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果深吸一口气,面向台下几道挑事的眼神。
他们不过还是孩子,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恶意,并且毫无自知。
她旋即却又释怀,转过身,在黑板上又写下五个字。
“在生物科学中,存在有这样一种现象,当人们近距离观察螳螂交·配的时候,发现雌性螳螂会把雄性螳螂吃掉,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认为,螳螂的繁衍天性如此。”许果看着那女生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话锋一转。
“但后来才发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外,鲜少出现雄性螳螂在交·配过程中被吃掉的现象。雌性螳螂会吃它的配偶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被人类这种陌生的庞大生物所注视,引起了它们的恐慌。这叫做观察者效应。”许果波澜不惊地解答完毕,手指指过她刚才写下的板书。
“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她四下再看,教室里鸦雀无声。
她重新拿起花名册:“现在我们继续点名。”
第28章 回归
“老师,”点名完毕,又有人举了手。
许果点他起来:“你说。”
“点名的顺序,您没有按照入学考试成绩来排。”那个男生迟疑地说。
许果问他:“那又如何?”
他嗫嚅着:“我听说第一次点名不应该是……”
花名册统一是按照考试总分来排的,每个班发到班主任手里的名单都是如此。静安在明面上是个包容、博爱的学校,实际上,它总是能在冷不丁的时刻,让人毫无防备地感受到它的现实。
许果用了一点时间,从电脑上重新整理成表格,按照姓名首字母倒序排列。这样不至于让这帮孩子在开学第一天就彼此划分三六九等。
在静安,所有人都崇拜强者,学习成绩不那么好的人,最容易沦为边缘人物。
“进了这个班级,你们从前的成绩在我这里,全部归零,所有人都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没有任何区别。”许果说,“如果有哪位同学对自己的排名感兴趣,可以私下来问我。接下来,我们开始来竞选班干部,对出任班长有信心的人请举手。”
从教室里出来,回到办公室,许果的手心已被汗浸透。
她坐在办公桌前,冷静地拿纸巾擦干净,并没有多想,就开始整理那些学生的档案。
这群孩子并不是白水村那群温顺的小猫,他们处于最叛逆的年龄,拥有了自己的想法,并在一开始就把许果就当作假想敌。但无论如何,许果都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一切,与其毫无意义的恐惧,不如踏踏实实做好手头的事。
手机屏幕在桌案上亮起,弹出一条人事发送的群聊信息:“今天放学后,请老师们在学校东门集合,我们为新加入的各位准备好了接风宴。”
许果打开了那条通知,从对话框中打下“收到”两个字,点击发送,接着继续忙碌。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时,她已经通过档案对班里学生们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并整理好了第二天上课要用的教案。在去教室外转了一圈,巡查了学生的上课情况后,她便出了校门,走向职工公寓。
“老师,下班了吗?”许诺坐在客厅里,刚剥好了一篮豌豆,擦擦手就迎上来。
“没有。”许果走过玄关,过去拿起了那小篮子,走向厨房,“老师晚上不能陪你吃饭,先回来看看你。”
“没关系呀,打个电话回来就可以了。”许果给许诺买了个手机,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用。
许诺跟在许果身后,看着她淘米上了锅,又手脚麻利地摘了菜,便接着说:“我也会用燃气灶和微波炉啦,你不用特意回来给我做饭的。”
“没事,反正离得近,你还小,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开火,很危险。”许果边冲洗了蔬菜边说,又回头认真强调了一遍,“知道吗?”
这里又不是白水村,家中的女孩还不到灶台高,就要踩着凳子烧火做饭。在纪城,许诺这个年龄,她还只能算一个没有自理能力、需要看护的孩子。
许诺点点头。
许果做好了饭,把天然气总阀拧紧,拍拍她的脑袋:“老师可能要晚点才能回来,一个人在家乖乖的。”
“陌生人敲门都不要开,有事给老师打电话,遇到警急马上报警——”许诺熟练地接住她的话,笑了,这些话,她讲了好多好多遍。
许果也笑了,放心地出了门。
等她到了约定集合的东门,放学铃声已经响过一阵,来接老师的专车正陆陆续续开走。许果东张西望着,一辆车开到她身边停下,车窗里探出人事的脑袋:“去哪了,许老师?快上车吧。”
“谢谢静姐。”许果松了口气,拉开车门坐上去。
“不客气。”华静坐在身旁,拿出小镜子补着妆,“是去照顾你那个小朋友了?”
