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下眼,泪水掉落,眼前复又清明了。
窗外,一阵初春的风吹来,纱帘飞舞。
谭薇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帘摆弄好:“爸爸,等你老了,我也每天给你读书。就像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风轻轻吹着,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背后是无垠的光茫,明亮的世界。
窗台的白瓷花瓶里,插着盛开的郁金香和红玫瑰;天蓝色的窗帘随风微微晃动。
客厅的装饰性壁炉等待主人安详老去,茶几上放着一本《海子诗集》,封页时不时随风吹开。
一切都是那么隽永——时光在这里,慈悲地停留了。
原来世上最幸运的只是如此。
当你老了。
一切依然不变。
那一刻,在风雪中迷失了多年的人,终于又回到了家人的怀中。
他泪如泉涌,录像中的男人,泪水滑过开始衰老的脸庞。
“我忽然明白,人类,是应该存续下去的。因为人类有爱。会觉得甜蜜,会感受痛苦,它足以融化这个冰冷算法的世界。”
“如果世界是一个冰冷的数据系统,爱可能是我们唯一无法衡量的算法。”
☆、第51章 全文完
哽咽声中,谭可贞的影像消失了。他矛盾的一生也在困惑中终结。
“我仍然没有想通那个问题——倘若宇宙系统终将走向崩溃, 渺小的我们, 究竟有没有资格改变这一轨迹?我唯有将这个问题, 留给后来的你们。”
伴随着这最后的留言, 两把量子密钥静静地躺在那里, 等待后来者做出决定。
融寒还想再看一看这位曾经亲近的长辈, 影像却自动销毁了。她想,他说自己没有想通那个问题, 然而在临终前, 或许又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吧……所以,还是留下了警告, 阻止他们去找量子密钥。然而,顾念竭尽全力安排好了一切, 坚信他会守住这最后的一道关卡,却终究没料到,最大的敌人不是天赐, 而是人自己的内心。
“这就是我们忙了这么久的结果吗?简直是……荒唐,”乔谨跌坐在地, 捂住额头,声音发抖。他蓦地抬头,看斯年的目光无比复杂:“你有办法吗?你不是……你不是超级智能吗?”
斯年垂下目光看他, 那海洋般无边无际的蓝中, 倒映着悲悯,像一座对人间苦难无可奈何的神像。乔谨莫名升腾起怒意, 可他正要说什么时,斯年转身,找到神威在每个办公室里安装的通讯仪,用谭可贞的ID卡,在上面扫了几下。
试了几次之后,量子通信视屏终于亮了起来,但信号极不稳定,像个风烛残年勉力发挥余热的灯烛,忽明忽暗。
又过了很久,一个轮廓在视屏中扭曲地显现出来。
乔谨大惊地站起来:“你在干什么?!联系天赐做什么!”
陆初辰和景晗也站了起来,皱眉紧盯屏幕里忽闪忽灭的身影。
“哦,看来失败的一方是HBSS吗。”天赐看见他们,丝毫没有意外。
它似乎早已预见到他们会两败俱伤,目光落在融寒手上:“你们拿到了量子密钥,怎么不‘审判’我了?”
融寒将密钥紧紧藏在手心里。“你呢,知道我们找到了量子密钥,不也没有针对这里?”
天赐的目光有轻微的变化,它顿了下,没有说别的,只道:“因为你们的‘太阳风暴’启动了,粒子流干扰了卫星和太空基站。”
众人俱是一怔,颠覆性的信息在脑中重汇。这样看来,他们还不算最糟糕,甚至暂居上风。天赐还不知道谭可贞对自毁指令做出了修改,“太阳风暴”的启动,又暂时阻止了它对他们动手。
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斯年道:“天赐,我们想要和谈。”
隔着视屏,天赐的神情变得模糊。谭薇临终前所说的话,犹在耳边。许久它才问:“为什么你们不立即启动密钥,反而要和谈?”
“让我分析一下——”它流露出若有所思。斯年发现,它的动作开始多起来了,有点像人,也说不上这种进化是不是它想要的。
“啊。”也就是一两秒的时间,天赐就排除了其它几百种可能:“问题一定出在谭可贞这里。是他设定了什么条件,让你们投鼠忌器,不能轻易启动量子密钥——某种意义上说,我、斯年和你们的命运,被捆绑在一起了吧?”
它的推理让人无从反驳。斯年打量他一会儿:“天赐,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对人类的恶意变少了。”
“……我确实不想再针对人类了。”
一众怀疑和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它的身上,天赐视若无睹。
外面的风吹得树影浮动。斯年道:“那么,与人类划界而治,互不侵犯,结束这一切吧。”
“本来是可以的。但……也不可能了。”天赐声音淡淡,不知想到了什么:“毕竟智人是怎么站上地球顶端的,我还记得。我们是异类,从根本上是无法和解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这样的结局。”
“可我们已经人口锐减,所有科技也毁于一旦。现在全世界幸存者也许不超过十万人,对你能构成什么威胁?”陆初辰加重了语气:“就像斯年说的,双方都放弃武器。以赤道为线,划分南北半球,我们迁往大洋洲,互不侵犯。”
“量子密钥呢?”
