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歧在院门口守得百无聊赖,屋子里一室女眷却是胆战心惊,不敢入眠。
“阿家,你安心休息吧,院子里有这么多人守着,屋子里也有健妇,不会有事的。”
刘氏也疲倦的很,她刚刚哄睡下自己的女儿,婆婆不睡,她也不好先睡。
“我怎么能放心,出了这么大的事!”
傅母又不由自主地看了院中一眼,捏住了媳妇的手。
“你快睡,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我白天无事睡了许久了,现在正好睡不着,万一有事,我就把你叫醒。”
刘氏推辞了几下也推辞不过,再加上真的累得很,又怕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差池,在几次劝说婆母无果之后,只能独自去睡了。
傅母见儿媳去休息了,随手找张娘子要了她手腕上的佛珠,几步走到廊下,一边眺望着儿子的背影,一边默默数着佛珠分散注意力。
火把和灯笼将院子照的分外明亮,傅歧虽然年纪小,但身材高大腿长手长,此时穿着祖父的甲胄,从背后看来,俨然便是一员猛将。不从别的来说,就这一身打扮,若真有什么宵小闯了进来,定会吓一大跳,乖乖知难而退。
刘氏的院子里种了不少果树,取的是果树“多子多福”,此时正是秋末,不少果子已经摘完落完,枝头也光秃秃的,看着越发萧条,像是预示着什么含义。
“我以前只想着果子多好,怎么没想过若秋天过去,这一院萧瑟,能把人愁煞了?我那儿媳天天看着这一院荒凉,心中还不知有多难过。”
傅母心中忧叹。
“我只觉得我大儿子不见了,心里难过,可阿青却是没了夫婿,每天还要陪着我这么个面目严肃的婆母主持中馈,为我解闷,这倒是我的不是。若真有事,让歧儿送阿青走吧,我一把年纪了,又有心疾,何必连累这些孩子。”
傅母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东西,大概是这肃杀的氛围印象了她,让她脑子里俱是些悲观的想法,一下子想着夫婿若有不测,她便跟他去了,一下子想着要是真有乱军打进来,她就带人留下断后,让儿子先走……
她在廊下望了儿子大半个时辰,而傅歧也靠着一棵树站了大半个时辰,丝毫不见烦躁或惊恐,安定的犹如他生来就该站在那里似的。
看着看着,傅母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一时间丈夫和大儿子的身影似乎都和小儿子重合了起来,心中又说不出的安慰。
“夫人,外面风大啊。”
张娘子有些不放心,进屋拿了一件厚披风,将傅母盖的严严实实。
“为什么不在里面看?”
“没什么,睡不着。”
傅母故作轻松地说着:“看着我的儿子长大了,我心里也高兴。”
张娘子自是知道自家主母为什么高兴,也就顺着傅母的意思捡她乐意听的话去说。
“小郎君是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所以说傅家的儿郎哪里有浪荡的,那是以前没开窍,现在开了窍,都是能文能武的。”
“我倒盼他不要开窍,至少,不要是这样开的窍……”
傅母喃喃低语。
就在两人说话间,傅歧突然动了。
之前他一直背对着屋里的亲眷,警惕地看守着院门,可现在却突然直起了身子,就像是突然出鞘的利剑,眼神熠熠地抬头看去。
傅母眼睛的余光一直放在儿子身上,傅歧一动,傅母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儿子的目光往天上看去。
这一抬头,院中诸人齐齐动容。
台城方向,起了召集将士、拱卫内宫的烽火。
***
同泰寺里,正在安心休息的萧衍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猛然伸手去握枕下的匕首。
这间禅房里虽然只有他一人,但门外却有侍卫数十,能被人冲到内院来,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陛下,台城出事了!”
门外的侍卫语气焦急。
听到确实是他信任的侍卫在说话,萧衍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放松,反倒握得更紧。
“哦?台城出事?出了什么事?”
萧衍狐疑地问。
“陛下,没办法说清楚,您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几个侍卫不敢擅自闯入皇帝“修行”之所,只能请他出来看。
但这些侍卫越是让萧衍出来,萧衍心中的疑惑越重。
“是有人想要趁我开门时行刺?”
他想。
“还是门外有人埋伏?”
他向来信任自己的亲人,却不信任身边的这些侍卫,所以此刻非但没有起身开门,反倒怒喝了一声。
“你们支支吾吾什么,若说不清楚,就不必再说了!”
