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国公府——姀锡
时间:2018-12-25 09:26:02

  果然, 至此, 纪鸢便又再也未曾出过门了。
  每日只老老实实的待在她的竹奚小筑里, 倘若屋子里多了一尊菩萨, 便与那青灯古佛的庙里生活无异了,区别仅仅在于, 在庙里吃不了荤腥吃食, 在这里倒是随便吃吃喝喝。
  说无聊,倒也并不无聊, 毕竟这么多年, 差不多也已经习惯了。
  倒是一月后的王婉君生辰,纪鸢破例去了一回,只不过王家初来乍到,在京城尚且并未站稳脚跟, 且王家真正得势的乃是王家大房, 二房不过是沾亲带故跟着过来投奔的罢了。
  是以,这日王婉君生辰宴上, 除了纪鸢, 及王家几位堂姐妹, 便再无旁人了。
  纪鸢能来,王婉君高兴地直蹦跶, 都十二岁的大姑娘了, 竟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王婉君一脸兴冲冲的领着纪鸢观赏了她的闺房, 又领着她逛王家新修缮好的园子。
  王家那府邸自然不能够跟霍家的财大气粗相提并论, 府邸里的装饰式样, 皆是按照山东老家的风俗习俗装点而成的,纪鸢每每瞧了都有些挪不动脚了。
  只觉得这一处院子的风景跟纪家院落里的颇为相似,那一处用老梨花木打造而成的软榻是出自祁东县上老李记家的手艺,小尹氏屋子里当初也摆放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连靠背上雕花的纹理都好似如出一辙。
  虽然心里头有些伤感,到底是高兴居多的。
  十二岁的王婉君这日化身小大人,亲自招待纪鸢,顿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只见她将纪鸢招待得通体舒畅,王婉君事后坦言道,原来王婉君母亲现如今正试着教导她掌家了,这待客之道便是掌家中顶顶要紧的一门学问。
  纪鸢闻言后,心下忽而一窒。
  ***
  大抵在有些家世的府上,女子到了十二三岁,便会慢慢学着掌家了,毕竟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准备为嫁人做打算了,他日嫁到婆家,家常琐事不断,倘若既不能为婆婆分担,又不能为夫君打点好后宅琐事儿,那便是愚妇一名,在那深宅后院之中,怕是要吃尽苦头的。
  想当年霍家霍大姑娘,年方十三时,便早已行事稳妥,遇事不急不躁,当年在霍元昭的昭晖院所发生的那一幕,至今,那霍元嫆的行事作派,便是到了现如今,纪鸢仍能记忆犹新。
  端午那日一见,果然那霍元嫆嫁人后的日子是过的风生水起,婆婆疼夫君爱的,较之当年在霍家当闺女的时候,越发光彩照人了。
  可反观霍家底下这几个庶出的,无论是霍元昭还是霍元芷,旁的不说,至少在行事作派上,较之当年的大姑娘,真真是差远了。
  前有当家的主妇亲自教导,后几个到底皆是姨娘养大的,这之间的差距现如今瞧着还小,怕是越往后,差距便会愈发大了起来。
  不过,说到底,都是有人教的。
  反观纪鸢自个。
  好在还有姨母跟嬷嬷在。
  她起先甚至还是一个居无定所之人,现如今能够走到这一步,纪鸢心中唯有感激跟庆幸。
  或许越长大,便越发觉,人与人之间是压根就没有可比性的,或许随着年龄的渐长,现在、以后、未来,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烦恼,不过,拥有一颗知足的心,想来当能长乐也。
  ***
  却说日子进入夏季后,便有些燥热难熬了起来。
  每每到了盛夏,便是纪鸢最为发愁的日子,天气燥热不说,蚊虫还特别多,纪鸢的肌肤细腻,若是不甚被那蚊虫咬了去,便会红肿了一大片,要过好些日子才能消散。
