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桃花眼阴沉得滴水。我看到他又伤心地想到,小喇叭也和大姊一起去的,却没能回来——其实我们都知道,现在还没回来的,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就是,半爷,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夏尔旁边,一个金发男人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信长闻言顿时炸了,噌地拔出刀来道:“你敢怀疑半叔?”
我也觉得那男人说话刺耳。我听过半叔的故事,他也是最早跟着大姊的人之一,早年天赋并不好,一直没能开念,只靠拼杀狠辣悍不畏死——他的右臂和右眼都是在战斗中失去的。经历了无数场别人以为必死的战斗,硬生生从死人堆里踩着别人和自己的血站起来,最终开念,一步步爬到今天堪称强者的位置。
半叔的一生堪称传奇,而最关键者,是始终不放弃他、提拔他支持他的伯乐大姊。所以他也是最坚定跟随大姊的人,在左膀右臂里,忠诚绝对胜过小喇叭。
“信长,收刀。”库洛洛扫了眼信长道。
“就是,信长,和他计较什么?半叔绝不会背叛大姐。当务之急,是报仇!”窝金也咬着牙道,比我脸大的拳头控制不住地举起来捏得噼啪响。
库洛洛不再理会他们,连余光也不曾分给说话的金发男人,只低头盯住半叔:“我相信你。但想报仇,我要先了解清楚情况。”
半叔缓缓点头。他仍然气喘如破了的风箱,但已不再如风中残烛奄奄一息,拖着如此重的伤势,居然略恢复了体力,支撑着自己在地上坐起。
从他言语断续、不时被伤势和仇恨打断、但思路极清晰的叙述里,我们很快弄清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事情一开始无比顺利,大姊带着半叔和小喇叭在红鹰会总部受到会长佐治和部下亲热的欢迎,会长佐治连称大姊为老朋友,哪怕见到艾里莎的尸体脸色不好看,到底也没说什么,对于南分会直接向议会索要血清的事更是一口答应。一直暗自戒备的半叔以为这趟任务就顺利完成,却没想到双方谈妥、会长佐治亲自送大姊出来时,会突然翻脸动手!
那位红鹰会的会长佐治是攻击型的念能力,大姊毫无防备之下,虽然及时应对,却还是吃了对方重重一击!但大姊毕竟是顶尖的强化系,这一下虽然当场重伤,却并不致命。大姊受袭之后,众人立刻反应过来向外突围,却架不住对方早有埋伏,一时陷入苦战。
乱斗中,半叔被敌人团团围住分隔,眼睁睁看着大姊以一敌多带伤苦战,小喇叭本来被撇在一边,却在大姊被人从背后偷袭时奋不顾身的扑上去挡了一记,立时筋骨折断、当场死亡!
大姊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悲吼,一时愈战愈勇,硬抗数人,一拳重伤会长佐治!可惜那会长受伤后立刻退出战圈,又有严阵以待的十几个念能力者抢上围攻大姐!半叔一直拼命向大姊的战圈靠近,却被死死拦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姊接连受到重创,几度濒危!
但大姊不愧是大姊!早些年她就说过,论单打独斗,红鹰会没人是她的对手——说到这里,半叔居然露出淡淡的笑意,虽然旁边的窝金和信长早已泣不成声——再加上包括半叔在内,带去的亲卫队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大家为救大姊不顾性命拼死苦战,最终居然真的在大姊的一轮战斗力爆发后,和半叔两人杀出重围、跑出了总部的围剿!
半叔说到这里,哪怕直到最后大姊没能回来,我还是情不自禁的松了口气,仿佛看到两人浑身是血逃出生天的场景!但很快,这点虚幻的喜悦褪尽,现实的悲伤卷土重来,伴随着身后将我们层层包围的压抑悲泣,令我几乎窒息。
只听半叔讲到这里,也受不住地沉默半晌,才继续道:“……我真的以为、跑出来了……后面敌人穷追不舍,他们开着议会的车!我心想,我留下断后,只要大姐能跑回去,所有人死都值得!没想到……”
浑浊的独眼重重闭上,一身是血的半叔仿佛忍受着莫大的痛楚,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们、他们从车里开了炮。炮弹从背后向我们飞射,我朝大姐跑想挡住她,可大姐、大姐她……”他哽咽不能言,从嘴里涌出新的血来,最后我们只能从他艰难含混的声音里分辨:“我不是大姐的对手,她一把拿住我,把我向前扔了出去!”