“是,抱歉啊。”许果说。
“抱歉什么?你又没迟到。”华静对着镜子抿匀了口红,歪着头自我欣赏了两遍,才转过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她去附小面试了没有?”
“面试了,也通过了。”许果想起那天带着那孩子去,一间空空的教室,里面坐着五个不苟言笑的老师,她被拦在门外,小女孩一个人走进去,门随即被关上。
十分钟后许诺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许果紧张地跟在旁边:“怎么样?”
许诺沉默着走了好一阵,忽然崩开了笑脸:“过啦。”许果呆立当场,那一刻好像,天空都炸开了烟花。
“那很不错啊。”华静检查着自己的美甲,“最近附小面试越来越严了,就算是员工的孩子也受不到特别优待的,能通过都是聪明孩子。”
许果欣慰地收回了思绪:“嗯,谢谢静姐。”
到了聚餐的地点,老师们都已就坐,三五成群,围着几个领导说说笑笑。
许果随意拣了一个不起眼的空位走过去,坐了下来。
只是她刚一靠近,坐在旁边的老师纷纷起了身,换到了另一边去,宁愿挤着,也要离她远远的,避之不及似的。
桌子并不大,许果两边偏就空出了一大块,格外突兀。她心中倒也没起什么波澜,这种无声的冷暴力,当年的那群高中女生最擅长不过。她早该习惯了,如果她还害怕,一开始就不会来。
华静正要挨着她落座,那边忽然有人热情地叫了她一声:“静学姐,来这边坐啊。”
拥挤的桌边,变戏法似的挪出了一个空椅子,华静看过去,挑了一下眉毛。她是目睹了刚才的场景的,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站在那里,玩味地笑起来。
“谢谢学妹了。”她走过去挤下,神情倦懒地接受起了她们的嘘寒问暖。
人到齐后,开了席。
觥筹交错过一轮,包间的门被敲了敲,两个服务生从各自两边推开了门,领进来一个男人。
“宁先生。”一个领导先认出了他,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要起立,宁青禾摆摆手:“坐。”
男人穿着休闲,似乎是刚出健身房就来了,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很懒散的调调,但他随意的一个动作,众人立刻正襟危坐,屏住呼吸听他下一个指令。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只有年级组长还搓着手,能跟他说句话,“您过来坐。”说罢,起身让出座位。
“你就坐着吧,这不是有空位?”宁青禾侧头看了许果,没有什么思索,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就坐下了,服务生紧紧跟上,为他布了碗筷。
老师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华静你也过来。”宁青禾又招了招手,“不嫌挤着学妹们啊?”
“是。”华静微微笑着,起身走了过来,在许果的另一边坐下。
“来,新同事们。”宁青禾拿起刚倒上的红酒。
众人这才回过神,举起了酒杯。
“我是代表校董会来的,校董中我年龄最小,所以有话就直说了。”几杯过后,酒意正酣,宁青禾举目看了一圈,似笑非笑,“我还是希望静安能成为一个纯粹的学校,近年以来,媒体对学校过分关注了,整个校风变得非常非常浮躁。外界不了解静安,把静安当作一个贵族学校,这就算了。可怕的是,我们本校的某些师生,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想说这绝对不是静安的办学理念。在座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众人诚惶诚恐地点头。
宁青禾微笑着再次举杯示意,仰头喝下杯中的红酒。
许果不小心喝得快了,咽下了很大一口,缓着那股冲劲时,听到身旁的男人又说:“我考进静安的那年,高年级的学姐自发成立天文小组,为纪城天文馆提供观测数据,虽然听起来微不足道,但是第一次让静安受到公众广泛关注的‘静安星’,就是在这个小组一年又一年的积累下发现的。我视这群学姐为偶像,大学去德国修了天文,我以为会有很多同学像我一样,能从她们身上得到点儿什么激励。可是回国后我发现,这个天文小组早就没什么人了,做科研很枯燥,大家普遍还是更喜欢关注网红。”
最后一句“网红”,他的指向不要太明显。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纷纷附和道:“宁先生说得是。”
