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惜惜白他一眼,接过晏娘手中的钗子,手指在冰凉的玉蝶上反复摩挲了几下,“姑娘,听大人说,这钗子上附了两个魂魄,一个是那辛子予,那另外一个,却又是谁?”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蒋惜惜一怔,“这诗,我曾见远儿写过,凤凰,凤凰,难道另外一个魂魄是深宫中的女人?”
晏娘的眼神变得悠长素净,“她不是普通的女子,若我没猜错,她应该就是闽国王后陈金凤,也叫万安娘娘。”
“万安?”蒋惜惜冷嗤一声,“既然赐她这样一个名号,最后为何又要将车裂之刑用在她身上呢,男人哪,狠起来真是六亲不认,前缘往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晏娘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你说的倒是没错,闽国君主王延钧穷奢极侈,为她建造了雕甍画栋的东华宫,每夜,金龙巨烛数百支同时点燃,将整个寝宫照得犹如白昼。两人日日美酒,夜夜荒淫,连国事也逐渐不堪闻问。不过,当时王延钧除了宠爱她外,还有一个男宠,叫归守明,坊间皆传:谁谓九龙帐,只贮一归郎。后宫的莺莺燕燕加上这一位‘归郎’,使得王延钧疲于奔命,旦旦而伐,最后终于得了疯瘫症。王延钧生了重病,归守明就成了久旱的宫女们争夺的对象,陈金凤自然是捷足先登,男贪女爱,别有一番旖旎风光。可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终于有一天,陈金凤和归守明通奸的事情被王延钧发觉了,这位瘫痪在龙床上的君主暴怒了,两个自己最宠爱的人,却背着自己勾搭成奸,这种事情,莫说君王,就是一般百姓也是无法忍受的。”
“所以,他便将两人以车裂之刑处死?”
晏娘冷冷一笑,“若单是如此,恐怕那陈金凤的怨恨还没有这么深重,原来归守明并非真心对她,他这般接近她,其实是被权力所诱,他真正的目的是高高在上的皇权,而陈金凤,不过是他为了达到目的而设下的一颗棋子罢了。归守明的政变被王延钧识破了,他也命丧在禁卫军的长刀下。而陈金凤,也被作为同党,被判处车裂之刑。”
说到这里,晏娘顿了一下,“我想,那天她一定又唱起了那支小曲儿,还带上了王延钧为她打造的蝴蝶玉钗,想让他念在两人夫妻一场的份上,饶过自己。可是王延钧心意已决,还是让士兵将她的头和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
蒋惜惜握紧拳头,“她虽死不足惜,但是这种方法未免太过残忍。”
晏娘看着她,“你想,要把人的头跟四肢砍下来都得花不少力气,更何况是用马车拉扯,所以受刑人身受的苦处更是可想而知。不过,真到撕开的时候,恐怕已经不会觉得痛了,痛苦的是正在拉扯的时候,皮断了,肉连着,肉断了,筋骨却未断,最后血管爆裂,咽气而亡时,恐怕倒不是被疼死的,而是被生生吓死的。所以那陈金凤的怨气才如此深厚。”
蒋惜惜打了个寒战,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虽然春寒料峭,却也不至于这样冷吧。
“晏姑娘,后来玉钗被辛子予偷偷带出宫,其后发生的事情,也都是被陈金凤的怨气所影响,才引起了一桩桩惨案吧。”
晏娘点头,又将玉钗递过去,“这钗子你带回去吧,它现在无主了,但至少曾是案子的证物,放在新安府比放在我这里妥当。”
蒋惜惜接过玉钗,它上面还沾着晏娘的体温,暖暖的,她于是冲她一笑,“晏姑娘,你身体好些了吧?”
