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倒只有寒门出身只有一箱一笼的梁山伯和身无长物的傅歧最是轻松,傅歧在一旁逗狗,梁山伯则是在一旁看着书。
见祝英台进来,傅歧将大黑带的更远了点,梁山伯放下手中的书卷,向马、祝二人颔了颔首。
看到梁山伯后,祝英台几乎有些不敢直视他。
说起来包车轮那么辛苦,倒是梁山伯费的功夫最多,除了一开始抹泥和后来她扎的那第一下,后面都是梁山伯做的。如今要走水路了,倒有些像是她刻意折腾梁山伯似的。
梁山伯似乎也能懂祝英台在想些什么,只是笑了笑,继续低下头看自己的书。
一行人在亭舍里等上船的事安排好,因为是高门,又给了足够的钱打点,单独占了一处极大地方的长廊。
身为贵族就是有这点好处,大部分时候不用自己动手,加上那艘官船又是吴兴来的运粮船,马文才拿着他父亲的名帖,船上的官员和小吏们立刻安排的妥妥当当,恨不得连马车都拆卸了一起装上船去。
祝英台坐在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廊下,看着亭外的亭吏们来来往往接待来客,无论是走路的游商还是乘车的官员,都有人招呼绝不怠慢,只不过安排进去的地方不太一样,忍不住感慨:
“我从上虞去学馆时也赶了不少路,可没见过哪个亭舍这么周到的。是这里的人特别热情,还是因为这里客流量大,怕怠慢了谁去?”
“这是热情?士人和庶人一视同仁,难道不是没规矩吗?”
徐之敬嗤笑。
“徐之敬,你一天到晚把士人庶人挂嘴边,我看你是疯魔了!”
祝英台听够了他这一套,忍不住顶了一句。
“原就是如此,这些亭吏不过是些吏门出身的小吏,不把人伺候好了,随便一个士人就能让他丢了营生,你看他热情,不过就是糊口而已。也只有你这样的觉得人家伺候的好。”
徐之敬一直觉得祝英台是士族里的“败类”,连个表情都欠奉。
“你……”
“好了好了,莫吵。”
马文才喜静,被两人的争执引得头痛,指了指外面的牌子说道:“这里会与别处不同,不是因为亭吏特别热情,而是因为这里是褚公亭。”
“我刚刚就看见了,这是褚公亭不是柳浦埭亭,难道有什么典故吗?”
祝英台立刻给面子的接话。
马文才也算是故地重游,不过上次只有两三个家人和侍卫,没有这么浩浩荡荡,但也因为如此,倒有闲一路听些奇人异事,这褚公亭的典故也是如此。
马文才怕徐之敬和祝英台又吵起来,便将这褚公亭的来历和他们说了一遍。
其实故事也不复杂,说的是东晋时有一位大臣姓褚,字季野,阳翟人。他年轻时在东晋初年名声极大,但因为父亲并没有任高官,家世一度没落,起初担任的官职并不高,而且为人低调谨言,所以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褚季野还在卑微之时,有一年要东行,恰巧有商人的船要出发,他就和几个送行的下属在这柳浦埭亭投宿。当时,吴兴沈充任县令,正要送客人过浙江,因为他是县令,亭吏就把褚公等赶到了牛棚里。其他人纷纷大怒,唯有褚季野并无异色,领着诸人在牛棚里暂居。
后来水涨了,船可以行驶离开,沈充起来散步,看到褚公就问道:“牛棚下是什么人?”那时南方士族瞧不起北方士族,那亭吏就说:“昨天有个北方佬到亭子投宿,因为有贵客,就暂且把他们挪到牛棚里了。”
沈充有些醉意,就远远地问道:“北方佬要不要吃饼?姓什么啊?一块儿聊聊好吗?”褚公就扬了扬手,答道:“我是河南褚季野。”
沈充是吴兴沈氏豪族出身,早就听说褚季野的名声了,听到自己让褚季野避到了牛棚里非常惊慌,也不敢让褚公过来,就来到牛棚下,递上名帖,拜见褚公,又重新宰杀禽畜,准备菜肴,就在牛棚里款待褚季野,还把那个亭吏抽打了一顿,借此向褚季野道歉。
褚公和他一起在牛棚里喝酒,言谈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往诸人都对他的器量啧啧称奇。
后来褚季野一路做到侍中、尚书,还出任过建威将军,而后任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京口,女儿也做了晋康帝的皇后。褚季野有简贵之风,连谢安都很称赞他的人品风仪,说他是“皮里春秋”,内秀于中。
他官居上品之后,这段在钱塘的轶事也就被人传了开来,这钱塘柳浦埭亭也随之改名为“褚公亭”。
自晋时起,钱塘因为水路交通发达交汇而往来如云,褚公亭的名声也就越传越广。
而因为有这段典故,但凡亭吏怠慢,就有人打趣“小心县令抽你”,久而久之,这里的亭吏比其他地方的亭吏更多,也更勤快热情,也因为这里的亭吏处处妥当,让人放心,有越来越多客船特地来柳浦埭停靠这,亭舍和柳浦埭因此十分繁荣,从东晋时至今,已经有两百年了。
两百年间,多少埭口都已经荒废,唯有此地,成为了钱塘最重要的埭口,而当年来了人都要把人赶去牛棚的小亭舍,也发展为同时能容纳几百人居住、上千人休息的大亭,也算是受到了“名人效应”的影响。
