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部曲家将不少,所以才有此豪言壮语。
陈庆之却对此不抱什么希望,拱了拱手:“那就多谢傅公子了。这一路也许不怎么太平,让我派几个人送你一路。”
傅歧一口应下,也不啰嗦,陈庆之点了几个侍卫,小心嘱咐了些什么,就请他们护送傅歧入建康。
祝英台有些迷茫的看着傅歧来了又去了,马文才发挥着长袖善舞的能力,和同样刚刚投店的一位公子攀谈什么,两人相谈甚欢,以至于两人的侍卫家人都在旁边干着急——您倒是先住进去呢,还是不住呢?
就在祝英台觉得自己就是个吃闲饭的吉祥物时,门口进点的一对母子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妇人一点都不美貌,非但不美貌,还长得有些粗壮,身后背着个背篓,里面有个一两岁大小的孩子。
她像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浑身风尘仆仆,一脸长途跋涉后疲惫不堪的神情,只有脸上还算干净,但从那同样灰扑扑的脖子和下巴边际看来,大概脸也只是在刚进门的时候擦干净的。
见到她一进来,门口招呼的几个小厮就露出了戒备的表情,站了起来,勉强挤出笑意上前问:“客人是住店,还是吃饭?”
那妇人有些不安地答着:“住,住店。”
听到是住店而不是来讨饭的,小厮们的笑容就明显真诚了许多,一边将她往里面引,一边介绍着店里各种房间的价钱和特色。
那妇人从祝英台身边过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她背篓里的孩子老是看她,祝英台下意识地对着满脸鼻涕口水的孩子笑了笑。
这一笑,那孩子立刻有了反应,指着祝英台不停的“咦,咦”。
健壮妇人原本听着小厮的介绍,脸上神色越来越不安,直到孩子开始叫,她才像是掩饰什么扭过了头去,看了祝英台一眼,反手打了下孩子的手。
“不是姨,别乱喊,这是位贵人公子哩!”
她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吴语,带着一种硬硬的语调,大概是看了一眼身着华贵的祝英台之后,她之前积攒起来的勇气也泄了个干净,健壮妇人搓了搓手,有些低三下四地说:
“我的钱不够住最差的房子,我身上只有三十文钱了,有没有牛棚或者有顶的地方给我暂住一晚?或者就在这厅堂里也行,我的钱都给你们,只要给我点热水就好。”
“那不行,如果都跟你似的钱不够也进来住店,我们店里的牛棚里不要多久就会住满了挤过来的流民,到时候吓得真要住店的客人不来了怎么办?”
那小厮连忙拒绝。
“我不是流民。”健壮妇人腰弯的更厉害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还带着孩子,现在到处都不太平,我是打听这里的客店最安全又厚道,才特地问过来的。求求你们行行好,给个方便……”
祝英台原本已经准备转身离开,听到这妇人的话,硬生生站住了脚步,耐着性子要听完接下来的发展。
梁山伯此时正进进出出帮着陈庆之的人安排房间和安放行李,见祝英台愣在堂间里不跟着徐之敬他们去后面,忍不住过来看看,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祝英台抬起头,做了个“嘘”地表情,指了指前面背对着他们的妇人。
其中一个小厮明显有了动摇,但另一个小厮却打了他的头一下,转过身去为难地说:“这位大姊,你打听到我们店里最安全,却不知道我们店里安全是因为没钱的流民不接待。之前也有好心的客店老板收了流民,当晚就被偷了抢了,还有开了口以后每天被人上门打秋风的。不是我们不收留你,现在外面乱,店里还有许多贵客,就连我们也不能不谨慎。”
“我真不是流民。你看,这是我的路引!”
健壮妇人大概是背着孩子太累,将背篓放在了地上,从孩子胸前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是去句容投亲的,我兄长在句容的句曲山当道士。只是这一路比我以前来辛苦多了,所以准备好的盘缠不太够,我明早就走,不长住的,三十文,我就剩这么多,我就求个有顶的地方……
那小孩倒不怕生,大概是一路上已经习惯了,被母亲放下地后还好奇的东张西望,看到祝英台依旧“咦,咦”的叫个不停。
这孩子继承了她母亲的健壮,虎头虎脑的,身上灰好几层,蒙的脸都看不清,就一双眼睛极大,黑溜溜的,看的祝英台心中莫名一软。
“哎,那个……”
祝英台忍不住唤了声。
“这妇人今晚住店的钱我给了吧,你给她找间普通的房间,给屋子里送点热水好好洗洗,再送点饭菜。”
两小厮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掌柜的吩咐过,只能看好门不给流民进来,听到后面有人慷慨解囊,立刻高兴地转过头来,答应了一声,态度陡然转变。
那妇人也没想到会有好心人帮她,扭过头去一看是之前被自己孩子叫“姨”的小公子,有些羞愧又有些过意不去的过来行礼道谢。
“本来不该受您这恩惠的……”妇人的羞窘显而易见,“我没想过去求别人施舍,但是没办法,我还得照顾孩子,只能愧领了。小公子家在哪里?等我安顿下来,一定派人把钱捎过去。”
“不用了,你住一晚能花多少钱?倒是你,句容离这里还有点路吧?三十文够不够啊?”
