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已经过去两三日了,可她身上的淤青却没有什么消退的迹象。说来也是稀奇,她本是卑微的出身低贱的命,可这身子骨却颇有几分娇贵,时时提醒着她那夜的事情。
不由自主地,沈瑜又想起在永巷遇着宋予夺时的场景。
在仅有的两次相见中,她始终都是低头垂眼,没敢正视过宋予夺,以至于连他的相貌都只不过有个大致的印象而已。只知道他的确是个刀光剑影里走来的将军,力气大得很,声音低沉,仿佛始终不自觉地带着些边关的风沙浸染出来的肃杀。
内室传来脚步声,沈瑜扯下衣袖,咬了咬唇。
第7章
沈瑜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发落如莲与红玉,只是罚她们在院中跪着,直到午后方才让她们起身。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相当于是“杀鸡儆猴”,等到沈瑜再露面的时候,那群从掖庭来的宫女明显更恭谨了些。
这些宫女都是在掖庭呆过少说半年的,那些基础的礼节,以及行走坐卧等规矩是早就学过的,所以并不需要事无巨细地从头教起。
沈瑜先是将她们叫到一处庭院,逐条地将尚宫局的规矩拿出来讲了一遍,而后道:“这些规矩条例我已经逐条讲过,你们都给我牢牢地记在心里,若是将来犯了什么差错遭罚之时,可别说我没提醒过。”
宫女们道:“是。”
“你们有三个月的时间来练礼仪学技艺,等到入冬后,会有一场考较,通过的就留在尚宫局,没通过的仍旧回掖庭去。”沈瑜强调了句,“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生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否则中途被逐回去,怕是就得直接去辛者库了。”
宫女们又齐齐地应了声。
“尚宫局有正四品尚宫二人,前些日子一位尚宫病逝,故而如今仅有一位古尚宫。其下是司记司,由晴云姑姑掌印,尚宫局各种文书上的往来都得从她那里过。”沈瑜严词厉色地提点过后,将声音放缓了些,向她们讲着尚宫局的构造,“又有司服、司仪、司膳、司寝四司,管着这内庭后宫的诸多繁琐之事……”
已经换了尚宫局衣裳的宫女们整整齐齐地站在庭院中,她们大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水嫩得很,配着碧色的宫装,衣襟上挂着尚宫局的牙牌,也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众人听着沈瑜的讲解,神色各异,惴惴不安的有,卯足了劲头要出人头地的也有。
沈瑜在宫中呆了近十年,对这些早已是见怪不怪。
人各有志,说白了这些宫女想要做什么压根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别蠢到惹祸上身,带累到旁人就是。
“今日你们初来乍到,就略宽松些,等到明日,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情,就都是有规矩在的。晚些时候回去好好休息,明儿一早就得起身,误了时辰,可是要挨罚的。”沈瑜说了太长时间的话,嗓子都隐隐有些犯痒,顿了顿,又着重强调了一遍,“在宫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安分守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目光扫过庭院中的所有人,沈瑜一字一句道:“所以,做事之前,务必三思后行。”
众人屏息以待,还有些人小心翼翼地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明白她为什么将这件事翻来覆去强调好几遍。
沈瑜自觉能说的能劝的都已经说尽,扬了扬手:“散了。”
众人散去,沈瑜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痒的嗓子,轻轻地咳了两声,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寻点败火的药来。
这点症状倒也算不上什么,可在宫里,下人们是生不起病的。
毕竟若是误了差事,那后果可就未必能承担得起。再者,若是因着疏忽将小病拖成了大病,为了避免将病气过给其他人,直接赶到掖庭辛者库也是有的。如今她在尚宫局虽然自在了许多,不必像先前在清宁宫那般小心翼翼,可却也不能托大。
“你这是怎么了?”点青一进门,就见着她这模样,挑了挑眉,“嗓子不舒服?”
沈瑜忙起身,替她倒了杯茶,笑道:“许是方才说得多了,有点犯痒,没太大妨碍。”
点青道:“这拖不得。我那里还有些罗汉果,等回头给你送些过来泡水喝,应该能略微缓解些。”
“好,”沈瑜受了她这份好意,又道,“你专程过来,想是有什么事……还是昭庆殿那桩事?”
点青露出个羞愧为难的神色:“先前在晴云姑姑那里,我也不好问太多,只能现下再来问。你先前说,衣裳不能照着贵妃的吩咐来做,那若是将来贵妃问起来,又该怎么说?这般忤逆她,怕是捞不着什么好下场。”
沈瑜就知道她是为了这桩事来的,心下叹了口气:“我也说过了,这件事本就左右为难,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这种事情,谁能下包票说能万无一失?
