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只笑着道:“委实坐不住,以往怀昭儿那会儿,亦是天天往太太这边跑,这么多年,老早便已经习惯了,一日没往太太这屋子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除了太太这儿,我还真不知往哪儿去,天天闷在屋子里,只觉得日子一日比一日还要长。”
王氏听了,只无奈笑道:“那会儿是什么年纪,现如今又是什么年纪,能一样吗,想当年,我怀懿儿那会儿,走路直带风儿,可到了褀儿那会儿,就要累多了,走一步都要喘三喘的,到底年纪上来了,身子哪里能跟十多年前相比?你呀,得要好生修养着才是正理。”
说罢,又问尹氏这些日子身子可有哪些异样。
王氏面上一直带着笑,好似二人之间的情分与之前并无多少差别。
尹氏只笑道:“跟以前怀昭儿时感觉差不多,怕也是个姐儿,也只盼着是个姐儿才好,昭儿如此调皮,这个啊,定要好生教导,乖乖顺顺的才好。”
王氏闻言,只端起茗碗吃了口茶,轻笑一声,随即似笑非笑道:“你怎知就是个姐儿,依我看,哥儿才好呢,老爷倘若晚年得子,指不定如何高兴呢。”
尹氏却道:“如今几位姑娘们都大了,用不了几日便要出门了,这一走,府上岂不是清净下来了,横竖太太又历来喜欢小娘子,倘若得个姐儿的话,还可以时不时到太太跟前解解闷,终归姐儿要贴心几分才是。”
王氏听到这里,沉默良久,心里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尹氏确实是…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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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许是出自别人口中,十分,最多三分为真,可出自这尹氏口中,至少真了七分。
到底主仆相依二十多年,终归都是了解对方的。
想当年,对于那霍元昭,尹氏也同样丢开了手不管不顾,任由她这个当家主母如何教导,是以,这霍元昭比之其它几个姐儿,头脑便要简单许多,这般一直养到了七八岁,直至当年终于惹了祸,老爷雷霆大怒,将其狠狠罚了一回,至此,王氏这才作罢。
这尹氏向来对其忠心不二,一时,想起这么多年的情分,尹氏历来兢兢业业,唯她马首是瞻,倒也有几分动容。
想当年,柳氏得宠,她初为人妻,初为人母,到底有些年少轻狂,气性颇大,日日跟老爷吵,每回都是尹氏好言相劝,甚至后来,柳氏跟着她前后脚有孕,相继诞下哥儿,姐儿,她便将尹氏提了姨娘,尹氏绝无半句怨言。
后来才得知,当时吴管家的媳妇儿吴张家的一直相中了尹氏,想要讨要她做儿媳妇儿,只等着那尹氏到了年纪便前来向她求娶,想来,彼时,那尹氏亦是松了口的,不然,吴家怎会如此斩笃定。
想到这些,王氏心里颇有些感慨,待默了片刻,方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没想到这一转眼,几个丫头片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说到这里,忽而冲身后的绿嘤指了指肩头,绿嘤乖觉,立马会意的上前替王氏揉肩,王氏轻哼了一声,又自个伸手揉了揉额角,尹氏见了,便缓缓起来,冲着绿嘤微微笑道:“我来吧。”
王氏只有些诧异的挑眉道:“你都是有了身子的人,让绿嘤来吧。”
尹氏笑吟吟道:“都好些日子没给太太按过肩了,想来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说罢,只见尹氏伸手不重不轻的王氏肩上捏着,尹氏伺候王氏二十多年,便也替她揉了二十多年肩,旁的丫鬟不敢放开手,生怕弄疼了她,唯有这尹氏手巧,力道适中,微痛中略带几分舒适。