祝英台伸手入袖,想到自己随身带的都是金银,怕吓到这妇人,只好求救的扭过头问梁山伯。
“你身上可带了钱?”
“不用的,我们今天 ,再熬几天就到了,孩子可以喝奶……”
那妇人见她还要给他们钱,更是觉得脸烧。
梁山伯为祝英台如此自然而然要钱的举动笑了笑,从袖中掏出自己的钱袋,估摸着大概有几百文小钱,直接递给了那妇人。
“拿着吧,她心善,见不得女人和小孩子受苦,你要不收,她不知道要难过多久。”
那妇人毕竟不敢跟成年男人拉扯,在被梁山伯硬塞下钱后,惶恐的都要哭了:“这,这不跟外面的叫花子一样了吗?”
祝英台最见不得别人得了帮助还惶恐,拉了拉梁山伯的衣袖,说了句“我回房了”,行善的倒比受了恩惠的还不自在,一溜烟跑了。
梁山伯见这妇人大概真的不习惯拿人好处,在小厮帮她安排房间的时候和煦的和她攀谈着,放松她的情绪。
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旁边那小孩子一声都不哭,就这么自顾自的在背篓里玩自己的手指。
和她聊了一会儿,梁山伯大概也知道了她的情况——她本是秦县人,夫婿和公公都被征召去修浮山堰,结果去年冬天公公死在了浮山堰上,今年夫婿又被大水冲走下落不明,婆家人都说她是丧门星,要把她赶走。
她识得些字,当年过来也有嫁妆,便把嫁妆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卖了,偷偷抱走了孩子跑了出来。
她怕回家被父母随便改嫁,又怕孩子被婆家人找到娘家抢回去,思来想去打点了县里熟人开了路引,去句容找自己的兄长。
他的兄长小时候因缘际会被一个道士收做了道童,后来就在句曲山的道观里伺候那位道士,两人还有书信往来,年节兄长也会派人送些道观里分的东西。
她自己会些做饭的厨艺,想着去山里做个厨娘或是粗使下人还是可以的,只要能养大孩子,哪怕去山里洒扫都行。
“句曲山?难道是华阳陶隐居?”梁山伯吃惊,“你是要去茅山宗的?”
“是叫什么陶隐居,我兄长在那里当道士。”妇人高兴地说:“公子也知道那里啊?那就好,我还担心是什么不出名的地方,怕找不到呢。”
“岂止是出名……”
山中宰相啊,梁山伯笑笑。
“你到了句容,一问便知。”
“哎,那就好。等到了句容,就算熬出来了。公子不知道,这一路都封路,就算我拿了正经的路引都难过去,一路上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打点城门官,还翻山越岭才得以通过。往日半月不到的路,我硬生生走了一月,把一身盘缠都耗尽了,却还要被人赶、遭人的白眼,被人啐是流民。”
她丧夫、被婆家赶出家门,一路受尽了委屈,还带着孩子,要不是性子坚强早就垮了。
“听说盱眙、沛县那边才真是惨,城门口聚集的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我一路南下,连一刻都不敢多待。这世道,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她一直都还是从容的样子,直到说这一句的时候才满脸悲戚,掩饰着眼中的泪意,弯下腰去背自己的背篓。
此时开好了房的小厮已经过来请她去房间,梁山伯遂笑笑,侧身让他们过去,待那妇人从他身边过的时候,梁山伯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
“这位阿姊……”
“呃?”