祝英台是理科生,从小不爱读历史,历史知识大多就是为了应付考试的那些东西,连世说新语都没看过。她叛逆期时爱看鲁迅先生的书,因为鲁迅先生对魏晋士人嗑药清谈之风颇有讥讽,导致祝英台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太待见魏晋风度,觉得都是一群疯子。
后来祝英台穿来了南梁,虽离那个时代太远,但无论是家中、典籍里,还是学馆之中士庶学子对魏晋时期名士之风的追捧和崇拜,而以马文才、褚向为首的一干士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太过出众。
尤其是在“礼仪”上,祝英台常觉得和士族交往,舒适度大大高于和庶人相处,这一切,都让祝英台偶尔生出一丝怪异之感。
说到底,不过是时代离得太远,无法代入到其中,而她之前对魏晋风度有所偏颇,总是将士族跟嗑药发散扪虱而谈联系在一起,无法用正确的视角看待这个时代的“士人”。
可今天听到马文才说的这段趣事,祝英台却大有熟悉之感,并非因为这位褚公住了牛棚,而是因为他的出身。
“这褚季野姓褚,也是阳翟褚氏,和我们学馆那位长得俊秀的学生褚向有什么关系?”
祝英台问。
“这褚季野,就是褚向的祖先。”
马文才默默点头,“衣冠南渡后,褚氏和诸多北方望族一样寄居南方,成为江左名流。”
祝英台恍然大悟,再见徐之敬听了这个典故却满脸不耐,故意发出了一声长叹:
“都一样是士族,怎么就差那么多呢?真正的士族坐在牛棚里也能让人看出不凡来,一天到晚喊着士庶有别的却完全让人看不出特殊之处啊!”
徐之敬哪里听不出祝英台讽刺的是他,板着脸面无表情道:“晋时是晋时,此时是此时,有什么好比的。”
“是啊,魏晋风度还是那个魏晋风度,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祝英台对着徐之敬撇了撇嘴。
“我倒是喜欢那个时候。褚季野至少在牛棚之下还能安之若素,这才是成大器的样子。像是那个县令那样,先是仗势欺人,后来又把手下扔出去当替罪羊的,就是小人行径,肯定也没什么好下场。”
祝英台的话音刚落,马文才和陈庆之都纷纷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嘛。”
祝英台被笑的有些恼羞成怒。
“没什么,我在想你说的很对。”马文才笑着说,“沈充家中富贵,年少得名,因此对故将下属都很轻鄙。他有不臣之心,后来跟随王敦造反失败,四方士族大族都不喜他的为人,皆募兵举义,不必朝廷派兵,各方就把他灭了。他逃到故将吴儒家中,被吴儒杀了,传首建康。”
在场诸人里,马文才和陈庆之一个是家学渊博,一个是案上文书,都精通史书,对很多人的前途来历都能如数家珍,所以祝英台一说,两人皆是大笑。
但笑过之后,又不免发人深省。
陈庆之渐渐收起笑意,对祝英台说:“小友性子单纯,看人看事反倒比旁人透彻。”
他有意提点几位少年才俊,未来栋梁,声音便越发清朗。
“俗话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褚季野受人轻视却不以为意,处牛棚之下却安之若素,是因为他胸有丘壑,越是对自己有自信的人,越不需要外物来彰显自己的不凡,他本身便是‘不凡’。”
“而沈充这样的人,则全要靠外人的迎奉和‘礼遇’才能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可别人越是迎奉,他就越瞧不起别人。他越希望能够与人‘不同’,认为自己是‘名士’又是‘豪族’,却没有得到相称的地位,心中就生出不甘,后来会造反,便也是如此。如果他是褚季野那样涵养器量之人,即便造反无人支持,也不会如后来那般众人讨伐,落得被旧部斩首的下场。”
陈庆之的话成功让徐之敬变了脸色。
虽然陈庆之也好,祝英台也好,话里话外都没有说到他一个字,可他不蠢,哪里听不出他们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徐之敬当场就站了起来,有拂袖而去的冲动。
“士庶天别乃是律法,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说它不对,但态度是一回事,特意说出来或表现出来,却是为自己招祸。”
陈庆之见徐之敬想走,也不阻拦,只是幽幽叹道:
“褚季野真的觉得自己就该在牛棚里吗?如果他不介意,又为何要对沈充说自己是‘河南褚季野’?可见他也是在意以士族之身处于陋地的。”
徐之敬抬起的脚在听到陈庆之的话后突然一顿,没有再往前走。
“沈充固然是小人,态度前倨后恭,他得罪了褚季野,以褚季野当时的名望,本可以趁机训斥他,可在沈充刻意结交后,却依旧和他在牛棚里喝酒,毫无异常之色,是因为他性格懦弱吗?”