王氏只舒服得轻叹了一声,方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对了,前几日老爷还问起了几个姐儿的亲事,其实,在上半年的时候,我便已经在着手相看了,原本想中秋节后,开始正经着手的,却未料赶上了沈氏这一档子事儿,便给耽误了,眼眼看二丫头三丫头两个到了年纪,现如今又到了年尾,各府宴会繁多,我便留意留意吧。”
尹氏闻言,顿时面上一喜,手下动作微顿,只强自压下了心里头的激动,忍不住一连感激道:“妾身…妾身便替昭儿…在此谢过太太了。”
王氏见尹氏语气中满是止不住的欣喜,只拍了怕她的手道:“你放心,定会替昭儿寻个好婆家的,怎么说,也是被她叫了十多年的母亲的,不过——”
说到这里,只见王氏双眼眯了眯,道:“不过玉笙院那边,倘若安安分分的,便是我有心刁难,有老爷在前头把关,也过分不到哪里去,可倘若她们娘俩想要自个作死的话,那便也怪不得我了——”
原来,玉笙院柳氏那里,这大半年蹦跶得颇厉害,柳氏毕竟盛宠十数年不衰,定有自个的过人之处,可庶女的亲事,便是她再如何筹谋,终归是绕不过她这个嫡母的。
尹氏闻言,双目微微闪了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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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日尹氏在王氏这里待了大半个上午,王氏兴致便要比往日高上几分。
尹氏告退前,只见那王氏忽而想了什么,道:“你那个姨侄女,叫鸢儿罢,原本是想要替她寻一个新住处的,可我这几日一忙,便忘脑后了,前些日子听闻她又重新搬回了那个旧院子,如此,那便派人前去好生修缮一番吧。”
顿了顿,又忽而问了句:“对了,那鸢儿快十五了,快要及笄了吧,生得倒是标致标致的,我颇为喜欢,回头,年底的宴会让多跟着几个小的一道热闹热闹吧,生得那样伶俐,瞧了总该要赏心悦目几分。”
尹氏闻言怔了片刻,便一脸诧异的应下了。
却说尹氏退下后,屋子里静了一阵,过了半晌,只见绿嘤忽而道:“太太真是心善,待尹姨娘亲如密友姐妹,待三姑娘更是视如己出,能够遇到太太这般菩萨心肠的人,当真是她们的福气。”
王氏闻言,只垂了垂眼,道:“那是因为尹氏忠心,不过——”
就算是再忠心的人,也丝毫不会影响她对她们的掌控及牵制。
就像,她屋子里这几个忠心的婆子及丫鬟,她信她们,也会对她们委以重任,却也丝毫不影响她将她们所有的家人全都盯在眼皮子底下一样。
第78章
却说天气入了十一月, 寒风凛冽,外头大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割般似的, 京城的冬日可比山东要冷多了, 只觉得不肖几日,便会有大雪飘落似的。
好在,前几日, 她这筑奚小筑被修缮好了。
这一回, 统共来了五六个匠人,扎扎实实的修缮了整整三日, 那为首的监工道,往后甭说下雨, 便是下冰坨子也压根担忧不着, 结实着呢。
也是,不看是谁派来的, 与纪鸢之前请的那些个浑水摸鱼的匠人能一样么?
却说这日, 纪鸢穿着厚厚的袄儿, 又披了一身厚重的大氅, 只将整个身子都给裹得严严实实的, 就出来的那会儿要经受住重重的考验, 待走了一阵,身子便暖和了。
到了那洗垣院,一进屋子, 一股暖流便扑鼻而来, 屋子烧着地龙, 暖呼呼的,尹氏歪在炕上,身子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金丝银线锦衾,手中拿着一件缝制了一半的大红色锦缎制成的小娃娃穿的肚兜,双眼却盯着别处,似乎正在愣神,便是连纪鸢来了,都没有发觉。
***
纪鸢见了,只冲着正要前去给尹氏通报的潋秋眨了眨眼,潋秋看着她笑了笑,随即退到了一旁,纪鸢缓缓绕到了炕沿处,从身后伸着手蒙住了尹氏的眼,笑嘻嘻的压低了声音道:“猜猜我是谁?”