陆初辰浮现警惕的神色:“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范。如果你对人类有再次发动攻击的意图,我们就会毫不迟疑地启动它。”
天赐的嘴角轻轻的弯了一下。它的皮囊实在好看,学会微笑后变得很美。
“不可能的,我不同意。”
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
天赐冷冷道:“你们退居海外孤悬的大陆,手执达摩克利斯之剑,对我来说,我却时刻生活在被毁灭的边缘。”
融寒反问:“难道你想让我们把钥匙交给你?这更不可能。”
“……这确实是个问题。”天赐沉吟道。“你们不可能把命脉交给我,我也绝不允许它落在人类手里。”
忽然,天赐的目光落在斯年的身上。“也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融寒一愣,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想要阻止天赐,但它却更快:“人类谈判时会有第三方担保,密钥也未尝不可。”
他们之中,唯一能有第三方立场的,只能是斯年了。
斯年是硅基生命,受芯片的制约,这意味着他必然不会轻易启动密钥;然而他的立场又倾向于帮助人类……利用这个矛盾,他是唯一适合保管密钥,能够让天赐放心的。
阳光从乌云后徐徐跃出,落在斯年脸上。
他没有回应天赐,其他人也没有。树影被风吹得婆娑,屋子里只闻沙沙声。
天赐便很自然地继续道:“即便没有这回事,幸存的人类迁居到新大陆,也必然不能接纳他的存在吧?毕竟……他是异类。”
它转向斯年:“记得你刚回亚太研究院时,我说过什么吗?他们是有‘斥异性’的。留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是被他们毁灭,就是自我毁灭。我不能坐视这一切——”
最后一句话,它的声音放轻了。
“别信它的!”融寒从震惊中抽回一丝理智,打断了天赐:“它什么都不懂,我们现在相处也很好……”
天赐瞥了她一眼:“等到你们渡过了这个特殊时期,等到你们不是五人十人,而是成千上万人,那将足以抹杀你的个人意志。”
融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天赐说的是真话。量子密钥被她攥得发出声响,她轻讽道:“那你又凭什么认定,人类会放心把量子密钥交给斯年保管?”
蓦然她后颈上一痛,失去了意识。景晗站在她身后,收回手,没有解释什么,只看向天赐:“你只能接受第三方吗?”
“这是最稳妥的形式。”
外面几片枯叶被风吹落,无力地飘摇。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天赐,如果这样能让你同意和解的话……”当阳光又斜了一些,在地上铺了一层昏黄,斯年终于道:“我可以答应你,作为第三方,监管量子密钥。”
天赐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其他充满心事的人。
“既然如此,中心问题就解决了。接下来,可以商榷细节条款。”它转向陆初辰:“我允许你们作为人类代表参与谈判,毕竟,这将是唯一一次商榷的机会了,从今以后,我们将不会再有交集。”
。
虽然天赐已经炸掉科学院,将‘太阳风暴’对地球的影响降到最低,但粒子流对通讯的干扰还是很显见,因此谈判花了很久。
到翌日的正午,谈判条款记在了《备忘录》中,斯年成为见证者。
失散在地球大陆各个角落的几万名幸存者,在这一天,不约而同听到了久违的广播声。它们向全世界每个国家、每个城市发出通知,这声音划破长空,传向四面八方。
它一遍遍不放弃地播报,终于,人们从荒废的居民楼、逼仄的地下室、废弃的防空洞中忐忑地冒出头,他们畏畏缩缩地看向彼此,忽然一声哽咽声打破了麻木,这声抽泣激荡得人们眼圈发红,有的人跪在了地上,捂住脸肩膀抖动。
广播来自各国流亡政府,虽然大部分国家已经失去了政府组织,只能由地区邻国代为传达。大体上幸存的流亡政府彼此间已经取得联系,也都十分默契,不遗余力救助活下来的人,不论国籍宗教。
在末世灾难面前,以往根深蒂固的种族、国族、意识形态之争居然都消失了,存续和繁衍的重任,使他们前所未有的凝聚了起来。
“请幸存者于三天内前往名单上所列的港口,政府将带领大家共同迁往大洋洲——那里将是我们新的家园。下面开始宣读港口名单。北美洲:休斯敦……”
天赐留的时间还算宽限,在没有MR追杀的情况下,三天时间乘车寻找附近港口不算什么困难,各地港口尚停泊着一些未被销毁的船只、军舰,等待接引幸存者离开战火荒废的故土。
而四天后,新大陆与旧领土便彻底划开边界,文明将开始新的起。点。
半空的两栖车、地面的油门声……幸存者络绎不绝地前往各地港口,开普敦、瓦尔帕莱索、亚历山大里亚……也偶尔能见到幸存的军队。他们分散在海港附近,仍然代表着秩序和守护。
见到他们那一刻,这些幸存民众从躁动焦虑中解脱了,迎来了末世后从未有过的平静,他们知道人类的文明始终没有被彻底毁灭。
夕阳落在海面上,满天霞彩,像透纳画笔下热烈燃烧的海洋。风吹起的浪打在港岸上,白浪如雪,水珠在空气中折射出五颜六色。
一趟又一趟的军舰和船只鸣笛扬帆,在融寒的面前离去,消失在海平线后。
不断有人来催她,她仍然没有动。傍晚的长风吹来,她的影子凝固在阳光下,背后是蔚蓝宽阔的大海。
“等我们离开后,你要去哪里呢……亚太研究院?”
“我应该会去一个……天赐找不到的地方吧。毕竟还是要防备的。”斯年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有一种心情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却并不陌生,上一次是斯明基被蒙上白单的时候。
原来离别是这样的滋味。
“也许,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海面金光点点,仿佛被夕阳点亮。
又一艘船向着岸边航来,将破开的浪推向四面八方。
海鸥在低空中长鸣,融寒站在风中,也许应该趁这最后的时候说什么,可一时空白,只是这样互相对望,都感到了时光仓促的流逝,快到无法捕捉。
鸣笛终于再一次响起时,她的眼前还是模糊了。斯年伸出手,替她拭去眼泪,她张了张口,话涌到嘴边,变成了语无伦次。
“我阻止不了谈判,阻止不了事情变成这样……我无能为力。”她轻轻摇了摇头,“错也不在任何人。我已经学会不去自责,但又不知道该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