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杨顺召到跟前,低声吩咐几句,随即抱着陆听溪出了这暖香氛氲的次间。
甫一出来,怀里的人就环紧了他,似是有些不安,卷密长睫不住轻颤,含含混混地喊冷。谢思言将自己外披的大氅脱下盖在她身上,再度将她擎起时,她似是怕自己掉下来,两条纤兰般的手臂舒开,绕项而过,口中喃喃呐呐,他凑近了听,才听清她嘀咕的细语碎言中,他的名字反复出现。
小姑娘嗓音糯糯,与素常的情态分外不同。
他蓦地一滞,想到一种可能,心跳如擂鼓。
虽然她如今意识不大清明,但满口念的都是他的名字,这总是错不了的。这个举动毫无疑问透露出她对他的依赖与信任。而他要的,恰恰就是这种依恋。
当初在宫内麋鹿苑里时,她也是迷迷糊糊的,但口中也不过胡乱梦呓而已,并没喊他。若她那回也如眼下这般声声唤他,他当时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就当真难说了。
谢思言在她左颊上轻吻几下,目光灼灼如电,嗓音格外低柔:“乖乖,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她容色奶白,柔泽馥馥,如瓷若玉,漫天的月华星辉洒落其上,竟宛若淙淙清溪脉脉流动。谢思言不由拥她更牢一分,竟是担心她乘风而去,直上月魄。
他自认为已将她的容颜刻印在脑海,但每每瞧见她在月中、花前、灯下等处的殊俗容姿,都禁不住感喟,他脑筋纵再是好使,也难以真正设想出她的诸般丽色。
谢思言环顾四周,视线很快落到了不远处的远香榭上。远香榭位置别致,傀然立于湖心,水次有长长延出去的通路与之相缀,宛若一道木桁架桥,清幽得很。
谢思言将怀里人又拥紧一分,眸色比暗夜更深,大步朝远香榭行去。
……
贾悦身边的丫鬟吉祥看了眼时辰,对另一个叫珊瑚的丫鬟道:“差不多了,咱们该引人过去了。”
珊瑚往外张了张:“可姑娘还没回……”
“你这木头疙瘩,姑娘一早就吩咐了,时辰到了就带人过去。若是误了姑娘的大事,你担待得起?”
珊瑚只好怯怯缩缩脖子:“那咱们快去。”
……
今晚的家宴本就是为庆贺谢思言擢升的,谢宗临被众人劝了酒,原本酒量尚可,但如今赶往丽瞩园的路上,却只觉头疼欲裂。
真是家门不幸!如若此事属实,他这张老脸往后也没处搁了。
尚未迈入次间的门,谢宗临就察觉动静有些不对,面色一沉。但到底也是官场沉浮几十年的人,他转瞬镇定,挥退左右,自己独个疾步闯入。
两个枕上鸳鸯、衾中鹣鹣尚不知有人闯入。谢宗临甫一入内,一股甜腻暖香迎面袭来。他自家屋内寻常不熏香,尤不爱这等熏香,满面嫌恶地皱皱鼻子,一把揪起榻上的男子,瞧清了容貌,面色一凛,盛怒之下一把拽了他旁侧那女子的长发,迫其仰头。
女子神志并不清明,青丝被重扯的疼痛也未能令她清醒,只是惘然对着谢宗临,目光涣散。
谢宗临看清女子容貌,神容渐复,怒火亦平。
他一把将之甩回去,出得门去,对候在外头的两个心腹长随道:“去,把贾氏叫来。”顿了下,似想起什么,让长随去寻寻世子。
不一时,长随折返,道:“禀国公爷,世子爷来了丽瞩园,尚未回居处,身边也未带随从。至若世子爷具体何在,还需慢慢找。”
谢宗临沉吟半晌,命众人将此间守好,自己点了几个人,随他一道转去寻长子。
丽瞩园深阔,楼阁星繁,谢宗临头一回觉得宅邸太大有时候并非好事。挨个地方找过去,折腾半日也才将丽瞩园走了大半。谢宗临气闷,坐在亭中休憩少时,待要再找,一抬头就瞧见他四寻不见的长子飘然而至。
晚夕家宴之际尚霾色满面的长子,此刻却是春风满面,前几日高升时他都没见他这儿子这般眉舒目展。
谢宗临狐疑看他,问他做甚去了。
谢思言道:“儿子去做甚都不当紧,目下最紧要的是,父亲预备如何善后?”
谢宗临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你干的好事?”
“儿子适才干了好几样好事,父亲指的是哪一样?”