“炮弹在身后炸开,我被火焰推着飞了出去。我、哈哈……”半叔突然紧闭着眼,仰头笑了起来,声音从气管里滚出,浑浊而悲凉,“我听到大姐跟我说……”
‘小六啊,你还挺轻!我没救了,你跑吧!回去看着那些孩子……’
“哈哈哈哈!大姐啊!大姐!呜哇哇哇哇——”
半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紧闭着眼,仰面大笑起来,继而转成嚎啕,苍老悲凉的哭声哀恸至极,仅剩的左手拼命捶着地面,不管伤口崩裂鲜血四溅,状极癫狂。
其实事后想想,炮弹打来的瞬息之间,根本没机会有任何交流。半叔此时所言所想,只能是他根据与大姐往日的相处,自行衍生的幻觉,是人脑自卫的本能。
但此刻,我们都想不了那么多,听他说完,全场沉寂。
想到大姊那般英雄人物,居然最后是被炮火炸死……简直难以接受!
那么大个儿的窝金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哇哇嚎啕道:“大姐她、大姐她是站在强化系顶端的家伙啊!”
“要不是受了重伤,区区炮弹怎么可能……”信长哽咽到不成,一扭头,居然趴在窝金肩膀上大哭起来,一手边哭边捶,一手紧紧握住刀柄,青筋暴起。
耳边全是哭声,我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哭出声来。哭声和他人汇成合响,半点不觉突兀。
旁边发出一声巨响,是飞坦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杂物,转身冷厉离开。我咽着眼泪去看库洛洛,他没有哭,只垂眸站在原地,垂落的睫毛挡住了眼睛,也挡住心灵的窗口,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整个人沉静至极,却有一种感觉,仿佛他一动不动的身体里关着猛兽。
“库洛洛……”我哭着去拉他的袖子。
心里难过极了,明明和大姊的交集远不如和艾里莎多,但却对她的死亡悲痛得多。这几乎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
库洛洛被我一拉,分出心神,将我拉进怀里抱住。落在熟悉温暖的怀抱里,我顿时受不了地大哭出声。
此时我对大姊死亡的事还有些迷茫,我更多觉得不愿接受事实,再就是自己心里特别难受,拉着库洛洛盼他帮一帮我,别这么难受。
“别哭。”他用力握着我的一边胳膊,几乎是掐住的力度,语气和平时大不一样,仿佛压抑着什么,平缓而深沉 :“哭有什么用。”
我抱着他哭个不住,听他道:“哭是最没用的事。”
哭就是难受啊,要什么用?我委屈地想,难过就是让你哄啊!只要有库洛洛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再多难受哭一哭哄一哄,才好过去。
这样一想,心中的悲痛竟也淡了。
再想起大姊还是痛惜的,心如刀割恨苍天无眼,可我有库洛洛还在,就不是承受不起的别离。
便是这时,库洛洛深长呼吸,放开掐住我胳膊的手,抬起来抹掉我脸上的泪水,手很稳。听他又道:“你倒是可以哭给我看。只是别人……”他声音转低、转冷,冷得掉渣:“哭是最没用的事。”
我被他的异常一惊,泪水顿止抬眼看他,库洛洛曲起手指最后蹭干净我濡湿的眼角,放开我转头看向地上嚎啕渐小、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半叔,冷静而克制地问:“还能站起来吗?”
他的冷静仿佛可以蔓延,不止半叔,连窝金信长也逐渐安静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还能站起来,就带人跟我下山。能洗脱仇恨的从来不是泪水,是血。”
流星街的人,流血比流泪更多。
不知何时起,外围痛哭的亲卫队员逐渐停了下来。比起悲伤,还是仇恨更容易占据他们的心神。因为这份默契地、酝酿着杀意的安静,大约所有人都听到了库洛洛的话。
“是我一时想岔了。”半叔浑浊沁血的独眼定定看了库洛洛一会儿,突然抬手掩面,桀桀笑了起来。
然后,他单手撑地一跃而起,对身上崩裂的伤口恍若未觉,动作轻盈矫健。血液从他身上滴落在地,苍老残疾的亲卫队长却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独眼中亮起异样的神采。
“哭什么哭?没出息!”半叔站起来以后,回手毫不留情地给了窝金和信长一人后脑勺一个巴掌,窝金因为太高,还不得不弯下腰来让他打,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咧出笑来,仿佛即将撕裂对手的贪狼,灿烂而残忍。
半叔甩甩手掌,目视前方哑声笑骂:“没出息……和我一样!这让我怎么放心?”