  为此,纪鸢特意在院子里种植了一小片薄荷林,每每到了六七月份,薄荷花开的时节,便亲自摘了薄荷叶薄荷花洗净了,又添置些其余香料,一道塞到香囊里头,戴在身上便能稍稍抵挡些蚊虫之类的。
  这日,纪鸢多制了几个,分了几个送到了尹氏的洗垣院,又送了几个去往昭晖院。
  顿了顿,犹豫再三后,还是悄悄吩咐菱儿跑到那竹林里,悄无声息的往那竹林深处的木头桩子上的竹竿上挂了两个,她知道那大公子每日夜里都有前往竹林挑灯夜读的习惯,竹林蚊虫更加繁多,此番算是对那日那大公子的出手相救表达的丁点…谢意罢。
  末了,还特意留了一个给鸿哥儿。
  想到鸿哥儿,纪鸢随即抬眼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夏日天色晚得较慢,可眼下,太阳已经落山了,在用不到半个时辰,天色便要暗了,往日这个时辰鸿哥儿早回了。
  “春桃,你且再到院子口去瞧瞧,这几日是怎么回事儿,竟一日要比一日晚归…”
  春桃闻言,便立马跑去了,远远地立在院门外的大石块上踮起脚尖往竹林一侧瞧去,压根半个人影也见不着,春桃在院子外又等了片刻,末了,只一溜烟的跑了进来禀告着:“姑娘,压根没瞧见小少爷半个人影,是不是夫子那里又给耽搁了…”
  菱儿将纪鸢方才捣腾香囊剩余的料子边边角角都整理好了,闻言,手中一顿,只皱了皱眉道:“姑娘,需不需要奴婢跑到五公子院里前去打探一下,瞧瞧五公子回了没?”顿了顿,只又道着:“这几日小少爷镇日晚归,说实话,奴婢都已经有两三日未曾与小少爷打过照面了…”
  纪鸢闻言,只轻轻蹙了蹙眉,道:“再等上一刻钟,若是还未归来,便去吧…”
  结果,不止等了一刻钟,生生等了半个时辰,菱儿匆匆去了五公子院里,这才得知,原来五公子也尚且未归。
  ***
  厨房到了点便没吃食,春桃早早便将晚膳备了来,眼下,早已经凉了。
  菱儿劝解道:“饭菜都已经凉了,姑娘,要不您且先用吧,回头给小少爷留点儿,待小少爷回来后,奴婢在到院子后头给小少爷热热便是了。”
  原来,为了方便往日里打打牙祭,纪鸢曾领着鸿哥儿等人在院子后头搭建了一个小小的灶台,后来厨房里的饭菜要么冷了,要么不合胃口,便常常在此处再加工一回。
  菱儿说罢,却见那纪鸢久久未曾开口说话。
  她有些纳罕,缓缓走过去一瞧,便瞧见自己姑娘坐在梳妆台前,只伸手一下一下轻刮着自己的眼睛,菱儿见状后,眼皮顿时一跳,忙问道:“姑娘,怎么呢,可是眼睛不舒坦?”
  纪鸢闻言,轻轻皱眉道:“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的,眼皮子竟跳得十分厉害,鸿哥儿这会儿还未归来,我心里头始终有些不踏实,且在等等吧,甭说你,便是连我都已经有两三日未曾跟他好生说说话了,这孩子,便是要忙,也不该是这个忙活法,若是累了身子,只有得不偿失的份…”
  纪鸢说着,便又觉得眼皮开始跳了,还跳得十分厉害,她直接用手将整只眼睛给捂紧了,嘴里唠叨着:“左眼跳灾,该不是当真会出什么事儿吧…”
  正说着,春桃只立马兴冲冲的冲纪鸢喊着:“回了,回了,姑娘,小少爷回了…”
  纪鸢立即起身,迎到了门口,却见鸿哥儿立在门外给她匆匆问了声好,便睡眼惺忪道:“姐,已经在夫子那里用饭了,今儿个累惨了,我累到连眼皮都撑不开了,且先去睡下了,姐,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只一脸疲惫的远远朝纪鸢打了个招呼,竟然连门都没有进来,就匆匆转身回了自个屋子。
  纪鸢见了顿时皱头紧紧蹙起。
  ***
  第二日一大早,纪鸢怜惜鸿哥儿读书累,特意赶早去给鸿哥儿送早膳。