晏娘淡淡一笑,“多亏程大人,我的身子已经无碍了,劳烦姑娘回去替我道一声谢,我就不去府上打扰了。”
蒋惜惜楞了一下,心里自是不解:这两个人,一个救了人,一个被人救,怎么到头来,反倒又生疏了呢。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脑子中过了一下子,便被她撇开了,因为灶房传出了诱人的香味儿,而在傍晚饥肠辘辘的时候,这味道比什么都更能吸引人心。于是她随便答了声是,便朝着灶房走去,独留晏娘一人站在院中,望着墙对面,眉宇间凝上了一层冷霜。
程牧游坐在书案前,手里将一本已经卷了边的旧书翻了翻去,眼睛却没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停留,终于,他“啪”的将书扔在桌上,十指交叠放在眉心,脑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她的肚子破开了,皮肉朝两边翻起,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只是,这骨头很长,蜿蜒曲折,层层环绕,粗壮、坚固,绝不是属于人类的。
程牧游从书案前站起身,他走到窗边,望向高墙的那一端,与从那边穿来的一道清冷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你,是谁?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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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人皮偶(番外)·共5章
第一章 送殡
一把白色的纸钱洒向天空,风将它们带到树的顶端,有些,便挂在没有了叶子的枯枝上,随风发出扑扑簌簌的响声。瞿万秋的哭声也传了上来,高一阵低一阵,凄凄的,比秋末的天色还要让人绝望。
他的独子永华前几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夺去了性命,这几天瞿万秋一直麻木的处理后事,直到今天出殡,棺木重重合上的那一刻,他才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真的不在了,他以后再也看不到他生动的面容了。这突如其来的惊醒让他痛彻心扉,只能靠一声接着一声的干嚎来纾解,可是痛哭过后,瞿万秋却有点迷糊,明明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面颊上红润未消,就像睡着了似的,怎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头晕,几日滴米未进的影响,在这一刻终于体现在了他瘦弱的身体上,所幸身旁的侄子瞿重即时伸手扶住了他,才没让他跌倒在泥泞不堪的小道上。
飘在队伍最前端的唢呐声突然停住了,送殡的人群也一个接一个的站住了脚步,瞿万秋睁大迷蒙的泪眼朝前看,发现正对面走来了一个老头儿,他的背折得像一张弓,头发胡子全白了,年龄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些。他手里拿着根乌黑的枣木棍子,棍子探向身后,牵着四五个人,缓缓的朝他们走过来。
两队人眼看就要撞上了,瞿重赶紧走到前面,冲那老头儿行了个礼,“麻烦您老行个方便,稍稍让一让,我们要去落棺,不能误了时辰。”
老头儿头也没抬,眼睛从额上的乱发间瞅了瞿重一眼,也没说话,只嘿嘿一笑,便牵着棍子一歪一扭的走到羊肠小道的边上,候着他们通过。瞿重又行了一礼,重新回到队伍中,一行人接着朝前走,不过,这条路甚是狭窄,每个人从老头儿那队人身旁经过时,都不免要蹭到他们身上。瞿万秋也不例外,他的袖子扫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衣服上,怕人忌讳,赶紧道歉,谁知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人并没有看自己,头斜斜的歪向上方,表情似乎凝固了一般。
瞿万秋现在也没心思考虑别的,继续一步一歪的朝前走,就在这时,那老头儿却突然说话了,“没死透的人,装在棺材里做什么。”
不紧不慢的一句,却让瞿万秋一个骤停,再也迈不出去一步。
瞿重也停下来,回头冲那老头儿说道:“老先生,话可不能乱讲,我这堂弟脉象全无,身子也凉好几天了,你怎么说他他没”
老头冷笑一声,“我说没死就是没死,他一息尚存,全压在丹田,世上能救他的只我一人,若信,就来找我,前面的山头拐七个弯,过五座桥,我就住在那里。”
话毕,他就接着上路了,几个人排成一行,右手拽着枣木棍子,慢悠悠的沿着泥泞的小道朝前走去。
瞿重觉得这老头疯疯癫癫的,说话没头没脑,便摇摇头,命送殡的队伍接着前进,走了几步,却发现瞿万秋没有跟上来,一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呆呆的看着老头儿离开的方向。
“叔父,该走了,一会儿时辰过了就不好了。”瞿重在一旁小声提醒。
瞿万秋打了个激灵,如梦方醒的样子,抬脚随瞿重朝前走,可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眼神依旧怔怔的,说出的话却像道惊雷,劈得瞿重差点没站稳,“让他们把棺抬回去吧。”
“叔父,那老头儿不是癫了就是骗子,他的话您真信了?”
“让他们把棺抬回去,今天不落土了。”
“叔父”
“今天谁也不许落棺,就算落了,我也要给它挖出来。”瞿万秋盯着瞿重,眼神坚定里透着点疯狂。说完,他便朝小路的另一头跑去,刚才还像一片残叶似的身子,好像突然注满了气力,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座茅草房在夕阳的余晖中若隐若现,炊烟袅袅的从烟囱里冒出来,青山绿水中,它倒真像个隐世的神仙住的地方。瞿万秋擦了把汗:应该就是这里了吧,他转了七个弯,过了五条桥,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才找到这里。
又朝前走了几步,他看到有几个人站在篱笆围住的院中,有的在井边提桶打水,有的拿着斧头劈柴,俨然就是方才跟在那老头儿身后的几人。瞿万秋抒了口气,忙朝院子走去,来到门口,冲几人行了个礼,“请问”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那老头儿姓甚名何,干脆直言不讳道:“我想要儿子重新活过来,谁能帮我?”