“半叔,”信长跨着刀,懒洋洋地走上前来,一手架在半叔肩膀上,轻松而狠辣地笑道:“不如回来再训我们啊?先去给大姐报仇。”
“你们都去啊?”半叔并不意外,目光环视周围坚毅看着他的亲卫队员。
每一个都是他和大姊一手挑选出来的,每一个都见惯了杀戮和死亡,每一个……此刻都从眼眸深处亮起杀意和战意。
他倏尔叹了口气,神色落寞老迈:“大姐要是知道,绝不会答应。”
“我们什么时候听话过了?”窝金笑嘻嘻道,蒲扇大的巴掌重重拍了半叔背脊一下,半叔纹丝不动,倒是信长反手用刀鞘抽了窝金一下:“半叔伤着呢,没轻没重!”
窝金不以为意,咔吧咔吧地掰着手指,嘴角咧出大大的笑,眼中的笑意却一点点褪尽。从我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银灰色的眼睛收缩,狰狞和暴虐的杀意重新填满瞳仁。
“半叔,大姐不在了……你下令?”窝金回头,有些沙哑地笑道。
半叔缓缓点头,挺直背脊对周围的人道:“这次是自愿行动。愿意来的留下,不愿意的留在基地。”
我在静穆的气氛里回头往外看,亲卫队的人堵在最前面,后面还有一层层……差不多整个基地的人都在这里了。
人群在缓慢的移动,像油与水,逐渐形成清晰的分层。一部分人向后退去,站在基地的建筑物前,剩下的人、包括我们在最里面,围聚在半叔身边。
我看到退去的人都更眼熟,女人拉着孩子,是曾经和我镇守基地的那些。剩下的么,小白、阿武、夏尔……还有多是生面孔,那些侥幸保住一命的念能力者。
我注意到没有一个成年男人后退。
半叔缓缓点头,我觉得他浑浊的眼中有泪水隐现。他转头问库洛洛:“大姐出发前,把基地交给你。现在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库洛洛。”
飞坦越过人群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富兰克林、侠客、岚、烟、派克和玛奇。他看了眼库洛洛,库洛洛点了下头。
然后,库洛洛拉起我的手腕,看了眼校对的手表。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时间正好。”他平静道,放下我的手,转头看向垃圾山下,“我们直接出发。”
我眯了眯眼,注意到今天阳光颇好,迎着西斜的太阳往外看,只有无限金光。
没有道别,人群缓慢的开动,一开始只有静默。
但渐渐地,下山路上,有人开始说笑。我猜就和每一次下山出任务一样,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死,或者觉得也不在乎。
仿佛大姊还在身后的基地等着我们。
只是偶尔,说着说着,会有人声音突然低下来,带上几分哽咽,又很快换个话题重新振作。
是人就会悲伤,是人就会留恋,可我们选择一步步向前走。是人就会欢笑,是人就排斥死亡,可我们把杀意珍藏在心,每一步都走向战场。
我突然觉得,这其实和之前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生活。
你看,他们去杀人,而我身边有库洛洛。
这就是生活。
当然还是有不同的。
失去了头狼的痛恨和屈辱,只有血能刷洗。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明天或后天完结第二部 !然后接一两章的正文番外,然后开第三部。
预告:
幻影旅团将在第三部 开头成立!开坑时间:5月30日(预计)
《[猎人]莉迪亚生活实录Ⅲ旅团前史》
第77章 定风波(五)
“按半叔的说法,红鹰会和议会早有预谋,那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半叔逃回来报信。换言之,他们知道我们肯定会报复。”
一直走到接近中心区的地方,库洛洛才示意队伍停下来,分析道。“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没有乘胜追击、先下手为强。那么排除坐以待毙的可能,他们只能是选择以逸待劳。”
“也就是说,前面必然有埋伏。他们在等我们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窝金握紧拳头追问。
“不怎么办。”库洛洛眉目不动,冷静道,“记住我们的目的,报仇,就是杀人。直接从正门打进去,见人就杀,拦路者死。”
这是要拿人命填……我心有疑虑,果然半叔哑声道:“这样损失太重,只怕我们杀不到祸首面前!”
库洛洛道:“我们这边倾巢而出,对方的力量绝不会和我们相差太多。如果议会真的插手,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而且这样打的目的也不是诛杀祸首——我要把红鹰会彻底打残。”
他抬头看向中心区的方向,语气淡淡:“想想红鹰会的会长为什么要杀大姐?呵,今天之后,二区要重新洗牌了。这里面,没有红鹰会的位置。”
釜底抽薪,毁掉仇人最重要的东西吗?
“那佐治和他的走狗呢?”半叔点头,但又不解恨地咬牙问。
“你现在列个单子。”库洛洛垂眸道,侧脸白皙无害,“前面还负责吸引注意,打乱部署。另一队人趁乱潜进去,名单上的,一个也不放过。”
“我要去!”窝金压抑着眼中残虐的兴奋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