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惜惜看着巷子的另一头,那边很黑,那些小东西就隐藏在那片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成群结队的顺着主街跑过去。她眯着眼睛,屏息凝气的朝那片黑暗望过去,忽然,里面飘出几点莹莹的绿光,在黑暗中尤为刺眼,将她的心都刺痛了。
“吓,王遇臣,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樊晴终于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她推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葱尖般的手指指向主街的方向。
可是,在王遇臣回头的那一刻,那些细碎的脚步声已经逐渐远离,消失在淡水镇浓的化不开的长夜中。
“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啊。”王遇臣的声线里还带着意犹未尽的味道,他刚想重新将樊晴拥进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算了算了,我心里突然乱的不行,你快走吧,一会儿被我娘发现就不好了。”
王遇臣拗不过她,只能悻悻的离开了,看到他独自离开,蒋惜惜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可是,她走的太晚了,身后“咯吱”一声,樊晴已经推开院门走进来,蒋惜惜心里道了声不妙,急中生智的转了个身,假意刚从自己屋里出来。
“呦,”樊晴被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像根木头似得杵在这里,想吓死谁呢。”
“我听到点声音,所以出来看看。”
“你也听到了?”樊晴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脸上的妆有些糊了,眼睛旁边晕出两道黑,一双桃花眼大的吓人,下巴却很尖,朝前弯出一个翘翘的钩,就像,就像一只老鼠。
蒋惜惜打了个寒噤,“可能是听错了,我先回房了。”
“蒋姑娘,”樊晴挡到她身前,眼睛直溜溜的瞅着她,下一个瞬间,蒋惜惜几乎以为她眼中要有荧光闪出,可是她却只笑了一笑,伸手在蒋惜惜肩膀上拍了两下,“风大,你早点歇着去吧。”
蒋惜惜没参透她笑中的含义,刚要转身,却听到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几盏黄色的光火轻飘飘的从门前一闪而过。
樊晴跑到门边,冲巷子里喊道,“出事了吗?”
跑过去的几个人已经走远,不过他们的声音却被夜风带到蒋惜惜的耳中,“蚕祟,蚕祟出现了。”
喻家门口被镇民们围了一层又一层,蒋惜惜跟着樊氏姐妹在外圈左转右转,硬是没找到机会挤进去。还好樊晴看到了喻家的一个老奴从里面走出来,忙上去扯住他,“戚叔,到底出什么事了?”
戚叔见是樊晴,皱着眉叹了几声,搓手摇头道,“全死了,就和十六年前一样。”
“什么全死了?”蒋惜惜见几人神色凝重,忍不住插嘴道。
樊荫将她拉到一边,声音压得很低,“你是外乡人,所以不知道,十六年前,淡水镇曾爆发过一场疫情,那疫情的开端就是从桑蚕的死亡开始的,先是蚕,后来就是人,当时,没有一户人家逃过了这场灾难,家家户户都有白事,街头连玩耍的孩子都没有了,城门都被运出的棺材堵塞。当时,淡水镇里盛传白衣人勾魂的流言,一到晚上,镇民们便敲击铜铁器驱鬼,声达九重,可是,流言毕竟是流言,虽然被传得邪乎,却没一个人见过那白衣人,大家只说他就是蚕祟,但蚕祟到底是什么,是病,是鼠,还是其它东西,我们就一无所知了。”
“可是你也说了,老鼠会吃桑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为何今晚大家却这么紧张呢?”
樊荫默默的摇了摇头,“那是因为这是喻家啊,喻家是养蚕大户,光蚕室就有十几间,若是他家的蚕全部死掉了,你认为,是几只老鼠能办的到的吗?”