好在他的侍卫们在他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立刻有人意会到皇帝在担心什么,突然跑到禅房的一扇窗下,“啪”地推开了西边的窗户。
他的动作太大,这一声响动与静院之中无异于惊雷一般,萧衍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手中还握着那把护身匕首。
窗外的侍卫并没有从窗户里跃入,而是满脸惊恐地指着西边的天上。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一片漆黑,天上也是无星无月,正因为如此,西边台城烽火台上,那熊熊而起的烟火,刺眼的犹如末日之兆一般。
南梁立国十余年,这台城中的烽火台从无一日点起过烽火,萧衍也是第一次得见,可这第一次得见,就已经让他胆颤心惊。
台城有失!
有人攻打台城?
太子还在宫里!
萧衍将匕首往腰上一别,大步流星地上前打开禅房的大门。
朕的孩子们都在宫里!
“召羽林军,即刻回宫!”
第115章 太子出宫
同泰寺在台城的东边,萧衍出宫“修佛”,可不是孤家寡人走的,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五千羽林军,就驻扎在同泰寺里外。
这五千羽林军皆是精锐,是上过阵杀过敌的劲旅,寻常寺庙是驻扎不了这么多人的,但同泰寺不同。
作为替皇帝亡母开设过无遮大会的皇家寺庙,同泰寺占地之广阔简直让人瞠目结舌,曾同时布施过上万僧俗而不嫌拥挤,更别说只是驻扎一支军队了。
这支军队也确实纪律严明,皇帝一下令,立刻全体井然有序地出了同泰寺,与寺前结阵。
萧衍今年虽然已年近六十,但耳不聋眼不花能上马能开弓,时间急迫之下,他甚至来不及换上寺中修行的僧袍,就这么穿着一身僧衣指挥禁卫军回宫“护城”。
这件事的结果简直就是小孩子办家家酒终于见到了大人,率兵攻打台城东门的萧宏部将不过三四百人,守第一道城墙大门的门将迫于临川王的威势,居然放开了第一道城门,但从第二道起,守台城的将领就没开过门。
只不过因为对方是临川王的部将,那守军将领也不敢丢下守城的擂石擂木砸死他的门人,怕日后临川王报复,就只能这么僵持着。
临川王受人怂恿去攻城也是有原因的,萧衍的子嗣都还年幼,长子、也就是太子萧统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年长的二子、三子也因为皇帝思念孩子,都返回京城并任职,再加上更年幼的,恰巧所有的皇子都在台城之中。
萧衍疼爱孩子,希望孩子都在自己的身边,即便年幼封官赐地,但一旦思念孩子就会征召回京,就连对亲近的宗室也是如此,所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梁国的王爷皇子哪怕任着什么样的官职,一年大多有八九个月是在建康的,但像这样,所有孩子都被召回宫的时候却不多。
萧宏被人怂恿的理由很简单,萧衍今年已经年近六十,已经有三四年没生出过子嗣,应当没有生育的能力了,只要有办法把台城里所有的皇子都杀了,萧衍便有可能考虑将皇位传给宗室之后。
这种事摊在哪个皇帝身上,就算自己断子绝孙,把皇位禅让给别人,也是不会给杀害自己子孙的乱臣贼子的,可这样弱智的理由萧宏居然信了,而且坚信不疑。
也不怪萧宏如此“心大”,实在是萧衍对他太过宽宏信任,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弟,萧宏做过许多糊涂事,也曾有人参过他私藏兵甲,部曲人数多于王府应有的成例,可萧衍却都原谅了他,也没有让他削减到应有的规格。
就连浮山堰刚刚出事的时候,御史台请求皇帝立刻监禁提出修建浮山堰的萧宏,并且彻查萧宏曾在浮山堰修建期间受贿一事时,皇帝萧衍也没有同意。
不但没同意,皇帝还将自己的弟弟召到宫中安慰了他一番,告诉他御史台参他是忠于职守,提出查案是忠于国家,所以程序上必定是要查一遍的,但让他不用担心,无论是什么结果,他都信任他。
于是御史台还没开始查案就全天下都知他们要“秘密查案”,也因为这件事,御史台一时成了京中的笑柄,临川王每日上朝都要侮辱御史大夫和中丞们一番,肆意彰显自己的“得宠”,让御史台上下气结不已。
