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帝是个十分自私的人,他再疼爱赵王,也不可能把他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越瑢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面对外头的流言蜚语,赵王极力否认的样子,以及永兴帝见他半点不为自己这个老父亲考虑而失望愤怒的样子了。
这或许没法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却是一个极好的开始。要知道一旦没了帝王的宠爱,赵王就什么都不是了。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也正是让永兴帝彻底对这个儿子失望,并出手废了他。
想到这,越瑢便想起霍云成跟自己说的那些事儿,他笑容微凝,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事儿对他对镇北王府来说是大大的好事,可对于苏妗来说却太过残忍……
正犹豫着,蜷着身子靠在他怀里的苏妗突然动作激烈地挣开了他的怀抱:“脖子,脖子抽筋了!”
越瑢:“……”
他回神,好笑又有些郁闷,索性拉起她修长的胳膊往自己肩膀上一放,然后反过来依进了她的怀里:“那往后咱们互换身体的时候,你抱我。”
苏妗:“……”
可是我并不是很想跟你抱在一起。
“不过仅限于亲亲抱抱,别的事儿可不行啊。”越瑢突然笑啧了一声。
苏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顿时嘴角抽了两下,随即才心中一动,不怀好意地回了一句:“夫君这么一说,妾身倒是突然有点想试试了呢,不然咱们……”
越瑢只是想逗逗她,好让她一会儿听到那些旧事不会太难受,没想到竟一不小心惹得她来劲儿了。他顿感不妙,忙干笑着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刚才说你的符突然自燃了?这是怎么回事?”
苏妗何曾见过他这样气短的样子,往常都是他逗得自己直炸毛的。她顿时眼睛一亮,有了一种“可算找到办法治你了”的感觉,只是眼下还有正事儿要说,她只好暂时忍住好好欺负他一番的冲动,说起了自己在御书房门口感受到一股怪异视线的事儿。
“一开始我还怀疑是不是自己感觉差了,谁想后来这符就自燃了。而且师父不是说了么,那人必须得在离咱们不远的地方才能对咱们施法……”
“如此说来,那人肯定就在宫里,且他现在必然受到了反噬。”越瑢也顾不得与她玩笑了,点头就道,“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我马上就派人去查。”
说罢叫来叶风吩咐了几句。
等叶风走后,苏妗才又若有所思道:“你说会不会是皇帝干的好事儿?可如果是他话的,他为什么要对付你,而不是直接对付父王呢?他忌惮的明明是父王不是?”
越瑢也想不通,思索片刻后说:“等抓到那施法的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苏妗想了想,点头,也没再纠结。
越瑢这才斟酌着开了口:“对了,栖露回来了。”
苏妗方才进门的时候没看见栖露,闻言很是惊喜:“那丫头可算回来了,她人呢?”
“我让她带着霍云成兄弟俩下去休息了。”越瑢顿了一下,解释说,“霍云成,就是上回咱们去青云山途中遇到的那个山匪头子。”
苏妗一愣,想起了是有这么个人,但随即就吃惊道:“栖露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这件事说来有些复杂……”越瑢坐直身体,看着她说,“你得答应为夫,听完之后不要太难过。”
苏妗心下莫名一突:“这事儿和我有关系?”
越瑢点头:“准确地来说,是和岳父大人有关系。”
“……我爹?”
“是。”越瑢怜惜地看着她,慢慢地把她父亲的死亡真相说了出来……
第45章
苏妗的父亲姓苏名冉,字岁和,是六年前在回京述职的路上出意外身亡的。
当时大楚与西夏还在交战,再加上那年天灾不断,百姓们的日子很不好过,因此很多人被迫落草为寇,干起了劫道的营生。
苏冉就是半路上遇到了一群要抢劫赈灾银子的劫匪,想帮忙却反遭连累,这才丢了性命。
因他是见义勇为,也算是因公殉职,永兴帝当时对广安伯府多有补偿,甚至将苏妗赐婚给越瑢的时候,对外也用了苏冉的名义,说是想到了英勇牺牲的广安伯世子,深感遗憾,这才要厚待他唯一的女儿,给她择一门好亲事。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包括苏妗都对这事儿深信不疑。因为那批赈灾银子确实是丢了,而永兴帝一怒之下,当年是派重兵将那群劫匪所在的白云寨整个寨子都给剿灭了的。就是可惜终于攻下他们的时候,那十几万两赈灾银已经被他们花出去大半,只剩下了零零碎碎不到三万两。而受灾的百姓们也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助,死伤无数,哀嚎遍野。
永兴帝因此被迫下了罪己诏,还将自己私库里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这才险险把沸腾的民怨给压了下来。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他上位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了,而太子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彻底失去了永兴帝对他仅剩的一点信任——当时全权负责赈灾一事的人,是太子和皇后的心腹。
太子因此事一蹶不振,而当年不过十七八岁的赵王,却在同一时间平定了严重危害着大楚东部沿海地区安全的东海海寇,立下了赫赫军功,并因此得到了永兴帝的加倍看重与宠爱。
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太子运气不好,赵王运气好罢了。然而事实上,太子一方所有的意外都是有人刻意为之,赵王一方所有的功劳,也都是建立在无数百姓的血肉之上。因为当时那些抢了赈灾银子,杀了赈灾官兵的人,根本就不是白云寨的土匪,而是赵王派来乔装成土匪的暗卫!
