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怼人会死吗——楚青晏
时间:2018-12-25 09:17:49

  “六哥。”
  鹅卵石尽头那人垂在身侧的双手倏地交握在了一起,急急忙忙的往前走近了,随着他的疾步靠近,头顶的阴影散开,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正是六皇子顾闯。
  顾闯是焦嫔的儿子,生了儿子却还只是个嫔位,可见不得宠,顾闯生的还算是眉清目秀,可总驼着背,怎么说都不见好,好在他性子憨厚,见人都嘿嘿笑,平日里谁挖苦他两句,都不曾放在心上。
  这样的性格在后宫里可算是比较吃香的,可皇帝却不喜欢,觉得他庸碌,因而这位六皇子在宫里的存在感极低,低到让顾歧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七弟,对不住。”顾闯搓着手说:“原本今天该是我侍疾的,但我不知昨天吃了什么,今天下泻的厉害,怕累着太后,这才临时把你给找来了,对不住,对不住。”
  他一个劲儿的赔笑,好像犯了多大错似的,顾歧摆手意思是不必多言,敷衍的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慈惠宫中熏香缭绕,夹杂着不甚明显的药味儿,太后靠在几个软垫上,皇后正陪着说话,太后神色却蔫蔫的,偶尔应答两声,显然是身子不舒坦。
  顾歧跨进来时,皇后的话语声戛然而止,转头看他,顾歧草草行了个礼,便从一旁的宫女手中接过了药碗。
  “老七,要见你一面着实是难啊。”太后虚虚的笑着。
  “皇祖母说的哪里话。”顾歧翘了翘唇角道:“一唤老七,老七这不就来了么?天涯海角也奔来。”
  皇后用绢子掩口笑道:“老七是真正的富贵闲人,惯会哄人啦,哪像我们行湛,忙正事都忙不过来呢,唉,侍奉太后都无法尽心尽力,只能短短的露一面,再送些上好的山参阿胶敬孝道。”
  太后就着顾歧的动作吃药,也没回应,吃了两口靠回软枕,才慢慢道:“你啊,也赶紧回去歇着吧,哀家这儿有老七呢。”
  皇后起身福了福,微笑道:“那臣妾先告退了。”
  皇后款款离去,顾歧也不以为意,这么多年皇后一直是这副德行,仿佛一刻不向全天下炫耀他的儿子就浑身不舒服一样,他早就习惯了,也亏得是顾行湛争气,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如今已经开始协理政事了。
  太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背:“老七啊,皇后虽嘴上要强些,却是个难得的端慧中宫,教出来的荣王更是万里挑一,你母妃早逝,缺人照料,适当多亲近亲近皇后,荣王身上还是有许多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
  顾歧有些诧异,但并未表露在脸上,低眉顺目道:“皇祖母教训的是。”
  “老五老六虽都比你年长,但哀家看得出,论天资他们并不如你,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哀家的意思,你明白吗?”太后咳了两声,声音愈发低沉。
  顾歧莞尔一笑,从旁边捧了蜜饯给太后道:“良药苦口,皇祖母用些。”
  太后从他手中拣了一颗蜜枣含了,欣慰的点了点头。
  太后似乎是白日里说话劳心,便早睡了,顾歧自慈惠宫中出来的时候时值傍晚,晚霞绚烂,却渐渐的与深蓝色的夜幕交融,如同被一点一点的吞没了。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顾歧想,但逆耳的并非全是忠言,苦口的也会是□□。
  这个所谓皇祖母,顾歧早就将她看得透透的,她重视皇帝,自然不会喜欢令皇帝神魂颠倒之人,换言之她并不喜欢霜妃,更加喜欢规矩又好控制的皇后,顾歧是霜妃的儿子,幼年时又无数次的得到皇帝无条件的宠溺和宽恕,俨然是霜妃的延续,因而即便他顾歧允文允武,太后仍然是心存芥蒂的,后来顾歧彻底叛逆开来,太后看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撒手放纵他,实则并不怎么喜欢他。
  太后这话若是早个七八年说,他顾歧说不准就信了,放在现在说,目的是什么呢?
  其实太后表浅的意思很明确,让他离顾盈远点,或是让他少插手顾盈的事——那顾盈会发生什么事呢?