几人都没看他,话也不答一句,还是木然的做着手中的活计,一下接着一下,动作又僵又钝。
瞿万秋有些恼了,“我要我儿子活,我要他活过来”
木门被推开了,老头儿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靠门站着,灰色的眼珠子盯着瞿万秋充斥着愤怒的脸,“这有何难,这几个哪个不是死而复生,被我救活的,关键看你愿不愿意付出代价。”
“代价?你说,我什么都愿意给你。”瞿万秋冲进院内,身子瑟瑟的抖动着。
老头儿玩弄着指甲,“你家有瓦房三间,良田十亩,黄牛两头,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家具首饰,我算算,”他指头点了点,然后抬起头,“二十锭银子,就这么多了,你若愿意,后天带着银两和棺材过来,银子交给我,活人你领回去。”
“二十锭”瞿万秋喃喃的说着。
“怎么,舍不得?钱没了可以再赚,儿子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老头儿阴测测的笑。
“不,我愿意,我愿意,我这就回去变卖家当,您老也要说话算话,一定要帮我把永华救活。”
老头儿摸摸胡子,冲他点点头,瞿万秋得了令,头也不回的朝院子外面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还不知道高人尊姓大名?”
“敝人闫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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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复活
第三天一早,瞿万秋便带着好容易凑齐的一布袋碎银来到茅草房,瞿重陪他一起来的,他赶了辆牛车,车上放着永华的棺材。
闫可望拿着那袋银子仔细的数了数,终于,满意的一点头,将布袋交给站在身旁的一个汉子,命他将布袋收好。
瞿重见那人面无表情,动作也很是迟缓,便搓着手小心翼翼的问道,“高人,他走路不是很利索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闫可望横他一眼,“他刚活过来没几天,魂儿还没完全清醒,过几天就好了。行了,把人抱进来吧。”说完,他便踏进门内。
瞿重看了瞿万秋一眼,见他冲自己点点头,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走到牛车旁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把棺材掀开,双手掐着永华尸体的腋下,像抱孩子似的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现在已经临近冬天,这里又在国土之北,所以尸体还没有腐败的迹象,只是,触到他僵硬冰凉的身子,瞿重的心脏还是重重的跳了两下,总觉得永华垂在自己后背的手在一下一下的蹭着他的身子,蹭的他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瞿重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挪到屋内,按照闫可望的指示将尸体放到铺在地上的一条的草席上,这才喘着气在一旁坐下。
“歇够了吗?歇够了便回去吧,明日再来接人。”闫可望的逐客令下达的一点也不含糊。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吗?”瞿重有些惊讶。
“怎么,不信我?不信就把人拉走,银子我还你便是。”闫可望大大啦啦的在椅子上坐下,不耐烦的砸吧了下嘴巴。
“瞿重,出来,咱们走吧。”瞿万秋生怕得罪了他,在门外冲着急的冲瞿重挥手。
瞿重犹豫了半晌,一声不吭的出了门,刚走到门槛外面,木门便被闫可望从里面“哐当”一声关上了,门环险些砸在他背上。
“叔父,你就这样把人和钱都交给他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怎么是好,这可是你全部家当呀。”瞿重不放心的说。
“莫说银子,就是他要我这条老命,我也是会给的,永华是我唯一的孩子,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不能放弃。”
“可是”他本想说这件事完全不合常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是这死而复生的事情,他可是闻所未闻,但是看着瞿万秋绝处逢生的苍老面孔,瞿重不忍再多说什么,搀扶着他朝牛车走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瞿万秋就和瞿重就来到了茅草房前,院门紧闭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二人也不敢叫门,就这么站在外面守着,瞿万秋扶着篱笆,身子抖擞个不停,眼巴巴的盯着屋门,恨不得在上面戳出个窟窿来。
门终于打开了,里面的阴影中站着个人,个子高高的,身材看起来和永华颇有些相似,瞿万秋屏住呼吸,握紧双拳,看着那人踏出了门槛,慢慢的走到院中,他身上,穿着那件自己精心准备的寿衣,黑底白花,在阳光下很是扎眼。
“永华。”瞿万秋叫了一声,朝儿子扑过去,拉住胳膊,两手在他脸上上下摩挲,“永华,真的是你,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