些动物迁徙。狮子,斑马,犀牛,火烈鸟……在生存面前,所有生命都那样平等——它们都很不易,你说,我们应该对生命怀有敬意。”
“这是你教我的。你让我明白,背负痛苦很不容易,坚持活着很不容易。这才是我们生而为人,最大的勇气。所以……活着,是最伟大的事情。”
“爸爸,你现在坐在这里,和我说话,这就是最伟大的事情。”
谭可贞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从她眉眼间,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