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你就跑了?”顾盈想了想那画面,竟觉得有些好笑。
“对,对嘛。”白子楚红了脸颊,赧然的束起几根手指:“我也没怎么.....就爬了两个假山......然后跳了三个小水潭。”
顾盈对着她认真摆出的“二”和“三”,“噗嗤”一声绷不住的大笑起来,他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真不愧是义勇公家的女儿。”
“你就笑话我吧。”白子楚抿着嘴唇轻声道:“起初我还以为你不帮我,专程是来看我笑话的。”
顾盈眼角上扬,含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其实是来帮你的呢?”
“在你骗张太医说明川去请过皇上的时候。”白子楚认真的说。
顾盈莞尔,他转过头平视前方,目光渺远,边徐徐前行边道:“这一次我能帮你解围,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所以你方才说的话自己要牢记。”
“什么话?”白子楚想了想,茫然道:“是关于不再进宫的话么?”
“恩。”
“我说那些是因为——”
赌气啊。
“义勇公走了,留你一个姑娘家在宫里委实不方便。”顾盈道:“后宫女人多,纷争也多,你知道为什么今日锦嫔要为难你么?”
白子楚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未嫁之女,又时常与我父皇来往。”顾盈点到为止。
“可我只把皇上当长辈啊!”白子楚瞪大了眼惊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顾盈道:“宫里人的思想就可以龌龊到如斯地步,我猜锦嫔胎像不稳早有时日,中秋夜宴之后她又有落红征兆,因而杞人忧天,以为这一胎要不保,偏又撞上你从我父皇处来,更是愤懑不平,便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如此损人不利己,也难为她能想的出来。”
白子楚惊得合不拢嘴,许久她才稍稍从震惊之中抽回些许神志,张口结舌找不着形容词,喃喃道:“她简直是疯了吧!”
顾盈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二人行至含凉殿外,不约而同的停下,顾盈道:“我腿脚不便,不能相送,就到这里吧。”
“我......”白子楚低下头,无措的摆弄着垂下来的丝绦,片刻前撂下豪言壮语的坚定决绝消弭殆尽,只剩下小女儿情态,又是委屈又是不甘:“我为什么逗留在宫里不走,你当真不知道吗?”
顾盈眯起双目,眉峰收拢。
“顾盈哥哥。”白子楚霍然抬头,她深深地呼吸,胸膛起伏,字字珠玑道:“我还是想叫你顾盈哥哥。”
顾盈没说话。
白子楚却像是放弃了某种矜持挣扎般,竹筒倒豆子似的倾囊而出:“我爷爷六十大寿时,你第一次来白府做客,当时有人送给我爷爷一套完整的黄石兵书,你还记得吗?”
顾盈的瞳孔里划过一缕诧异,裹挟着茫然。
——他好像,有些印象。
义勇公六十大寿那一日,朝中各方官员进宝祝寿。
当时民间流传着一位单名为“缺”的墨法大家,笔走龙蛇,行文淋漓畅快,专门拓印修复各地残破不缺的碑文古书,一则作品出便被人争抢,炒至高价,可谓是炙手可热,而这位缺公从未露面,像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这份神秘感更是受人追捧,盛极一时。
而黄石兵书则是一部失传已久的孤本,是前朝兵家大成之合集,缺公似乎花了不少的功夫才做成了完整的一部,仅此一部,流落不知何方,有人明察暗访,又高价拍下,作为寿礼进献给义勇公。
义勇公爱不释手,等不及的要在宴席未开时就翻页赏看,谁拦都拦不住。
就在此时,他被一个少年喝止。
“义勇公且慢!”
小白子楚那时还是垂髫之岁,粉雕玉镯一团,拽着爷爷的衣角不放,却被这疏朗一声吸引去了目光。
少年身量不高,清瘦,却明眸皓齿,形容俊秀,他上前拱手,说话明晰而有力:“义勇公,这本黄石兵书是假的,有人送一本假的兵书给您,讨您欢喜却又不讨封赏,怕是意谋不轨。”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说纷纭中,那少年清癯的身形竟有着山一般的巍峨妥当,他转身,毫不畏惧的与那送礼者对视。
“我花了四千两才买到手的,你凭什么说这黄石兵书是假的!”那人面红脖子粗的申斥道,他被同伴戳了一下腰眼,仍然不服输的辩解:“就,就算你是五殿下,也不能含血喷人吧!”