“若他日贵妃真责问,那也只能如实回禀,再加以规劝。”沈瑜斟酌着措辞,慢慢地说道,“你别拿宫规去压她,只告诉她,若是逾矩违制了,岂不是让陛下左右为难?”
皇后跟贵妃是多年的死对头,彼此之间算得上是十分了解,沈瑜在清宁宫三年,虽不显山不露水,可许多事情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她对陈贵妃的性情也算是摸透了几分,知道怎么劝,能让她的怒火减轻些。
点青仍旧有些犹豫:“这样真的能行吗?我怕万一到时候嘴笨说错了话,弄巧成拙,岂非……”
点青揪着帕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她是真的怕极了,毕竟将来直面陈贵妃的是她,身家性命都系在此事上。不管旁人出什么主意,她还是忍不住会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假设一些性情来吓自己。
沈瑜捧着茶盏一点点喝着,没有去催她,也没有半点不耐烦。
到最后,还是点青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难为情地抿了抿唇:“我的确是有些杯弓蛇影,让你见笑了。”
沈瑜摇摇头,轻声道:“你不要这么说。”
她对点青的状态完全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在奉命为锦成公主试婚的时候,她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旁人能风轻云淡地冷静分析,不过是因为她们不用承担风险罢了。
点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我那边还有些事情,就不在这里叨扰你了,等到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些罗汉果给你。”
“好,多谢了。”
沈瑜送她出了门,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尚宫局的宫女们也已经到了换班吃饭的时候,来来往往的。
点青缓缓地走远,身形萧索,看着有几分可怜。
沈瑜倚在门边,看了眼西垂的落日,关上门自去吃饭。
接下来的几日,沈瑜都在带这批新来的宫女,几乎是事无巨细地盯着,耐心地教着她们诸多事情。她其实也没想这么劳心劳力,只是这桩差事实在是不能办砸,所以宁愿自己多费些精神,也不能出纰漏。
晴云将此看在眼里,在沈瑜过来回禀事情之事,劝了句:“虽说谨小慎微总是没错,可你也不用这么劳心劳力,这些宫女在掖庭都是受过教导的,知道分寸,就算眼下放着她们不管,也闹不出什么。我看你这几日气色不大好,也有些消瘦了。”
“是这个道理,”沈瑜知道晴云这是一番好意,先是应和了声,而后道,“只不过我到底还是不放心,虽说她们翻不出天来,可万一真闹出点什么事情,大家还是脸面无光,所以只好防患于未然。”
晴云点了点头,又格外嘱咐了句:“你想这样也行,只不过别一直这样下去。”
毕竟若她一直这么严加监管着,那也就分不出优劣来了。
将来在尚宫局安顿下来之后,总不可能再着人像她这样看管着,届时怕是有人就要心思活络了。
沈瑜略一想,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多谢姑姑提点。”
正说着,忽而有宫女急急忙忙地进来回禀,说是昭庆殿来人了。
晴云神色一凛:“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小宫女喘了口气,将昭庆殿嬷嬷的话转告给了晴云:“是为着秋装的事情。嬷嬷说尚宫局轻慢昭庆殿,贵妃娘娘着人过去问话。”
“司服司的事情,让点青去回就是。”晴云眯了眯眼,“还是说,贵妃娘娘还点了其他人?”
小宫女紧张地看了她一眼:“是,嬷嬷请您过去。”
晴云变了脸色,咬了咬牙,冷笑道:“贵妃娘娘好大的脾气,若不是古尚宫年事已高,她怕不是连着尚宫都要一起召过去责问?”
小宫女不知其中内情,可晴云与沈瑜却是一清二楚的。
其实按理说,尚服司出了差错,将点青召过去问就够了,可她却点名要晴云过去回话,那就是要牵连到意思了。这件事情本就是贵妃不占理,可她身居高位,是非自然由她说了算,尚宫局也只能受着。
晴云会这般生气,并不是因为自己被牵连,而是因为陈贵妃这明显是要挑尚宫局的事。
沈瑜站起身,低声劝道:“姑姑莫气,便是什么话也等回来再说,昭庆殿的嬷嬷只怕还在外面候着呢。”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柔柔的,倒是让人莫名多了些安定。
晴云冷着脸起身,吩咐小宫女:“叫上点青,我倒要看看贵妃娘娘想要责问什么。”
及至到了门口,晴云略一犹豫,回头问沈瑜:“你可愿随我一道过去?”