而赵王之所以能一举重创彪悍善战的东海海寇,正是因为那些赈灾银子——有钱就能有人,就能有武器,他拿着翻倍的军饷,自然有底气有能力干掉敌人。
而在白云寨搜出来的那三万多两银子,自然也是他为了让这一切计划看起来更逼真,特地搬去的。
只是可怜那些赈灾官兵和受灾百姓,还有白云寨的土匪们,竟是不明不白地做了鬼。还有苏冉,以他的身手,就算抢不回赈灾银子,逃出生天也是不难的,然而他在和那些暗卫的打斗过程中察觉到了异常,而那些暗卫也认出了他的身份,这才会一不做二不休,数人合力要了他的命。
听到这里,苏妗如遭雷击,许久方才双拳紧握,声音发颤地挤出一句话:“那个霍云成,他……他怎么会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当年事发的时候,他就在现场。”越瑢目光怜惜地看着她,叹了口气说,“他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后来被扣了黑锅还灭了整个寨子的白云寨寨主。当年他受父亲之命下山踩点,正好撞见了这一切。后来皇帝让赵王带兵去剿灭白云寨,赵王屠尽了寨子里所有人,只有偷偷溜出门玩去了的霍云成和被母亲藏在了床底下的黑子活了下来。黑子是他的表弟,那时才只有两岁,他的母亲怕他叫出声被人发现,生生弄坏了他的嗓子,让他变成了一个哑巴……”
苏妗心下猛然一颤,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同样是做母亲的人,她自然知道黑子的母亲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哪怕成了一个哑巴,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又想到自家老爹,想到他出门前曾答应过自己会尽早回来,最后却只抬回来一副灵柩的样子,苏妗心头大痛,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外涌。
她很少跟别人提起自己的父亲,因为她心里曾经怨过他。
他是个天生一副热心肠的人,喜欢打抱不平,总是不顾家里人的感受去帮助别人。当然帮助别人不是坏事,可是总该量力而为。他却不是这样,时而挥金如土时而招惹桃花债便罢了,还总是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苏妗说过他,柳氏也说过他,甚至还跟他吵过,可他总不听。
那次回京述职之前,母女俩也是再三叮嘱过他,路上不要多管闲事,早去早回。他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转眼却还是为此丢了性命。
哪怕理智上知道父亲是在为那些受灾百姓而战,他这么做是对的,可苏妗的情感上还是无法接受。
她无法接受他的再一次食言,更无法接受他为了旁人永远丢下了她们母女俩的事实。
所以她怨他,也从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起他。
直到这一刻,直到越瑢又说了一句“霍云成说你父亲当年去世之前,一直在往北边爬”,那些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的,关于父亲的过往才再次如同惊涛骇浪般冲上心头,如同一柄柄利刃,扎得她鲜血淋漓。
“赵王……赵王……”她咬着牙,全身颤抖,没有大哭,只有眼泪如暴雨落下,“我要他死……我要他血债血偿!”
成亲三年,越瑢只见苏妗哭过一次,但那次她的眼泪并非出自真心,不过是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是个温柔贤淑的姑娘,故意挤出来的。当时他觉得怜惜,可心里并没有太多波动,更多的是因为从未见过而生出来的无措。
可这会儿,他却莫名有种她的眼泪重重落在了他的心上,砸得他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狠狠往下塌了一片的感觉。
“好,”他一改往日高冷或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神色沉凝地捧住她的脸,一点一点吻去了她的眼泪,“为夫一定让他和他背后那些人血债血偿,替岳父大人以及那些枉死的人们报仇。”
***
苏妗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她就压下心中的情绪振作了起来,该洗脸洗脸,该喝茶喝茶,很快恢复了平静。
越瑢很是意外,他本来以为她会消沉一段时间,还一直在想该怎么安抚她,逗她开心来着。没想到这姑娘真的只是看着柔弱,内心却比谁都要坚强强大。
也不对,应该说是倔强。
装模作样的时候可以表现得比谁都柔弱,可真遇到事儿的时候,又比谁都倔强,轻易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他意外之余有些说不上来的欣喜,像是历经千辛,终于寻得了一点梦想中才有的美景。
“世子,”苏妗不知他在想什么,连喝了两杯茶稳住心神之后问他,“那个霍云成说的话,可靠吗?”