陈庆之笑,“性格懦弱,后来也就不会有如此成就了。可见即便是褚公,也知道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他再不喜欢沈充的人品,毕竟是过客,又何必为一过客而满腔怨恨,落得宾主不欢?沈充倒是处处讲究身份,对庶族出身的部将下属轻鄙不已,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
“徐公子,你是希望做褚公呢?还是沈充?”
徐之敬听了陈庆之的话没有拂袖而去,此刻紧抿着嘴唇,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倒让人生出几分可怜之感。
“年少轻狂,人人都有。你是高门,我们只是庶人,大多数时候,当然是以高门为尊。但这世上还是庶人多,士族少的,我们一路同行,出门在外,能与人为善就与人为善,士族固然要维持自己的身份,可也不必对庶人处处薄鄙,你觉得呢?”
陈庆之也只是点到为止,毕竟多少年的观念,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徐之敬明白这位“子云先生”是担心他老是对庶人挑三拣四会惹祸,心里却依旧还有不平,却不敢真的像对祝英台那样对子云先生顶嘴。
这人虽一看就是寒门出身,可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弱于他见过的许多高门官员,徐之敬正是要光复家门的时候,说欺软怕硬也好,说其他也罢,自然不会随便去得罪人。
所以他脸色虽难看,还是点了点头。
陈庆之见徐之敬尴尬,指了指廊下供人休息的地方,给了个台阶道:
“外面更乱,徐公子还是坐下吧。”
陈庆之这番连敲带打,以古喻今,既提点了徐之敬,也暗暗告诫了马文才和傅歧等士族出身的公子,避免他们因自持身份在外惹出什么岔子。
他是来查案的,并不是真的什么“客卿”,自然不必顾及他们的面子,只希望一路能够顺利,不要节外生枝。
有些为人处世的东西,他们的长辈没有教给他们,陈庆之年长与他们,替他们的长辈说一说,能听得多少,就是各自的造化。
徐之敬能听进去几分,其他人不知道,马文才和傅歧却是真的听到了耳中。
傅歧是常常惹事生非,拳头比脑子还快的人,听到陈庆之的话,他不由自主就想起自己和虞舫一番争执,却连累了梁山伯差点出大事的事情;
而马文才和傅歧一般,只不过他想到的,是伏安之事。
他生性高傲,可心思却细腻,往往见微知著,伏安刺伤刘有助一事,负主要责任的固然是伏安其心胸狭窄,可他为了一时口舌之快戳穿伏安的小心思,进而刺激到了伏安,使他大失方寸狗急跳墙,其实对这场悲剧也有一部分责任。
这件事是他重回一世后第一次直面死亡,平日里都压在心底不敢回想,此时陈庆之说起应对小人之道,这件事便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如果当时他抓到了真凶却一言不发,又或者如褚公一般,与之周旋面无异色,是不是这件事能够得到更加圆满的解决?
但覆水难收,马文才心中若有所得,却不能肯定再来一次,自己是不是能做的更好。
况且刘有助已死,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陈庆之见所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十分欣慰,如果他们听完之后如同听了个笑话,他倒真要考虑这一路是不是要带着这些人。
能被贺革这样的君子推崇而赞同的,果然都是可塑之才。
陈庆之很喜欢祝英台,见她咬着食指的指甲盖不知道在想什么,忍不住好奇地问:
“祝小友在想什么?”
祝英台和马文才、傅歧等人不同,她性子和顺心思单纯,也因为如此,遇到挫折之时,往往没有马、梁等人那般耿耿于怀,大有挫败之感,凡事总是往好的方向去想,并付诸于行动。
陈庆之刚刚教导他们,待人要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祝英台却举一反三,想的更多。
“啊,学生想的咳咳,想的有点不太好说……”
祝英台有些羞愧的摸了摸脸,“我在想,褚公因为器量宽宏而得到了美名,就连这亭舍因为他的德行而沾了福泽,得以名声大噪,兴盛两百多年。而沈充那时前倨后恭,反倒衬托了诸公的器量,可见人平时确实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的,尤其是还没有出名之前。”
她干笑着:“难怪贺馆主一天到晚跟我们说‘君子慎独’,未发迹时,做的好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在意,做的差的也不过是年少轻狂,可一旦日后出了名或有了成绩,以前的事情便都会给人翻出来,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谁能保证自己做的都是好事?咳咳,果然‘慎言’少说点话,才是最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