尹氏一愣,随即只一脸失笑道:“鸢儿,这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纪鸢耸耸肩,道:“没意思,姨母想都没想,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尹氏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上炕,笑道:“起先还以为是昭儿呢,哪里晓得,咱们家鸢儿也有这般顽皮的时候。”
说着,摸了摸纪鸢的手,见指骨发凉,赶忙放在手心里搓了几下,然后塞进了锦被里。
纪鸢只吐了吐舌头,随即瞧了尹氏一眼,只一脸关切的问着:“姨母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尹氏闻言,只看了看纪鸢,忽而将手里的针线放到了一旁,拍了拍纪鸢的手道:“姨母正在琢磨着你跟昭儿的亲事呢?”
纪鸢听了微愣,随即,面上只有些不大自在起了。
尹氏笑道:“我原是想要私底下瞧得差不多了,再与你合计的,可眼瞅着你们两个翻了年都要及笄了,都是大姑娘了,寻常这个年纪的多半都已经说了亲了,就比如咱们大姑娘,十三岁那年便将亲事定下了,姨母便想着横竖早也是要提,晚也是要提,倒不如早早跟你一道商议,这样,还能替你挑个称心如意的。”
但凡女儿家家的,被长辈提到了亲事,到底是有几分羞涩的,纪鸢虽也有些害羞,可尹氏于她而言,就跟娘亲一样,没有半分差别,虽心里头有些忸怩,但纪鸢到底情、事未开,更多的是将这当成了一桩避无可避的任务似的,并没有多少情情爱爱在里头,比之寻常女孩儿,到底要淡然许多。
纪鸢只垂着眼,搂着尹氏胳膊靠上去,轻声说着:“鸢儿一切都听姨母的,全凭姨母做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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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氏想了想,忽而让纪鸢脱了鞋子坐到炕上来,俨然一副要与她促膝畅谈的架势。
只拉着纪鸢的手,温声细语道:“眼瞅着二姑娘跟昭儿到了年纪,这两年咱们霍家的门楣可没少被人踏破过,虽二位姑娘乃是庶出,可仅仅单凭霍氏这一姓氏,整个大俞便没有哪家府上是配不上的,是以昭儿那边我倒是不担心,前头横竖有老爷,有太太把关,昭儿只管安安生生待嫁便是了,倒是鸢儿你这里,姨母着实有些…”
“其实这两年,姨娘倒是私底下替你物色了几个,门第不高,但都胜在家世简单清白,那后生瞧着亦是精神奕奕的。”
有个季家,季家二太太杜氏娘家有个堂兄儿子,她的堂侄儿,据说考了个秀才,年过十七,姓杜,叫杜笙,杜家家世简单,杜笙其生母病逝,留下两兄弟与老父相依为命,家世算不得如何显赫富贵,却也是书香世家出生,跟纪家可谓是门当户对。
倘若那杜氏将那侄儿夸得空前绝后、天上有地上无的,尹氏兴许倒不会上心,偏生那杜氏每每皆是漫不经心的提及,那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赞许,反倒是更令人信服。
一来二去后,尹氏便上心了,而霍家权倾朝野,倘若能够跟霍家扯上些干系,不论是那季家还是杜家,想来,都是乐意之至的事情,上一回,尹氏便跟那杜氏有约,原本是想要领着两个小辈相看一二的。
却未料到,赶上了有孕这一遭,给生生耽搁了。
另外还有两家,一家是落败侯府秦家二房庶出的四公子,年满十六,老实内敛,不过那秦家兄弟姐妹之间明争暗斗得厉害,若非对方想要拉拢霍家,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尹氏怕不会留意。