“为什么?”顾盈平静道:“因为真的黄石孤本根本就没有流传出去,在民间看及触及,自然都是假的。”他转身,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真正的黄石兵书是写在竹简上的,仅此一份,有道是报刀赠英雄,顾盈将此兵书赠给义勇公,祝义勇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义勇公颇为触动,他慢慢的展开那微微泛黄的竹简,目光拂过一列列精致的蝇头小楷,在行文末尾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落款——缺。
月有盈缺,有盈方有缺。
小小的文字游戏令义勇公开怀不已,朗声大笑:“好一个才情纵横的五殿下。”说罢,他将那本伪册递给副将,口吻肃然:“拿去查。”
送礼的人看形势不对,掉头便要逃,他疯狗一样在人群中乱冲乱闯,好不容易破出重围,却被门前的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拦住了去路。
“滚开!”那人凶神恶煞的吼道。
穿着花裙子小白子楚背着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回看他,然后——一个堂扫腿。
......
那本伪册很快就经过了查验,书角上被涂了鸩毒,义勇公武将出身,喜欢捻着唾沫星子翻书页,又钟情兵书兵法,这一招算是专门为义勇公量身定制。
若不是顾盈及时出现,红事怕是要变白事了。
众人庆幸有余,不忘震惊——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怎能写出那样潇洒自如的墨宝?
偏也是那时,成天被带上校场舞刀弄枪的小白子楚,对那个斯文俊秀的天家少年产生了旖旎之思,多年不曾褪色,持续至今。她没有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单纯只是想要再见他一面,却不曾想再见面时,那个能够潇洒跨入白府的英姿少年已经坐在了枯槁的轮椅上,一度清亮有神的瞳孔也失去了光彩。
白子楚的剖白淋漓尽致,她看着顾盈错愕的脸,低声道:“顾盈哥哥,你在我心里,像是高天之月,从来不能被任何人取代。”
“高天之月?”顾盈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闪过一丝落寞,他自嘲似的往轮椅背上一靠,摇头道:“子楚,你太天真了。”他拍了拍膝头:“我半身残疾,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我不要什么承诺,我只想待在你身边——”白子楚急道:“顾盈哥哥,我想当你的左膀右臂,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
“子楚。”顾盈放缓了语调,轻声道:“你知道吗?人是会变的。”
白子楚不解的回望。
“你也许从前真的喜欢顾盈,你从前喜欢的顾盈也勉强可被比作高天之月。”顾盈说:“可如今的顾盈随波逐流,配不上你的喜欢。”他吸了一口气道:“你知道锦嫔中秋夜宴那日为什么会落红吗?”
“为什么?”
“因为我让人在她的吃食里加了大量的海蟹肉。”顾盈说:“海蟹性凉,女子体弱,两厢结合,会腹泻,会下红,搞不好会滑胎也说不定,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迎着白子楚惊异的目光,顾盈散漫笑道:“所以,你确定还要喜欢现在的顾盈吗?”
作者有话要说: 锦嫔毫无技术含量的碰瓷被扼杀在摇篮里。
黑化的五殿下跟老七比起来,不遑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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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白子楚哑口无言, 她死死的盯着顾盈, 似乎想从他平静淡泊的面容之下看出少许欺骗的痕迹。
顾盈舒展着肢体依靠在轮椅背上, 神色极为随意,可他越坦然, 白子楚的眼睑就颤抖的越厉害。良久, 她转身, 头也不回跑远了。
顾盈侧目望着她的背影,眸光里荡开一圈涟漪, 最终意味不明的轻叹一声, 调转轮椅的方向。
“五哥。”一人在他背后语气轻快的唤道:“我方才撞见白郡主了, 她怎么一个人跑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顾盈回首, 看了一眼满脸纳闷的顾歧,平淡道:“她被锦嫔刁难了, 我宽慰了她两句, 许是没说到点子上,倒让她不好过了。”
顾歧微微诧异:“锦嫔?你说的是那位济川来的锦贵人吗?”
“你知道这个人?”
顾盈慢慢的转着轮椅入内, 顾歧便跟着,沉吟道:“之前父皇絮絮叨叨的时候听说的,济川是一个乡下边陲小镇,每年上供却足裕, 父皇几次想将其与邻近的渝州归并, 再增建官道,但渝州巡抚反对,济川的巡抚也不做声, 最后都因为路途崎岖又没有足够的人配合而不了了之。”
“奇怪。”顾盈道:“济川归并渝州,济川巡抚降格为知府,他若有意见还可以理解,渝州的巡抚为什么不同意呢?”