妇人顿足,扭头不解地看他。
“阿姊到了山里,可以和你的兄长说说这一路的见闻。”梁山伯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若能见到那道观的主人,也可以跟道观的主人说说,也许,也许能救不少人的命。”
那妇人虽然不知道这青年把她特意叫住说这个是为什么,但她受人恩惠,自然是感激不尽,闻言立刻应下。
“好,等我到了山里,我就说给他们听。”
***
到了晚膳的时候,大概是之前在船上有了习惯,虽然傅歧回家去了,但所有人还是聚在一起吃饭,顺便聊聊一天发生的事。
徐之敬从接近建康的时候情绪就不太好,表情怏怏也没有什么精神,经常夹着菜就开始发呆,不过他平日里就话不多,也不经常和梁山伯几人闲谈,虽然神色有些不正常,倒没谁注意。
因为他们心里都沉着今天打听到的消息。
“我今天在客店厅堂里碰到的,恰巧是从盱眙游学回来的兰陵士生。”马文才叹着气说:“他当时正在山上游玩,因为在高地逃过一劫,受了不少苦,等山下水退了才下了山,被家里人接了回来。”
“他这一路都有人接应,建康又有为官的长辈作保,一路安全回返,饶是如此,也吃了许多苦头,路上还被人抢过几次。听说从建康过来的时候,他的牛车下还扒了人,想要偷跟着过去,过城门的时候被人搜到了。”
祝英台听到马文才的话表情一僵。
“那边情况很糟糕吗?那我们还能不能去?”
“怎么听怎么不容易,要看子云先生消息打探的如何了。如果那边情况凶险,我想子云先生也不会让我们去涉险地的。”
马文才说,“士族尚且艰难,百姓肯定……哎,居然还拦着,既不就地安置灾民,也不准他们进建康地方,把他们往其他地方驱赶。其他地方再往更远的地方驱赶,只要朝中一日不下公文,就没有哪个地方真敢收容。”
“怎么没地方收容?”徐之敬突然嗤笑了一声。“像祝家那样的乡豪,巴不得多收容点流民,跟朝廷抢人。”
“徐之敬,你别每次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好不好!”
祝英台气道。
“朝廷果然没赈灾吗?”
梁山伯在意的却是别的,“所以连国库里也没粮食了吗?这不刚刚秋收么?”
“具体的也不清楚,听说建康有不少高门大族都派了人在灾民中散米散衣,可后来发现灾民里有不少得了伤寒的,怕是瘟疫,京畿地方就派了不少兵将过来封路了。散米散衣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继续下去。”
对于马文才来说,在身份相当、家中又在建康做官的士族同辈口中打探消息,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京中六疾馆派了不少医者过来,但病的人太多,医者太少,现在只能把这些生病的人聚集在一处封锁着不给他们出去。但也因为这些得病之人的关系,建康原本主张开城收容灾民的官员也不敢再一力支持,建康里人太多,万一瘟疫传播开来不是小事,现在只能等着朝中定夺了。”
说是等朝中定夺,其实就是等天子定夺。
“六疾馆?就那些沽名钓誉的庸医?能不建议一把火把得了瘟疫的人烧死就不错了。”徐之敬脸色更寒。“真要是他们去治瘟疫,瘟疫只有扩散的越来越快的份。”
“如果连你都知道六疾馆靠不住,那你们家的人会不会跑去治病了?不是说只有你父亲带了几个人去了浮山堰,其他家里的子弟都去给灾民治病,控制瘟疫了吗?”
祝英台迷迷糊糊问。
祝英台不说还好,一说徐之敬脸色更臭。
“好了,少说几句。”
马文才怕祝英台刺激到徐之敬,连忙打岔。
“还有人能从那边过来,情况没那么糟。”
“说到从那边过来的人……”
梁山伯想起之前碰到的妇人,将她的见闻和来历说了一遍,“秦县并没有受灾,可到建康地方来都不容易,想来越往淮水地方越苦,但瘟疫没有真散播开,有路引的人能过,也没有流民因为封路而暴动,必定是有人还在地方上维护着秩序,就是不知道消息,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消息,消息!到处都没有可靠的消息!都是听别说,听别人说!”
祝英台心里忿忿的想着。
“没有电报没有电话没有邮局的年代,民间想要知道点消息怎么那么难?”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如何,我们先做好我们的,最差不过就是无功而返,什么都比不得我们的安危重要。”
梁山伯已经对北上不抱什么信心了。
“马兄,就算你祖母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你为了她留下的一点祖产涉险的,你觉得呢?”
这就是劝马文才打消去浮山堰地区的主意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再继续前行有无数的危险?
马文才苦笑。
可比起危险,他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我……”
“我不管你们去不去,反正我肯定要去淮南的。”
徐之敬放下筷子,打断了马文才的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