“许老师觉得呢?”许果正埋头对付着碗里的食物,宁青禾忽然把话头递给了她。
“啊?”她放下筷子,意识到大家都在看自己,面无波澜地回答,“我觉得,您说得很对。”
“好,那我就期待各位能够牵头做出点改变来,你们是静安的希望。”宁青禾说着“各位”,说着“你们”,目光却一直追着她一个人看。
红酒后劲十足,许果感到有些晕头转向,离了席,去洗手间拍了点儿冷水。
缓过来一些,她整理了妆容,往回走去,没走几步,就听到走廊外传来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
“好。”
“没什么问题,就把他要的那批给他。”
“这个你来联系就好,不用问我。”
内容是她听不懂的工作,许果倚在墙上听着这久违的声音,心情却很宁静,有一种想一直听下去的渴望。
自从上次分开以后,他们偶尔会用手机联系,沈星柏从白水村拍了照片,发给她看,那边家家户户在屋顶上铺了太阳能,供家中用电。她以前的学生们,聚在镜头前,大声地喊:“许老师,我们想你啦。”
“过几天我会回纪城,到时候见。”那时沈星柏说了这句话,许果没想到,自己再见到他,会是在这里。
第29章 回归
她心里有太多意外,悄悄地躲在了一旁,只等着他把电话打完。
“辛苦了,再见。”听到这一句后,她准备上前,也给他一个惊喜。
“嗨。”另一个声音,却先她一步走上前。
一阵清新的香水味似有似无地飘过来,沁入鼻腔,一起飘来的,还有女孩纤细的笑声。
“你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对吗?”
沈星柏没有回音,他站在许果的视角之外,她没办法看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猜测着,也许他心中会掀起那么一丁点儿波澜?
毕竟,这女孩可不像是寻常的艳遇,比一般的花花草草格调高了不少,光是闻着这香水的味道,就知道她品位极好,一开口也是谈吐不俗,既不奉承,也不讨好,开门见山,就是直奔着内心的寂寞深处。
许果垂下了脑袋,心情不可名状地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
“你也不爱说话。”那女孩道,她有一副甜糯中带着文艺范儿的嗓子,十分抓人。
“你很像一个以前我认识的人,他这里也长了一颗痣,不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心里面藏了很多故事。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许果忽然倒抽出一口凉气。
她实在是听不下去,转过身,从走廊另一端走开了。
走廊繁复而弯绕,来来回回都找不到回来时的路,许果捋着自己的头发,总算是从墙上的标牌找到了方向,如释重负地往前走去。
转过一个弯,再往前走就是包间,她却停住了脚步,往后退了退。
她后退的时候,沈星柏也在往前走。
“偷听这么久,怎么就走了?”
“你……”许果没再后退时,他就走上了跟前,俯身把她拥住。
淡淡的酒味钻进鼻子,她意识到,他也喝了不少酒。
许果晕乎了一阵。
“看到我了,怎么不过来找我?”稍微有点清醒,还是在沈星柏捏起她的下巴以后,他微微蹙着眉毛,用一种不能称得上是愉悦的语调质问她。
许果没有反应过来,她想得不是太明白,怎么明明是被搭讪的人是他,到头来,反而变成了她的不是?她便也皱皱眉头,脸往旁边躲着,躲开他苛责的目光:“你怎么发现我的?”
沈星柏闭上了眼睛,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左右轻蹭。
“你喝多了……”许果刚要提醒他,他就侧过脸去,含住了她的唇。
清冽的酒味在彼此的唇腔中交换,大概是醉了,许果由挣扎变为顺从不过一秒,他的温度凉凉的,尝起来很舒服。
沈星柏在她唇上用力啃咬了两下,结束了那个吻,额头再度抵住了她。
“你这个喜欢把我往别人身上推的坏毛病,要改一改。”他睫毛低垂着,眼神迷离,意识不太清醒地抱怨。
许果不知道自己的晕是来自接吻后的缺氧,还是纯粹地喝大了,她抓着沈星柏的衣袖,没什么反驳的力气。
“不跟你计较。”他的指尖点着她的脸颊,“我今天心情好,很开心。”
“是吗?”这听起来倒是很新鲜,许果都觉得好奇,“为什么?”但即使问了他,他也只是笑笑,捧着她的脸,又要凑过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