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解释他跟陶依秋虽则相熟,但无甚交情,并且在当初与陆听溪议亲时,他跟陶家早已经没了联系。
“她此番是要随父兄去楚王府做客,途径扬州,不知怎的打探到了我在此,她知道我对江淮这边的境况熟悉,怕到了王府出岔子,便来找我探听楚王府的状况。”
齐正斌说着话暗暗蹙眉。
陶依秋一心等着嫁入楚王府将来做王妃,方才却故意跟他套近乎,分明是以为往昔当真和他有什么情分,怀揣着利用他的心思。若非他另怀目的,今日才不会来。
齐正斌解释得又多又周详,陆听溪却是没想那么深,亦或说,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上头——事实上,在她今年与谢思言重逢前,根本不知成婚是做甚的,在她心里,嫁人大致相当于换个地方住。
虽然她现下也并不确切知晓嫁人是怎么回事,但心里好歹大略有了个认知。
她突然问:“表兄可知魏国公原配夫人之死?”
齐正斌一顿,道:“这不是表妹该管的事。”
陆听溪本只是试着一问,没想到他会这样答话,一时反而来了精神,再三追问。
齐正斌踟蹰了半晌,末了道:“这样说吧,此事牵系颇多,魏国公既是瞒下,自有因由。魏国公世子若当真想知晓个中内情,不如等将来更方便时再行追查。”
一语点醒梦中人。
陆听溪豁然开朗。
齐正斌所言在理,谢思言虽背景深厚,但他到底也还没入官场,有些事做来总归还是不便。为何不等他将来在官场上登临高位之后再行查探呢?那时候的他,心性应该更加成熟,受到的影响大抵能小一些。亦且,届时也应当不会影响他的前程。
齐正斌眼瞧着小姑娘双眸蓦地一亮,仿佛满天星斗在她一双秋水明眸中瞬时点亮,异彩大盛。
陆听溪决定修书一封劝谢思言先回京,跟齐正斌道了谢,转身要走,却听他在身后道:“纸鸢不要了?”
她正要说落在那么高的树上怎么摘,转头间就见他纵身一跃,在树干上借了两下力,探手一捞,晃眼间就将纸鸢取了下来。
男人回头看来,手臂一扬,将纸鸢递过去。
陆听溪命一旁的檀香接了纸鸢,致谢离去。
齐正斌朝着小姑娘离去的方向望了眼,轻笑。
他倒要看看陶依秋能否嫁入楚王府。
陆听溪归家后就给谢思言写了信,最终又思虑着在末尾加了些宽慰之语,这才送出。
转日,谢思言就收到了小姑娘的信。
从头到尾逐字看罢,他沉吟良久,提笔写了封回信。
随后,他开始收拾行装,打算先回扬州去。虽然他猜到许是有人对小姑娘说了什么,但小姑娘所言确乎在理。
翌日一早,谢思言出城时,被楚王身边的长随拦住,说是楚王要为他饯行,谢思言冷言拒了。那长随末了递来一封帖子,
谢思言打开看了,道;“回去跟你们世孙说,安生在封地待着成亲才是正理,旁的事,少操心。”言讫离去。
临行前,谢思言列了个单子,将路上要买的物件列了下。他虽然记性踔绝,但总还是怕有所遗漏。
他打算布置一番,就婚事探探小姑娘的意思,他也好心里有个底。
陆听溪也猜到谢宗临必是知晓了谢思言未去抱璞的事,大约正催着谢思言回京给个说法,她以为他会直接回京,却没想到他又回了扬州。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谢思言这趟回来,变得怪怪的,譬如盯着她的眼神透着深思,譬如总欲言又止。他这模样倒令她觉得他肚子里揣着什么坏水儿。
她母亲生辰这日,爹娘在家里庆贺了一番后,她随母亲出了门,与几个相熟的姑娘出城爬山。
她跟慈长实则说不到一处去,上了山后,女眷便渐渐分成了几拨,叶氏与别家几位太太在前头说话,她跟一众年纪相仿的姑娘走在后面谈天。
正扯着闲话,走在她身畔的赵家姑娘赵芳林突然凑过来,低声问起了住在陆家斜对面的谢思言。
“我听闻那家公子是京中来的豪门公子,往日也与贵府多有走动,你可知他今日为何急匆匆就走了?”她隐约听闻那位公子今日来是来了,但是没待多久就又走了。
“不知,许是忙。”陆听溪如实道。
陆家这边当初拟请帖时,第一个请的谢思言。谢思言今日来是来了,礼数也十分周全,就是没留多久就匆匆走了,也不知是否有什么急事。
赵芳林有些遗憾,又问起谢家的状况,陆听溪有些不耐,敷衍几句,将话茬岔到了别处去。
将近未时正的时候,陆听溪正在半山腰一座寺庙后头的空地上喂鸽子,杨顺突然赶来,急慌慌说世子遇到了些麻烦,让她过去一趟。
她觉着新鲜:“什么麻烦?我能帮上忙?”