  结果未料到竟然又生生扑了个空,春桃只道着她早起上茅厕时,天还未亮,便见小少爷起了,以为小少爷在晨练,却未料,原是那么早便离府了。
  听到这里,纪鸢心下微沉。
  一日两日有事便也罢了,日日都这般神出鬼没,仿佛特意避着她似的,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这日夜里,纪鸢直接等候在了鸿哥儿屋子里,直至掌灯时分,鸿哥儿才姗姗归来。
  大概知晓纪鸢已经起疑,已经避无可避了,鸿哥儿唯有在进门时脚步停顿了片刻,随即,只缓缓提着步子踏了进来。
  在鸿哥儿进门的那一刻,瞧见到鸿哥儿额头上、眼睛上、嘴角处满脸皆是一块一块触目惊心的淤青时,纪鸢心下一跳,随即只缓缓抬手用力的捂住了嘴。
 
 
第49章 
  “这伤…这伤是如何来的?谁欺负你了…”
  愣过后, 纪鸢只立马上前, 拉着鸿哥儿的手臂想要上前查探,然而她的手刚握住他的手腕, 就见鸿哥儿浑身打了个轻颤,喉咙里发出闷哼抽气声。
  纪鸢心中一紧,便也顾不得鸿哥儿的挣扎,当即便撩起鸿哥儿的袖子,只见他的手腕手臂上俱是红的、紫的淤青,又解开他的领着, 将领口往下扒拉, 浑身都是伤,新的,旧的, 有的伤甚至都已经发黑了,瞧得整个人一阵头皮发麻。
  纪鸢的眼泪当即便滚落了下来。
  身后菱儿跟春桃两个均是瞪大了双眼, 随即,纷纷跟着咬牙红了眼。
  鸿哥儿只抿着嘴,直直的立在那里, 不敢看纪鸢的眼睛。
  纪鸢连嘴唇都是抖的,双手都有些发颤,满肚子话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过了良久良久, 只极力克制着心里头的愤恨及心疼, 冲着菱儿急急道:“快, 快到嬷嬷那里将金疮药拿了来…”
  顿了顿,又冲春桃道:“春桃,西门那个守门的桂妈妈不是你老家的熟人么,你到我屋子里的柜子里拿五两银子来,其中一两给桂妈妈让其帮着打点,托人前去府外的药房煎几幅药来,便说有人挨了罚,受了不小的外伤,让其按着这个伤势煎便是了,赶紧的,快去快回,今晚便要用上…”
  菱儿跟春桃二人匆匆去了。
  纪鸢立在原地呆愣了一阵,便立即拉着鸿哥儿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待将他身上的衣裳都脱尽了后,看到满背皆是新旧交织的伤痕,纪鸢便再也忍不住了,只立马转过了身子,用帕子捂着脸,心疼得哭了起来。
  ***
  “姐…”
  过了良久,鸿哥儿转过了身来,冲着她的背影缓缓说着:“不疼,真的,就是看着吓人,其实真的不怎么疼…”
  如何能不疼,光是看着都足够令人触目惊心。
  那些伤压根不是一日两日造成的,有的颜色淡了,怕是有一两月了。
  从小到大,纪鸢碰到舍不得碰鸿哥儿一下,便是小时候跑得快了跌倒了,摔破了头,纪鸢都心疼得不成样子。
  说实话,她还一直沾沾自喜来着,觉得她亲手照顾着弟弟长大,姐弟俩相依为命,虽日子清减些,但至少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她一直以为自己将人照顾得很好,却未料到。
  若是叫过世的爹娘瞧见了,该有多心疼。
  鸿哥儿从小调皮捣蛋长大,嘴皮子其实很利索的,然而一见纪鸢哭,便满嘴呆笨,竟全然束手无措了起来,嘴里满是苍白的解释。
  过了好一阵,纪鸢只用帕子擦干了眼泪,转过身来,微微红着眼,一脸认真又严肃的看着鸿哥儿一字一句问着:“跟阿姐说,可是你们学堂里的同窗欺负你了…”
  鸿哥儿闻言,只故作轻松的轻笑道:“哪有人欺负我,就跟同窗扯了几句嘴,男人之间哪有不打架的,对方被我揍得更惨——”