蒋惜惜一愣,立刻想到刚在听到的那阵细密的脚步声:难道,刚才那些声音竟是老鼠发出的吗?可是,老鼠的动静那么小,即便踩在有积水的路上,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声音,除非除非它们数量惊人,浩浩荡荡一大群,才有可能发出这样的声响,才有可能将喻家的桑蚕全部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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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有缘人
“我进去看看。”听樊荫说完,蒋惜惜抬步就朝喻家走过去,她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来这里避难的,早已不是什么女捕快,只想着进去将事情调查清楚。
“哎,你怎么能擅自闯进别人家里呢。”樊荫跟在后面拽住她。
蒋惜惜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尴尬的笑了两下,就要跟樊荫步下台阶,可就在这时,喻府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十几个仆人鱼贯从里面走出来,每人手上都抱着一摞竹子编成的托盘。托盘上面盖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远望去,就像老鼠绿莹莹的眼睛。
“这是养蚕的托盘,看这样子,所有的桑蚕应该都被老鼠吃掉了,”樊荫摇头叹气,“可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老鼠呢,竟能将这么多蚕全部咬死,还有,喻家可是养了十几只大猫,这些老鼠怎么还敢在这里作祟。”
正说着,门内出现了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身影,他盯着那些染满了蚕血的托盘,脸色煞白,目露戚哀之色。
“无伤,怎么不披件衣服就出来,夜里风大,小心着凉了。”一直静默不语的樊晴腿脚利落的走进院门,眼底的温柔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你也来了,”喻无伤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看来全镇人的清梦都让喻家的事给扰了。”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多只老鼠的?”樊晴有些心急。
“进来喝杯热茶,我慢慢告诉你。”
说着,樊晴就推着四轮车朝宅子深处走去,蒋惜惜抓住机会,拉着樊荫三两步走上前,“我们也有些渴了,能否讨杯茶吃。”
“这位姑娘以前似乎从未见过。”喻无伤看着正在喝茶的蒋惜惜,浅浅一笑。
“她是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过来淡水镇住一段日子。”樊晴先她一步说道。
蒋惜惜猜出程牧游在信中一定让樊家人不要向他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忙笑着在一旁点头称是。
“到底怎么回事?我都急死了,无伤,你快些将实情告诉我。”樊晴放下茶杯,蹙眉问道。
喻无伤刚要说话,门外走进来一个仆人,手里拿着个半人高的麻袋,袋子里隐隐有血水向外渗出来。
“少爷,这些猫尸要怎么办?直接扔掉吗?”
喻无伤眼皮一垂,咬了咬嘴唇,“拿到山里找块地埋了吧,毕竟,它们也替喻家保宅卫院了这么多年。”
那仆人道了声是,提着袋子转身欲走,喻无伤在后面叫住他,“婆婆怎么样了,有没有受惊?”
“老太太睡着呢,一直没醒,公子放心吧。”
樊晴从椅子上站起身,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这么多猫,全死了?”
“今晚,守夜的老奴听到蚕室里有异动,便提着灯前去查看,还没走到门口,就发现喻家养的十几只猫全部死在门边,每一只都被咬断了脖子。走进室内,借着灯光,他看见每一间蚕室,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老鼠,正在疯狂的吞食着桑蚕,更怪的是,这些畜生见到他进来,不但不怕人,还冲着他直跑过来,当场咬掉了老奴一只鼻子。”
樊晴吓得直搓胳膊,“这么多老鼠,太恶心了。”
“那这些老鼠是怎么被赶走的?”樊荫倒是比她姐姐镇定。
“这就更蹊跷了,据那老奴所说,他捂着血肉模糊的脸朝内院跑,那些老鼠就在后面追,它们汹涌而来,就像涨潮时的河水,可是突然,它们就像得了什么指令似的,两脚直立,耳朵竖起,然后,就集体撤退了,不出一会儿功夫,整个院子就再也没有一只老鼠的影子了。”
蒋惜惜眼睛一转:这情景,可不就和自己遇到的一模一样吗?看来,这些老鼠每一次进攻确实都是受到了某种东西的指使,只是,这个东西是什么呢,蚕祟吗?
“会不会是蚕祟?”
立即有人帮她把心里所想宣之于口,樊晴已经走到了喻无伤身边,旁若无人的拉着他的手,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急需他人的安慰。
喻无伤显然也被这缕柔弱触动了心弦,他在樊晴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苍白的脸又挂上了那丝隐隐的笑容,“你不要害怕,蚕祟说到底也只是个传说罢了,一传十十传百,就越来越邪性儿,我想,是这老奴吓糊涂了,所以说话时有些神志不清了,你不要担心,现在就算有鼠患,我们也有应对的法子,绝不会再发生十几年前那样大的疫情。”
从喻家走出来时已是二更天,蒋惜惜和樊荫的步子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嚓嚓”的脆响。
“樊晴姐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走?”她盯着自己的影子,脑中又一次呈现出喻无伤望着樊晴时的样子,他的眼神充满爱意却又纯洁的如一潭静水,直看到底,没有半点亵渎。
可是,他拿她当真宝,她却将他的真心踩在淤泥之中。