杨顺焦灼道:“您去了便知道了。”
陆听溪见杨顺急得不住揩汗,虽则不明所以,但心里不免打鼓,扔了手里的苞米粒,让檀香给她望风,她跟着杨顺往后头的林峦去。
她见到谢思言时,他正立在枫林中题笺。
看到她来,他指了近旁一个绣墩让她坐。陆听溪问他叫她来做甚,他在绣墩对面的一张圈椅里坐下,道:“你觉着我这人如何?”
陆听溪缄默。
这问话好生诡异。
自打他从武昌府回来,她统共也就跟他见过两三回,还只是匆匆打个照面,她实则也不知他如今的心境如何。
忽然问出这话,莫非是在武昌府那边查到了什么,受了莫大刺激?若真是这样,那她可不能再刺激他。
她犹豫了一下,道:“你是个好人。”
站得稍远的杨顺几乎要给陆听溪跪下。
他这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评价世子。
谢思言也陷入沉默。
冷静了半日,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除此之外呢?”
“没了,”陆听溪见他脸色不对劲,又忙补充道,“其实你这人真挺好的,我以前虽然背地里叫你讨厌鬼,跟你吵过架,还毁过你的裤子……”
她觉着这一段可以略过:“……但我其实还是觉得你这人是十分出色的……反……反正总之,你……你是个好人。”
杨顺又往远处站了站。
可别再提好人这档子事儿了。
谢思言深深吸气,换了个问法:“那你觉着往后与我天天相见如何?”
“可以的。”陆听溪脱口道。
杨顺几乎热泪盈眶。这下世子该高兴了,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啊,世子先前还如临大敌,如今陆姑娘这么快就答应了。
他才要舒口气,就听小姑娘继续道:“你若有什么差遣,我必竭力襄助。就是我天天出来领差事的话,不太方便。”
……
谢思言冷静了下,他果然不应该用过于委婉的法子。
他一把拽起小姑娘:“跟我来。”
陆听溪下意识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问他做甚,他道:“许久未见,给你预备了些见面礼。”他瞥了杨顺一眼,见其躬身点头,知这是都准备妥当了,牵着陆听溪一径去了。
他心里揣着事,见小姑娘在后头跑得气喘吁吁,才意识到自己走得疾了,即刻放慢了步子,迁就着她。
转过一堆嶙峋乱石,陆听溪喘着气问到底还有多远,突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跟着一脚踩空,身子往下头一深坑坠去。
谢思言身子也跟着一斜,握紧手中柔荑,跟着便随陆听溪一道消失在洞口。
第40章
两人坠下的瞬间, 谢思言飞快反应, 在堕地之前,将陆听溪紧紧护在怀里。
转瞬之间,两人落了地。
陆听溪一直被谢思言圈在怀里, 倒也不觉疼。两人落地后,在地上滚了半圈, 便成了她在上谢思言在下。
垫了个肉垫, 她毫发未损, 但下头的谢思言却不知如何了。思及此,她忙爬起来,也顾不上许多, 伸手去拉他。
谢思言自己坐了起来。
她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又薅掉他发间一根枯草, 满面忧色:“你没事吧?”
这坑底是松软的泥土, 上面又覆了一层干草, 谢思言并无大碍,只是一听到她开言, 就想起方才她的答话, 花了片刻平复心绪, 按着额头站了起来。
陆听溪见他尚能站立,知他大约是无事, 稍稍放心, 但见他始终按着额头, 站起身仰头看他:“你头疼吗?是不是方才摔到头了?”
谢思言揉了揉额角。他确实脑壳疼, 却并不是摔的。
陆听溪有些担忧,他好像头疼得不轻。
离会试没几天了,谢思言脑袋要是摔出个好歹,可怎生是好。
谢思言开始观察周遭环境。
他们掉落的是个深约两丈的大坑,四壁杂草丛生,大抵是个荒废的猎坑。他细拨了拨,发现杂草掩映之下的坑壁上,有突起的石块,可做攀援的踏足点。
他抬头估摸了一下高度与角度,朝身后的小姑娘招手:“过来。”
陆听溪觉着他眉眼之间透着一股清寂,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多年前,又看到了那个眉目疏淡的半大少年。
谢思言见小姑娘发怔,亲自上来抓人。
“你趴在我背上,抱紧了,我驮你上去。到了坑缘,你先上去。”简短交代罢,他微屈膝弓身,示意陆听溪爬上去。
陆听溪依言照做。
小姑娘甫一在背上趴定,谢思言就夸张地弯了下腰:“怎么这么沉?我不在的时候,你莫非反而胃口更好,吃得更多了?”