  顾歧想了想,调转方向走往含凉殿。
  含凉殿的前庭栽了一棵雪松,纳下一片荫凉,而在晦暗的天色下,这片荫凉却显得幽冷清寂,一如这所宫殿的名字。
  雪松下,顾盈坐在轮椅上,阖眸,长睫投下一小片苍色的阴影,自从他残废后,他便时常这样睡睡醒醒,生活空寞的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顾歧走近时便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他心里一阵恐慌,疾步走近,单膝跪下,伏在顾盈膝头:“五哥。”
  顾盈的睫毛颤了颤,眉心轻蹙,许久他半睁开眼,喃喃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顾歧轻声说:“五哥,你别总这么睡,对身体不好,我怕你——”
  “怕我死了吗?”顾盈淡淡的笑,毫不避讳。
  顾歧低下头,攥紧了顾盈膝上的绒毯,他甚至连替顾盈推轮椅都做不到。
  “你怎么来了?”顾盈的呼吸有了些起伏,他转动轮椅进殿中,漫不经心道:“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有。”顾歧跟随着他,微微笑道:“恰好有些饿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顾盈摇摇头,笑的浅不可见:“事先声明,五哥这里都是些清汤寡水,没有珍馐美味,怕是喂不了你这张刁钻的嘴。”
  含凉殿的小厨房上了两腕鲜汤面,煮了青菜和两块老卤蹄,顾歧坐在桌边埋头吃了一会儿,抬头道:“五哥,你怎么不吃?”
  “没什么胃口。”顾盈斜倚在轮椅扶手上淡淡道。
  和上次见面时比,顾盈又瘦了许多,眼眶下有淡淡的苍青色,他心里“咯噔”一声道:“五哥,你要振作,你是阮妃娘娘的希望。”
  “我这样的,不是希望,是拖累。”顾盈说,他面色更差了几分,转身驱动轮椅:“我有些倦了,回屋休息,七弟你吃完后碗搁着让他们收拾,去留随意。”
  顾歧怔怔的看着他萧条的背影,放下筷子,转眸看着对面那一碗毫无热气的汤面,不肖一会儿便有宫女来收拾,顾歧叫住那宫女,凝眸道:“你们主子怎么了?”
  那宫女瑟缩了一下道:“奴婢,奴婢也不清楚......”
  “那捡清楚的说。”顾歧道:“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那宫女被他吓得跪地:“主子不让奴婢们议论的。”顿了顿,她还是屈服在顾歧的威压之下,低声道:“昨日郎总管来传了个话.......说要让主子去什么吞云国.......做藩王。”
  “藩王?”顾岐吃了一惊道:“吞云国边陲小国,藩王都是国主的儿子,让五殿下去做藩王?堂堂周朝皇子何等贵重,去认他吞云国主做父?这是什么道理?父皇竟也肯?”
  那宫女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也不明白,只听郎总管说,圣旨还没下,就先透个口风,让五殿下心里有个底......”
  顾歧撑桌而起,怒道:“荒唐,我去找父皇问个清楚!”
  那宫女吓白了脸色,刚要说话,屋里传出一声清喝:“你给我站住。”
  顾歧回首,见顾盈不知何时竟回来了,神色清冷无波:“你又要去找父皇争论吗?”
  “五哥,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顾歧怒道:“一定是郎喜弄错了,我去问个明白好叫你安心。”
  顾盈长眉紧蹙,半晌,他叹息一声,旋身道:“你随我进来。”
  关上房门,屏退左右,顾盈才道:“吞云国近年来国力渐盛,父皇不便动兵马,便邀了使者会谈,吞云国提出了两个可供选择的方案,一是联姻,吞云国国主求娶长公主,二是联裔,迎一位周朝皇子为藩王,作为国主的义子。”
  顾歧惊道:“吞云国国主疯了吗?这岂不是与父皇平起平坐之意?”
  顾盈道:“吞云国近年连犯塞外,西北部大旱而南部却又涝灾,国库大多用于挖沟建渠,抽调水源,自南向北,工程浩大,父皇和工部王大人原打算以五年为工期完成,谁也想不到吞云国会在这个时候动作。”
  顾歧道:“为何不联姻?”
  顾盈道:“长公主得是父皇的胞妹,大多都嫁为人妇,唯一一个便是太后着意留在身边的灵珂长公主,当年太后生灵珂长公主的时候年岁已经大了,吃了许多苦,而且是太后唯一的女儿,留至今日未嫁怕是另有所用,或许也只是为了养老,所以太后并不愿意。”
  “于是就把注意打到你头上来了?”顾歧冷笑道:“奇了,父皇有那么多儿子,为什么不选荣王胤王,为什么不选我?”
  “原因还不够明确吗?”顾盈笑了起来,笑的凄清苦楚:“我这样的,弃之亦不可惜啊。”
  顾歧道:“五哥,你有没有想过,联裔的性质和联姻不一样,据我所知,吞云国乃是母系国家,公主联姻为后,生下儿女便会受人尊敬,可你就不一样了,国主会把周朝皇帝的儿子当做亲生儿子相待吗?说是义子藩王,本质却是人质,若两国开战,你在吞云国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吞云国不会留你性命的,而且吞云国风沙恶劣,你本就行动不便身体孱弱,去了谁照顾你?不是要你的命吗?”