谢宗临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道:“我心里有数。”
陆听溪才一醒来,就觉通体酸痛,浑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她脑中混沌,记忆纷乱错叠,隐隐记得自己被谢思言带去了什么地方,问了檀香,得知自己确实是被谢思言送回的,放了心。见时辰不早,向檀香打探谢思言的去向,檀香低声道:“世子爷如今在国公爷那里——少奶奶被世子爷护得好好的,只是有些人可惨了。”
陆听溪细细梳理着记忆,询问檀香出了何事。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就见一个小丫鬟来传话:“世子爷请少奶奶过去一趟。”
第87章
陆听溪是忍着腰肢几折的酸痛赶过去的。甫一见到谢思言,她就暗瞪他一眼, 他却没事人一样朝她招手:“过来。”
陆听溪立到谢思言身畔时, 才注意到地上的情形。
一男一女跪伏在地, 衣衫凌乱,冠发不整。男人喉咙喑哑, 惶遽不已, 女人幽咽不止, 通身狼狈。
陆听溪仔细辨认了下, 发现这是谢思和跟贾悦。
耳畔热息忽近, 谢思言的声音穿入耳鼓:“身上还酸不酸?往我身上靠会儿?”
陆听溪偏过头不理他。她先前一团懵然,后头联系前后,自然能推断出自己这是经历了什么。谢思言做这种事自来没甚分寸,有时兴致来了,还会摆些不知从何处看来的姿势。他又贯来体力好,有时甚至足狂整夜,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争奈她打他不过, 只能由着他胡来。
“适才我若非忖着还有事做, 哪会那样快结束, ”谢思言继续低声道,“天晓得我是凭着多大的毅力才放过你的, 我至今都意犹未尽。等此间事了, 咱们回房再来个三两回。”
陆听溪挪了两步, 离他远些。
此间在场的人不多, 除却她跟谢思言以及地上这一对以外,就只有谢宗临、贾氏并几个素日得脸的心腹家下人等了。
谢宗临向陆听溪询问了适才整件事的前后,转向贾氏:“你带来的好侄女儿,你说要如何处置?”
贾氏倏地跪下:“此事确是因着悦姐儿一时糊涂所起,但事已至此,要不国公爷就顺势……”
谢宗临冷笑着打断她的话:“顺势?我谢家可不要这样寡廉鲜耻的媳妇!”
贾悦面色发白。
她而今虽痛恨懊恼,但若不能嫁进国公府,她这辈子就毁了!
贾氏看了侄女儿一眼,又道:“国公爷息怒,大局为重。国公爷膝下子息单薄,万一悦姐儿经此一事有了谢家的骨血,那……”
“有了骨血又如何,这样苟合得来的骨血不要也罢,”谢宗临声音冷得彻骨,“你即刻将贾悦送回你娘家,也不要让你娘家的慈长过来关说,我的脾性你是知晓的,此事绝无回旋的余地。”
贾悦再也压抑不住,放声痛哭,拉扯谢思和的衣袖:“你倒是说句话啊,你是不是个男人……”
谢思和深知父亲禀性,此刻正满心恐慌,被她一哭一扯,暴躁得头皮都要炸开,压着声音吼道:“闭嘴!若非你先起歹心,如何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你是咎由自取!”
贾悦也恼了:“我是咎由自取,那你呢?你总是占了便宜的,我回头若当真有了你的骨肉呢?你难道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你简直……”
贾氏冷声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贾悦悻悻,含着两眼泪叫了声“姑母”,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贾氏再度跟谢宗临求情,谢宗临冷冷一笑:“你们姑侄两个的脸皮当真一个赛一个的厚,我还没追究你那好侄女儿意图构陷我谢家儿媳妇的事,你倒先来为她求名分?”
贾氏也觉面上无光,捏了捏裙幅,抬眼看向谢思言,目光里满含求助之意。
谢思言回了个讥诮的笑。
贾氏思量再三,叫谢思言转去借一步说话。
“我知道哥儿心里恼得慌,但哥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帮为娘劝劝你父亲,不然你表妹可就真没活路了。”贾氏殷切道。
她也知道此事难办,但凡是个男人,都不可能容忍有人欲给自己戴绿帽这等事,何况是谢思言这样强横的男人。谢思言的强势与谢宗临相较,只多不少,其实自打谢思言从抱璞书院回来,谢宗临就已渐渐管不住这个儿子了。
但再难办,也还是要硬着头皮上。除却因着贾悦是她娘家侄女儿之外,还有一层缘由她不好说——她娘家人的禀性她比谁都清楚,她担心贾悦若是当真已经受孕,她那娘家嫂子回头会让贾悦留下孩子,而后以此要挟谢家。
倒不是因着她娘家人胆子多大,而是她娘家这几年来日就衰败,若非有谢家这样的豪族姻亲撑着,怕是早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了。这也是她一力撮合贾悦跟自己儿子的缘由之一。
谢思和如今本就是靠着谢宗临过日子,等谢宗临百年之后,魏国公府就是谢思言的,谢思和又能分得多少好处?如若她娘家不能再出个豪门媳妇,那式微几可说是不可避免的。
故而,她毫不怀疑她娘家人能干出以子相挟的事。实则她也觉着可以从此处着手。谢宗临气归气,但毕竟也还没个孙儿,阀阅巨室最重子嗣,等谢宗临气消了,说不得就能转意。
不过,总还是要能先过谢思言这一关。
谢思言断然拒绝。
贾氏看看左右无旁人,低声道:“哥儿连母亲的面子也不卖了?”