“想来是有私人恩怨吧。”顾歧耸耸肩道:“五哥,昨晚还好吧?”
二人进了含凉内殿,有宫人进来帮他们掩上两扇门,顾盈才开口,将中秋夜宴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遭。
对于荣王的发难顾歧一点儿也不奇怪,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他也没放在心上,眼波流转之际,他忽然道:“五哥,我很好奇,洋人联名签署的那份文件里,究竟写了什么”
那份文件惹得皇帝龙颜震怒,内容却至今不得而知,守得严丝合缝,实在是有些奇怪,顾盈启唇而笑,笑容冰冷:“这就要去问咱们的荣王殿下了,究竟准备了怎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使得父皇宁愿壮士断腕也要把洋人都驱逐出境。”
二人双双沉默,少倾,顾盈道:“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别的?”顾歧愣了愣:“什么?”
“我看你刚回宫,没捞着回紫宸殿就风尘仆仆的赶到我这儿来,眉飞色舞。”顾盈眼神考究:“想来不是专程来问中秋夜宴的情形吧?”
“五哥你——”顾歧神色僵硬。
“好吧我承认‘眉飞色舞’有点夸张。”顾盈五指轮流敲打着扶手:“只是和平日里的七弟不大像,是有什么喜事么?”
顾歧在心里想究竟是五哥变得明察秋毫了还是自己有点得意忘形,面对顾盈的逼问,他竟然有些难以启齿,几次张嘴都说不出口,堪堪卡在起兴的部分。
“我在宫外......”
“在宫外怎么了?”顾盈听了几遍有点头疼,哭笑不得:“我知道你出宫了,能不能说些我不知道的。”
顾歧一手叉腰,费解的用扇子敲着额头。
“在宫外......”
在宫外遇到了一个小碎催,个子矮,胆子大,脑子笨亏得还特别凶,医术倒是不错,勉强算得上有医德吧,就是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还有.......还有........
“可爱?”顾盈说。
“嗯。”顾歧应了一声,猛地一震:“嗯?什么可爱?”
“没什么。”顾盈看起来像是憋着笑,一本正经的给自家老七铺了一级台阶下:“你在宫里压抑的狠了,出去散散心自然看什么都可爱。”
顾歧咳了一声。
他想这有什么可说的呢?小碎催是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了,日后泾渭分明,各自成活,还是先跳过这个话题吧,他道:“五哥,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想过那个位置吗?”
顾盈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相比之下,顾歧却十分认真凝重的望着他的眼睛,这似乎是一个酝酿了很久,沉积了很久的问题,终于有朝一日被从废墟尘土里掘出来,抛在天光之下。
含凉殿里安静的有些森冷。
顾盈的手指微微蜷起,他修剪平整的指甲在木质的扶手上留下一丝痕迹,许久他说:“想过。”
顾歧瞳孔细微的收缩。
“想过,然后问自己想要还是不想要?我一直是不想要的。”顾盈抬起头说:“我母妃在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想要是对的,不想要就不会卷进纷争里,我虽然崇敬父皇,但知道自己变不成他的样子,只能用一生去追逐和实现,我只管和母妃念着奔着同一个人,带着期盼过日子,有何不可呢?”他猝然咬紧了嘴唇,胸膛起伏:“可现在我知道,不想要是错的,就算你再不想要,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的结果就只有一个。”他回望着顾歧:“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信。”顾歧说:“五哥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软。”他用扇子敲了敲下颌道:“如果五哥真的决议要争储,就不会把白郡主赶走了。”
白家是何等依仗,白子楚的多年倾慕就是一张无形的兵符——偏偏送到顾盈面前他也没要。
顾盈伸手扶额,面对顾歧的打趣儿他表现出了十分的无奈:“子楚还是个不开窍的小姑娘,未来一片大好,她不懂事我不能跟着她胡闹啊。”顿了顿他道:“你呢七弟?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想法。”
“我?”顾歧发出一声嗤笑:“五哥,说句不中听的,我如果想当皇帝,早就没荣王什么事了。”
顾盈道:“那你为何不答应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