沈瑜一愣,旋即笑道:“好。”
第8章
在宫中度日,沈瑜一直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如非必要,不然绝对不会插手。
但晴云开口,不管怎么样都是要答应下来的。
毕竟她这些年受了晴云颇多照拂,不谈其他,就为了这份情谊,她也不能推脱。
出门后,点青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脸色苍白,形容颇为狼狈。一旁站着的是昭庆殿的嬷嬷,袖着手,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她,这让点青愈发有些惊惶了。
“点青,过来。”
晴云唤了她一声,虽没明说,但也已经算是表明了态度。
点青如蒙大赦,立即快步走了过去,跟在她身后,与沈瑜并排站着。
沈瑜低头垂着眼,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见点青过来,才偏过头冲她露出个笑容,无声地动了动唇:“别怕。”
点青扯了扯嘴角,可到底也没能笑出来。
在她看来,这件事情是她管辖的司服司出的问题,贵妃若是要追责,她首当其中。陈贵妃的手段做派合宫皆知,再者皇上又怜贵妃丧女,不忍苛责,若这次贵妃真动了怒要重罚她,那她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晴云与昭庆殿的嬷嬷交涉了几句,带着沈瑜与点青前往昭庆殿。
沈瑜瞥了眼,见那嬷嬷远远地走在前面,方才低声向点青说了句:“你别怕,贵妃既然让姑姑过来,那这件事就不是你担着的了。过会儿贵妃若是问起来,你如实回禀就是,别慌,我先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点青慌乱地揉了把脸,点点头:“记得。”
沈瑜轻声笑道:“那就好。”
她声音很低很轻,淡淡的,神情也很坦然,见着她这模样,点青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样,原本惶惶不安的心也得以缓解一二。
沈瑜抿了抿唇。
陈贵妃这个人喜怒不定,她也不敢说有把握一定能让贵妃息怒,不去追究这件事。可点青现在已经方寸大乱,她哪怕表露出一分动摇,那也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她只能撑着,来当这个主心骨。
尚宫局离昭庆殿还是颇有一段距离的,就这么走过去,几乎要横跨半个内庭。
沈瑜起初是强作镇定,走了会儿,倒是真一点点安定下来。
这件事情本质上并不复杂,无非就是陈贵妃想给皇后添堵,所以拿尚宫局来作筏子。可不管怎么说,尚宫局并没做错,逾矩之事本就是不能做的,就算是错,那也是贵妃的错。
如果陈贵妃只盯着点青的司服司来罚,那旁人就算颇有微词,也不敢说什么。可她这次直接让人叫了晴云,那就是直接把整个尚宫局都牵连进去了。
尚宫局在内庭之中,本就是直接归属于皇后管辖,皇后若是这时候还袖手旁观,由着陈贵妃处置了尚宫局,可就是让宫人看笑话了。
如今立储之事已经摆到了台面上,沈瑜就不信,陈贵妃就真敢在这种时候还嚣张跋扈,无所顾忌。
沈瑜原以为这嬷嬷是要把她们带去昭庆殿,却没想到却在御花园拐了弯,又走了不久,就见着了正在亭中赏花的陈贵妃。
嬷嬷上前两步,回禀道:“娘娘,尚宫局的人已经带来了。”
晴云带着两人跪下行礼,陈贵妃瞥了一眼,冷笑了声,没说话,也没让她们起身。
沈瑜就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简简单单地揭过,倒也没意外,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头也不抬地看着御花园的石子路。
有点膈,但好在她们都是跪来跪去早就习惯了的。
不知过了多久,陈贵妃才终于开口道:“哪个是司服?”
点青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娘娘的话,是奴婢。”
虽然极力克制,可她的声音仍旧有些发颤。
陈贵妃嗤笑道:“本宫这次召你来,所为何事,你清楚吗?”
点青埋着头,答道:“想是为了这次裁制秋装的事。”
“你倒是乖觉,”陈贵妃摆弄着托盘中剪下来的花枝,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枝叶,“你既知道,为何要怠慢本宫?”
“并非是奴才有意怠慢,”点青俯身道,“只是先前那位嬷嬷所提的要求,实在是逾矩,司服司不敢遵从。”
陈贵妃折了花枝,插到一旁摆着的一对联珠瓶内:“逾矩?”
她这两个字咬得极重,点青浑身一颤,勉强答道:“那日昭庆殿的嬷嬷来尚宫局传话,所提的要求,有些的确是逾矩的。能做的,奴婢已经令宫女依着吩咐行事,不能做的……奴婢也不敢从。”
“左一句逾矩,右一句不敢,”陈贵妃调整着花瓶中的插花,问晴云,“晴司记,此事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