“是啊,你不在,我多清静,简直身心舒畅,连胃口也跟着好起来,天天吃螃蟹,蒸螃蟹,煮螃蟹,红烧螃蟹……”
谢思言冷笑:“还好我这阵子也饭量大增,镇日吃烧猪头、卤猪头、炖猪头,不然如今哪里背得动你。”
陆听溪低哼一声。
谢思言看她一双从后头抱他的手不住在他腰腹之间变换位置,眼角微抽。
她再这么间接乱摸乱撩下去,他非被她整死在这坑里不可。
“爪!爪松开!别放这儿!”他一把扣住她乱动的小手,往上头引,“往上面一些!”
陆听溪沉默一下,她没被人背过,手确实不知往哪里放。不过……
“抱下面跟抱上面有何区别吗?”
谢思言面无表情:“有。你若执意抱下面,我可能会攀到一半将你甩下来,到时候你就是一只被摔扁的猪了。”
陆听溪默默将手往上移了移。
谢思言再度检视了面前的岩块,朝身后的人道了句“抱紧了”,向上攀登。
然则他才攀了几步,余光里忽然瞥见一条青碧色的蛇往这边游过来。目光一凛,他腾出一只手护住身后的小姑娘,纵身复从坑壁上跃下。
他捡起一块石头,略一瞄准,抬手翻腕,石块飞出。
电光火石间,已化作虚影的石块朝蛇砸去,一击即中,正中要害,既准且狠。
陆听溪看得咋舌,这家伙身手真好,她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得手。她做了他多年对头,真敢感谢他不杀之恩。
谢思言处理了那条蛇,转头道:“现下重试还是歇会儿再试?”
陆听溪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她适才本就是一路跑来的,又经了刚才那么一出,眼下实想缓缓。
谢思言给她腾了个地方歇息,自己转去坑壁旁试着唤了杨顺几声。
他们如今已经走得远了,又是在深坑中发声,声音传得不远,杨顺很难听到,这也是他方才为何没有即刻呼救而是径直选择自救的缘由。
果然,喊了半日,外间也没一点动静。
陆听溪陡然想起来前他说的话,抿唇;“难道这便是你送我的礼?”
“是啊,你觉着这礼物如何?”
谢思言行事不按常理,陆听溪信以为真,本想损他一通,但思及他如今情绪可能不稳定,方才又为了护她磕到了脑袋,便软了声气,决定鼓励他:“挺特别的,挺……挺好的……跟你的人一样好。”
他回眸望来:“你当真觉着我这人十分好?”
陆听溪心下忧思更甚,他那样骄傲、那样自信的人,居然已经开始自我怀疑了,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如此?
她斟酌一下,认真道:“我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的确是个……是个好人。而且,你不知道,京中好些人都对你妒羡之极。”
她见谢思言又面无表情转回头去,忙道:“你不要伤心,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你这样子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谢思言觉得小姑娘这话也没毛病,今日这事若是被沈惟钦那厮知道了,还不晓得如何笑他。
陆听溪安慰半日,见谢思言不住揉着额头,似乎头疼得更厉害了,忙让出自己的位置,让他坐着歇会儿。
谢思言觉得他确实需要歇一歇,不然他可能会被小姑娘气晕过去。
两人并肩坐在一团草垛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然降下雨来,细纱一样,足足下了一刻钟才停。
雨不大,坑底四周又有蛇鼠挖的孔洞,倒未积水,只是四壁上的岩石变得湿滑,一时却是无法攀爬了。
陆听溪转头瞧见谢思言面色黑比锅底,以为他是因着郁恼于滞留坑底才会如此,小声道:“我身上茄袋里还装着些吃食,你放心,咱们一时半刻还饿不死。回头杨顺那边发现咱们不见了,应当也会着人寻找,你不必太担心。”
谢思言面色却是越发难看。
他布置的那些东西,被雨一淋……
罢了,大不了改日再弄。横竖今日诸事不利。
他出神间,面前多了个白胖胖的包子。
“你尝尝,这是三丁包子。我还用油纸裹了几个桃花烧麦,你吃完包子,再尝个烧麦。”小姑娘朝他盈盈笑,觉着随身带着吃的还是极有好处的。
谢思言却并不接过:“我才攀壁下来,没净手,你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