  顾盈默了许久,慢慢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顾歧哑然,心底一阵绞痛。
  顾盈叹息道:“我自身残废无用,尚不足惜,只是,舍不得我母妃,七弟,答应我——”
  “我不答应!”顾歧猛地站起身,厉声道:“圣旨未下,说明父皇还在犹豫,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五哥,我来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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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慈惠宫
  太后苍老的脸上盛满了阴郁,水一样溢满了每一条皱纹,这个浸泡在深宫中时日最长久的女人平日里都慈眉善目,极少训斥人,但这会子,逼仄的整个慈惠宫都鸦雀无声。
  “老七长本事了。”太后幽幽的说,她因生着病,嗓音沙沙的,搔刮着人的耳膜,浑浊的目光聚在半空中看不见的一个点上,似乎想将其盯穿。
  “是的,他前脚出慈惠宫,后脚就去了含凉殿。”地上跪着一个小太监低声道。
  “他是真当哀家老了,可以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太后徐徐摇头道:“这件事皇帝不帮衬着哀家,小辈儿又紧赶着同哀家作对,这是逼着哀家釜底抽薪哪!”
  那小太监颔首会意,行了一礼就准备退出去,走到门边上遇上了皇后,忙跪下行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笑吟吟道:“哟,这大清早的就急着帮母后办事儿哪!”
  那小太监没多少表情道:“皇后娘娘说笑了,做奴才的自然要勤勤恳恳才是。”
  皇后挑了挑画的精致的柳叶眉,莞尔道:“先别急着走,看你勤快,本宫正好带了些小厨房做的点心,孝敬完太后指不定还能赏你些。”
  那小太监面色一僵,不好推辞,讪讪道:“奴才谢恩。”
  皇后婷婷袅袅的走进去,看见太后病恹恹斜倚在床头,忙上前去扶着,口中关切道:“母后,脸色怎么这般差,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气着您了?”
  太后哼了一声道:“除了那个老七,还能有谁?”
  皇后惊讶道:“昨日七殿下侍奉的不好吗?”顿了顿她微笑着吩咐婢女打开食盒,从中端出一碗稠稠的藕粉燕窝,用勺子搅动开,递到太后跟前:“老七那孩子没人教管,野大的,做事自然不比行湛他们有分寸,粗手粗脚必定叫母后不舒服了,这是臣妾亲手熬得藕粉燕窝,养胃又养人,母后吃一些,也莫要与那小辈生气,伤了凤体。”
  太后吊起眼睛看了一眼巧言令色的皇后,偏过脸去,漫不经心道:“皇后,你这个中宫做的一直十分自由,哀家也从来没说过你一句不是,可如今,哀家是不得不说了。”
  皇后的笑容一滞。
  太后道:“左一句那孩子又一句那孩子,你身为中宫国母,后宫里的哪一个不是你的孩子?你亲疏分的竟然这般明晰?”
  皇后不明所以,不由得退开些,将那碗汤羹搁在桌上,撩起衣摆跪下:“母后......”
  “老七叛逆孤僻,你做嫡母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吗?”太后冷冷道:“你若对他好些,凭你的身份,凭荣王胤王的身份,他不会不亲近巴结你们?会去和那含凉殿里的残废老五成一丘之貉?”
  皇后脑袋里“嗡”了一声,一股委屈愤懑涌上心头,直逼上咽喉处,却被她生生的咽回去,勉强笑道:“臣妾.......忙于六宫之事,难免疏忽.......”
  “疏忽。”太后嗤道:“是力有不逮吧?”
  皇后秀面紫涨,她默了半晌,才壮起胆子分辩道:“母后,与吞云国外交一事,您完全不必担心,一个是残废又不受宠的庶出皇子,一个是您活泼可爱又身份贵重的长公主,皇上英明神武,绝不会——”
  “哀家说这件事了吗?”太后猛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如箭:“后宫不得干政!”
  皇后一阵语塞,她咬了咬牙,豁出去了一般道:“臣妾知道太后谨遵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令法,因而郁结于心,宁愿自己伤心病痛也不提一句,可臣妾不忍啊!”
  太后斜觑了她一眼,面色稍霁,随后对着空气叹惋了一声道:“皇帝是个念旧的人啊.....”
  一句话似乎是触着皇后的痛楚,她秀丽端庄的面孔不易察觉的扭曲了一下,低声道:“母后,再念旧,区区一个老七也是不值得您费心思的。”
  “老七可是这后宫之中善于兴风作浪的佼佼者。”太后说:“皇后,你的眼睛不够亮啊。”
  皇后颦眉,后又笑道:“母后,今儿这里没外人,臣妾与您交交心,有些事做了伤阴鸷,母后实在不必沾染,这件事不若交给臣妾,保给您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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