樊荫抿着嘴笑,“你看不出来啊,他们两个是那个,”她将两根十指并在一起,“镇上的人都知道。”
“那她待在喻家做什么,毕竟没嫁人,彻夜不归总是不好的。”蒋惜惜低头盯着鞋面。
“就因为男方是喻公子,所以才传不出什么闲话啊,你也看到了,他是个没有腿的人,又能做什么呢,所以他们俩在一起,就是樊晴陪着他彻夜谈心、看书,你可不要想多了。”
这话樊荫说的淡淡的,绝对没有半点讽刺的意味,但是蒋惜惜听在心里却很不舒服:喻无伤和任何一个女子都传不出闲话,这是淡水镇的人们默认的事实,可是有些时候,就是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反倒更能伤人,他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就是一个不算男人的男人,这种事,对于旁人来说只是一个既定的事实,然而对于当事人,恐怕就像是一柄已经钝掉的刀,虽割不出血但磨在心头却一样的痛。
可是,他还是接受了,并将这些与生俱来的歧视化成一朵淡然的笑,常常挂在嘴角。
“上次你说,曼陀罗华这种花遇到有缘人才会盛开,而淡水镇上,只有喻公子一人能将它采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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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身世
“这个呀,那是因为他是从坟里面爬出来的,所以曼陀罗华只为他一人盛开。”
“坟里面爬出来的?”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得追溯到十六年前那场疫情之后,那时,疫病刚过,万物凋败,镇上的居民刚经历过一场大灾,炊中无米下锅,身上无衣蔽体,大家都在发愁,怕病走了,饥荒又要来了,于是一合计,准备离开蜀地,到别处逃难。我当时只有两岁,还不是记事的年纪,不过听母亲说,就在大家整理好微薄的家产,准备结伴上路的时候,却在青仑山旁边遇到了一匹马。”
“马?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吧。”
“若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当然没什么好稀罕的,可是这只站在晨曦中的马儿,头上竟然顶着一个七彩的光圈儿,它站在一株桑树下面,就像是菩萨下凡一般。你知道吗,马对于淡水镇的居民有另外一种意义,因为蚕神也叫作马明王,传说中他常常以马的模样在人间游走,若是看到百姓苛苦,民不聊生,便会前来相助。所以,当镇民们看到这匹头顶光环的白马时,纷纷匍匐了下来,冲着它不住的磕头跪拜。白马却不理会他们的虔诚,它从镇民们身旁穿过去,沿着淡水镇的主街撒蹄狂奔,它跑的很快,就像一道白雾在镇中穿梭,一圈又一圈。最后,它立在一间宅院前,倏地钻了进去。”
“后来呢?”蒋惜惜听得入了迷。
“那间宅院就是喻家,大家在喻老爷也就是喻公子的阿公的带领下,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宅子,刚迈进去几步,便听到一阵沙沙声。这声音让大家精神一振,养蚕的都知道,这沙沙声是什么,是桑蚕吃叶子发出的声响。果然,屋内的情况和大家猜想的一样,喻家的蚕室里,全是白白胖胖的桑蚕,它们趴在鲜嫩的桑叶上,正在贪婪的摄取着养分。见此情景,镇民们赶紧朝自己家跑去,如他们所料,每家的蚕室中,都爬满了桑蚕,可明明之前不久,这些蚕室还覆满了尘土,所以大家都说那匹马是蚕神化成的,来淡水镇济世救人了。”
“那匹白马呢?”
“白马从此在喻家住下了,可是它看起来就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马,和其它马儿并无二致。”
“可是这些事和喻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那个时候应该还未出生。”
“喻老爷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唤小翠,她甚是爱惜那匹白马,每日精心照料它的饮食,还为它清洗身子,打理鬃毛。马儿也很喜欢小翠,经常负着她在淡水镇的大街小巷散步,一人一马,亲密无间,竟像是一对朝夕相对的恋人。可是有一天,白马和小翠都不见了,有人说,看到白马驮着小翠走到青仑山里去了,于是,镇民们举着火把来到山中,找了整整一夜,终于,天亮的时候,才在蚕神庙中发现了他们。之所以到清晨才发现,并不是没人到过蚕神庙找人,而是因为夜色迷蒙,他当时以为那不过是一块大石头。”
“一人一马,怎么会像块石头?”蒋惜惜愕然。
“人被马皮包起来,可不就像块石头。”
“马皮?”
“没错,镇民们在山神庙发现了一个像蚕茧似的东西,不过那东西可比蚕茧大的多,有半个人那么长。走近细瞧,才发现那是一张马皮,白色的马皮。正在大伙不知所措之际,马皮里面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镇民们大惊,一个个朝庙外退出去,谁都不敢上前,恐怕出了什么妖异。可是别人不去,喻老爷却不能不去,因为,他已经认出来那张雪白的马皮就是自己家那只白马的,他蹲在这只巨型的蚕茧旁边,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小心翼翼的将上面划开一个口子,口子越扯越大,很快,整张皮分成两段,里面现出一个蜷成一团的人来。正是小翠,不过,她双眼紧闭,显然已经死去了多时。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刚出生的孩子自然都是很小的,但是这个婴孩却尤其的小,比旁的孩子都要短上一截,那是因为,他没有双腿,他的身子到腰部就截止了,肚脐下面滑不溜秋的,没有溃烂,没有伤口,他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一枚椭圆的蚕茧。由于出生在蚕神庙,又是从马皮中剖出来的,所以,大家都认为喻无伤是蚕神的孩子,有些迷信的,还会在桑蚕结茧前,专程请喻公子到自己家的蚕室去将蚕茧挨个摸一边,让他保佑来年蚕事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