毕竟是个只见过一面,又非善类出身的人,苏妗不敢就这么相信霍云成的话。
越瑢回神,看着她说:“初步判断应该是可靠的,他的言辞间并没有破绽,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假的。不过事关重大,我已经命人去证实了。另外……”
他迟疑了一下说,“他想报仇,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追查这件事。这次会找上门,也是因为查到了你的身份。大约是怕你我不相信他的话,他给了我一个图案,说是若有人见过你父亲的尸身,一定会在他的尸体上看到这样一个图案。”
越瑢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纸上是一个十字形的伤口形状,乍看之下这形状没什么特别,可细看之下,却会发现一点怪异。
因为那十字的四个头部,都带着一片锋利的弯勾。
“霍云成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箭镞造成的伤口,据他这些年的追查,这种箭镞十分罕见,而他唯一见过用这种箭镞的人,就是赵王的一个手下。再联系到当年那些事,他才终于得知,杀他全家,灭他全族的那些人是赵王派去的。”越瑢说,“这个推断是合理的,不过想要坐实赵王的罪名,必须要有更多更直接的证据。霍云成说会把他这些年查到的情报尽数交给我们,好帮我们查找实证。另外你放心,这事儿要真是赵王干的,皇帝第一个就饶不了他。当年因为那笔赈灾银的丢失,灾民们死伤无数,致使民怨沸腾,他这皇位都险些保不住。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巨大的耻辱,赵王就是再得他喜爱,犯了这样的事儿,也得至少脱层皮。”
苏妗没有说话,许久方才点了一下头,哑声说:“这个图案我见过,我娘有一段时间,经常画。”
她爹当年被运回来的时候,尸身还没有腐烂,她娘不肯接受他已经死了的事儿,非要打开棺椁去看,最后抱着他的尸身哭了许久,又亲手替他换上衣服,整理了遗容,这才肯让他下葬。
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她天天画这个图案,说觉得他爹死得很惨,死得很冤,她要替他报仇伸冤。
因那时她就已经疯疯癫癫的了,再加上她又说是自己的直觉,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苏妗倒是觉得奇怪过,可她娘那会儿已经神志不清,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这事儿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岳母大人对岳父大人真是情深似海,”听完这话,越瑢感叹道,“竟能注意到这样微小的细节,还能发现不对。”
“她确实是把自己这一生所有的爱和情意都给了我爹。”苏妗神色有些复杂地垂了一下眼睛,没有再说别的,可越瑢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内心的一点波动。
“可惜她对你却太残酷也太不负责任了,让你那么小的年纪,就要独自承担丧父疯母的痛苦。”见苏妗听了这话后猛然一愣,随即抬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越瑢心里一软,目光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若是我,便是再难,也会逼着自己振作起来,毕竟我还有个年幼的女儿要照顾呢。我会悉心扶养她长大,替她挑个好夫君,看着她嫁人生子,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就算能力有限,没法做得这么好,我也一定会待在她身边陪着她,让她不必一个人面对这充满恶意与苦难的世界。”
苏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捏了一下,忽然间又酸又麻。
她不怪母亲太爱父亲,为了他甚至连女儿都可以抛下。可作为被抛下的那一个,她没办法不失落不难过。
尤其当她被迫带着母亲回到广安伯府,对着一屋子并不待见自己的陌生亲人时,她心里怎么可能不惶恐?那会儿她才十三岁,还只是个在父母庇护下过得天真无忧的孩子啊。
虽然最终她还是成功地用武力用机智让自己和母亲在那个家里有了一席之地,可那个过程又岂是那么好熬的?只是再不好熬,为了护住母亲、栖露等人,她也得逼着自己强大起来,所以才有了如今演技甚佳,面对一切都可以泰然处之的她。
那么多年,苏妗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她以为下半辈子,自己也会一个人这样走下去,可突然间却有个人,一下看穿了她内心的不平与失落,将她内心曾有过的期盼一字不漏地全部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