另有一家乃是一名正七品骑校尉卫校尉卫琛,那卫校尉家世更加简单,并无任何靠山,原是武夫一名,凭着自己过硬的本事一步一步爬到了这个位置,虽是武人,但武人向来生性耿直,没有多少弯弯道道,家中只有一年迈老母,一弟一妹皆娶嫁。
就是年纪颇大,二十又四,且乃是鳏夫一名,其结发妻子过世五年未曾再娶,戚下无儿无女。
这几个都是尹氏在整个京城筛选了整整两年,才留意到的,对于那杜家及卫家的,尹氏还算满意,就是全都是些口头说道,皆还未正经相看过。
倒是最后还有一个,这两月才上的心,原是纪家的老相识,那初到京城不久的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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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那个后生,据说跟鸢儿年纪相当,又膝承妹夫门下,门当户对,且二人自幼一道长大,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这个,是尹氏心目中最为满意的,中秋前,在一次宴会上,她与王家大房太太曾会过一次面,瞧着对方爽朗快意,尹氏也颇为满意。
尹氏只拉着纪鸢的手,耐心十足,细细致致全都跟她说了一遭,就暂且跟她通个气儿,旁的倒没多说,只说,年底这一阵,她抽空外出两趟,让纪鸢跟着,一道出去相看相看。
最后,那尹氏只意味深长的道:“这女孩儿嫁人往往不在于多么显赫富贵,便是再如何富贵,过不了轻松自在的日子也是白搭,上头刁难撒泼的婆婆,中间有难缠小气的妯娌,倘若再加上个不经事儿的丈夫,这一辈子,就甭想有一日好日子过活了,当然——”
说到这里,只见尹氏垂了垂眼,忽而喃喃道:“便是这些全都遇上了,或许还不算真正绝境,真正的绝境,怕是有朝一日,被一辈子困在那深宅后院,了无生机,老死一生,永无出头之日,哪怕看到一点点希望,也终究没有勇气去争取,所以,鸢儿——”
尹氏只忽而一脸正色的瞅着纪鸢,道:“答应姨娘,将来即便穷苦一生、蹉跎一世,再苦再累,即便是为奴为婢,也绝对不要与人为妾,知道吗?”
尹氏一生温柔柔弱,这是纪鸢第一次在她眼中瞧见到如此坚决坚定的神色,纪鸢只微微一愣,下意识朝着尹氏点头,道:“鸢儿谨记。”
***
却说,从洗垣院出来后,纪鸢立在院子外立了好一阵,这一日,尹氏跟她说了许多许多,纪鸢听了,心里头没有多少窃喜羞涩,反倒是有些沉重及…复杂。
为自己,为尹氏,为这天底下所有的女子。
外头北风呼啸,打在脸面上,却丝毫不觉得冷。
“姑娘,咱们是回院子还是——”
菱儿见她步伐迟疑、面色凝重,只小心翼翼的问着。
纪鸢想了想,道:“去三姑娘那里吧。”
菱儿闻言,只掩嘴笑道:“好嘞。”
原来,前些日子,纪鸢坚决搬回了竹奚小筑,那三姑娘气得跟她们家姑娘绝交了,竟然忍着好些日子没来找过她们家姑娘了,眼下,她们家姑娘应当是要去哄人呢。
那三姑娘有时候倒也有趣,就跟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似的,回回得要姑娘迁就着她,哄着她。
也是她们家姑娘大气大度,回回都迁就着她。
这才刚走到院子外的岔口,忽而见霍元昭跟前贴身侍奉的丫鬟画眉匆匆跑来了,跑得直气喘吁吁道:“表姑娘,可算是寻到您了,您快些跟奴婢去昭晖院吧,也不晓得哪个惹着咱们姑娘呢,正气得在砸东西呢,谁也劝不住。”
纪鸢听了,只有些诧异,嘴上却道:“能够将你们家姑娘气成那样的,整个府上也只有一位吧?”
当即,便也不在多言,直接朝着昭晖院匆匆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