“我倒想卖,但上回我已放了母亲一马,这回若再行姑息,母亲会不会再给我来几次?横竖不过贾氏的一个娘家侄女儿,跟母亲又没甚干系,母亲何必劳心。”谢思言回身就走。
贾氏紧走几步:“可此事毕竟牵系你弟弟……那可是你胞弟!”
谢思言凛凛眼风扫向贾氏:“母亲若是为他好,就更不该为贾悦求名分了。似贾悦这等人,回头若当真嫁了谢思和,我怕他变成绿毛龟都不自知。”言讫,飘然而去。
回到鹭起居,陆听溪累得倒头瘫到了床榻上。她适才也就站了半柱香的工夫,竟就有些受不住了,不仅腰背酸痛,而且双腿发软,后头还是坐着软轿回来的,如今居然还是没甚气力。
不知不觉闭眼睡了过去。朦胧间似有人将她抱起挪了地方,又将她搂到了怀里。继而察觉到对方在缠绵不绝地亲吻她,她挣扎着张开双眸。
谢思言从她娇柔软嫩的双唇上离开,长指勾住她下巴:“醒了?那正好,咱们继续。”
陆听溪悚然一惊,终于去了大半困意,几乎是从榻上弹坐起来,让他不要再胡来了。又陡然想起一事,一把抓住他:“我的耗子呢?”
她发现谢思言只将天竺鼠的小窝拿了回来,那对肥嘟嘟的天竺鼠却不见鼠影。
谢思言嘴角微扯:“我就说,你跟养了一对儿子似的上心。”
“不是一对儿子,那是一公一母。从前都是分笼,如今合笼了,说不得再过些时日,就能有小耗子降生了。”陆听溪认真纠正,再度询问天竺鼠的下落。
谢思言怏怏:“不晓得,没瞧见,说不得被贾悦捏死了,或者烹了煮了,我听闻天竺鼠肉质鲜美……”
陆听溪扭头就要下榻,被谢思言一把揽住:“你可知道你意识混沌时,口中嘀咕着什么?”
陆听溪一顿。
“你一直喃喃着,‘谢思言帮我’。”
陆听溪揉揉眉心。
她怎么觉得他没把她的话听完,她当时大抵想说的是“谢思言帮我找耗子”。
谢思言从背后拥住她:“既然你心里也是念着我的,那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的苦心,想来你也是能够明了一二的。”
陆听溪被他按在怀里动弹不得,又感觉到他正寸寸亲吻她的发顶,不知是屋内太暖还是他的举动格外温柔,她面上霞色愈艳,一颗心也逐步温软下来,挣扭渐止。
她自然知道他的苦心,他跟她解释过的,只是他这种将她排除在外的做法,令她心下不快。她想成为与他并肩的人,而不是永远的被保护者。但她多次向他表达了这种意愿,他却并不肯应允。兴许在他眼中,她一直都是幼年时那个奶猫一样的小女孩儿。
陆听溪忽地按住谢思言的臂膀:“不生气可以,但你必须跟我赔罪。我那几日因着你的事被折腾得多惨,我至今记忆犹新。你若不赔罪,我是意难平的。”
谢思言缄默须臾,嗓音略显艰涩地开口:“我可以为那日让你受的磋磨致歉……”
“不是为我所受磋磨致歉,是为你隐瞒我导致我受了许多磋磨而致歉,关键在于‘瞒我’。并且,你要保证下回再不瞒我。”
谢思言箍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别闹。”
“你一日不说,我一日不宽宥你。”
谢思言眸色瞬时晦暗,强行按住她:“本事见长了,我偏不说,你奈我何?”
陆听溪待要再说什么,身子已被他牢牢制住,开口欲呼,双唇亦被他堵住。
“来,你倒说说你宽不宽宥我,”谢思言垂眸盯着明眸圆瞪的美人,“你敢再说一次,我就敢让你喊破喉咙,信不信?”
……
陆听溪翌日起身时,日已三竿。
她自成婚以来,从未起得这样晚过。丫鬟们说,谢思言已去老太太并贾氏那头打过招呼了,帮她免了晨起问安,她听了愈加羞赧。不论谢思言给她寻的什么借口,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是为何晚起。
不过,失而复得的一对天竺鼠给了她些许慰藉。
据说这对天竺鼠是谢思言一大早就从外面拎回来的。天竺鼠不负鼠名,生来胆小,骤闻高声都会吓得窜回窝里。不知是否今晨被谢思言吓着了,被她重新放回笼中后,也还是一副哆哆嗦嗦的怂样,连那猪叫一样的哼唧都不嘹亮了。
她正张罗着给天竺鼠喂食,谢思言从外头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