  说到这里,见纪鸢脸色绷得更紧了,鸿哥儿便如何都扯不出来了,只将嘴巴抿得紧紧地,竟难得倔强,只绝口不提,过了许久,只忽而伸手轻轻搂着纪鸢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姐,你放心,鸿哥儿马上就要长大了,便是吃再多的苦,我也绝不会让阿姐受了委屈,总有一日我会出人头地,不让任何人欺负了你去…”
  声音很轻很轻,可话语中的坚毅却足已令纪鸢心下微窒,明明不过才九岁,却拼了命的想要为纪鸢撑起一片天。
  纪鸢听了,没觉得如何感动,有的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
  正要再三询问时,菱儿赶来了,身后跟着腿脚不大利索的徐嬷嬷,路过门槛时,菱儿立马弯腰恭恭敬敬的搀扶了徐嬷嬷一把,将嬷嬷引纪鸢二人跟前,纪鸢偷偷摸了摸眼泪,方立即起身道:“嬷嬷如何来了…”
  菱儿立即回道:“我一问起金疮药,嬷嬷便猜到小少爷受伤了…”
  说罢,只将手中的金疮药递给了纪鸢手上,纪鸢正要去接,嬷嬷一把接了过去,道:“老婆子我来罢…”
  说罢,将鸿哥儿身上的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遭,双目微微眯起了,却一个字也并未多言。
  纪鸢哪里处理过这类皮肉伤,晓得嬷嬷手法精湛,便立即起身让了位,徐嬷嬷直接坐到了软榻上,让鸿哥儿躺下了,用无名指蘸了一星半点的淡黄色药膏往鸿哥儿背上抹,随即用手肘部位及手掌跟手腕相连的部位抵在鸿哥儿背上一下一下不重不轻的揉着。
  鸿哥儿疼的两额都冒起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嬷嬷只淡淡说了声:“忍着,不将这淤血揉散了,临老了便知其中的厉害了…”
  徐嬷嬷现如今腿脚不便,夏日还好,尤其一到了冬日,是疼的连床都下不了,便是因为年轻那会儿受的伤多了,临老了,这一双腿便不中用了。
  她说的这些,可都是过来人的亲身经历。
  却说光是抹药都抹了足足一刻钟,末了,徐嬷嬷这才堪堪收了手,略略起身,纪鸢见状,立马过去扶了一把,徐嬷嬷看了看纪鸢一眼,又扭头瞅了瘫在软榻上的鸿哥儿一眼,只说了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说罢,往纪鸢手背上拍了两下,嘱咐了几声后,便又一路艰难的回了。
  ***
  却说纪鸢这一夜辗转未眠,心里隐隐猜测到,鸿哥儿定是受人欺凌了,对方怕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不然,她那般再三询问,鸿哥儿如何都一直咬牙不说?
  怕是即便说了,亦是于事无补,不过是白白徒增烦恼罢了。
  鸿哥儿想要咬牙忍着,可是,他却不知,人性究竟能够丑陋到如此地步,有些事情,有些时候,不是你忍忍便可相安无事了,有时候,你越发忍让,对方只会越发觉得你懦弱可欺,非但不会收手,反而会变得愈发变本加厉。
  当一个施虐者兴奋到不可掌控的时候,当一个受害者的忍耐到了无处宣泄的时候,那么,意外便随之而来了。
  纪鸢的记忆中便发生过这么一桩事儿,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纪家庄子附近曾出过一桩命案,便是那柔弱老实的媳妇常年遭受丈夫的毒打辱骂,她整整忍了五六年,生生由一位二十不到的少妇熬成了个神似三四十的憔悴妇人,大抵是怀恨在心,又大抵是心如死灰,在一个安静的午后,直接往午膳里下了毒药,一家老小七口人全都七窍流血惨死家中,一个活口都没留,最小的幺儿还有十余天便满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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