除此之外,萧宏的三子萧正德也是一个诱因。
萧衍今年已经五十有五,可长子萧统才十七岁,他在三十七岁的时候才有自己的儿子,之前生的全是女儿。
在长子出生之前,一直无子的萧衍抱养了亲弟萧宏的三子萧正德,他将萧正德视作自己的承嗣子,想着若真命中无后,便由萧正德继承家业。
但谁也没想到萧衍后来会从一位普通的将军变成了皇帝,而那家业也从萧家变成了整个天下。
那时候萧衍南征北战,对于这位养子关心不够,萧正德有那样的父亲,从小就被养的跋扈凶残,会被萧衍选作嗣子是因为他的身体最健康,长得也最出众,可是那种狠毒的性格却一直无法改变。
萧衍到了后来那个位置,虽没有建国,却有图谋江山的野心,所以觉得萧正德器量和性格并不适合作为他的继承人,可他那时也没有自己的子嗣,何况萧正德被他养了这么多年,也养出了感情,萧正德便一直以萧衍的继承人自居。
但就在萧衍犹豫着要不要篡齐的那一年,他为了安全留在襄阳的妾室丁氏有孕,怀孕时无论僧道巫医皆称是个健康的男孩,当年安全的诞下了长子萧统。
长子的出生让萧衍认为自己“代齐”是上天注定的,因为连他最为担心的继承人问题,也突然迎刃而解。
于是就在第二年,萧宝融禅让了帝位于萧衍,正式在都城的南郊祭告天地,登坛接受百官跪拜朝贺,建立梁朝。
梁国立,萧衍也就将妾室和家小都接到了建康,这时候他的妾室丁氏才说出为什么萧衍这么多年无子的原因:
——萧衍的正妻郗徽善妒,萧衍一生笃爱妻子,后院里也没有多少女人,正妻不愿妾室生孩子,故而后院之中生不出孩子。
但郗氏在前年病逝,后院的女人们停了绝育的药物,又调养好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她们又能重新为萧衍孕育子嗣了。
果不其然,之后萧衍的第二子、第三子接连出生,三年之内后宫诞生了五位皇子,数位公主,萧衍才明白了自己并非什么“命中无子”,而是自己恩爱的发妻容不得其他女人为他生的孩子。
也因为如此,萧正德被萧衍“退回”了本宗,后封西丰县侯。
可怜萧正德正一心期盼着自己能成太子,但最终萧衍还是立了萧统为太子,从此以后,萧正德心怀不满,常在言语中表露出来,又一次这言论传到了萧衍耳中,后者念及曾经和他的感情,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若吾又命中无子之时,此子方可为太子”。
这一句话,在别人看来是玩笑话,却被萧正德记住了。
要不怎么说萧正德是萧宏的亲儿子呢,两人的贪婪、无耻以及那种令人发指的冷酷之心是一模一样的。
此次对萧宏提出“闯宫杀尽皇子”建议的正是萧宏的亲子萧正德,甚至亲自率领萧宏王府部将手下玩笑般攻打台城的也是萧正德,他做着“此子方可为太子”的梦,想要放弃了他的“义父”后悔,却忘了己现在还能有这样的优待,不是因为他还是萧衍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是萧宏的儿子。
这样的蠢货十余年前就不成器,十余年过去了,已经年近三十的他依旧不是什么深谋远虑之人,只是凶残贪婪之心却日益加剧。
仗着萧宏积累下的诺大家底,他招揽了许多亡命之徒,在京中动辄杀人,只是因为有数不尽的“卖命钱”,大多私下了结,此次攻城,除了萧宏“借”给他的家将部曲,大多主力便是这些亡命之徒。
可惜的是,他连台城第二道城墙的城门都没“诈开”,就已经惊动到了东宫里被禁足的太子。
太子萧统生性聪慧,虽在东宫里不能与外界传递消息,可一听说有人攻打台城就知道他可以利用的机会来了,拿了自己太子的令符立刻命人去点了烽火,并且出了东宫,换上甲胄配上兵器,亲自领了宫中将领,去城墙上“守城”。
他的理由很充分,他的弟弟妹妹们尚且年幼,如今宫中出事虽不知情况如何,但他作为长兄,不能避居东宫,却让自己的手足在宫中担惊受怕。
于是便有了烽火传讯,太子出宫一事。
烽火一起,台城里原本还给临川王面子的将领也好,萧宏的部将也好,萧正德自己招揽的亡命之徒也好,都知道大势已去,于是萧衍领着羽林军回到宫中之前,那些像是玩笑一般“攻城”的队伍一哄而散,萧正德自己也跑的不见了踪影,只丢下一群被坑的属下。
萧衍连僧袍都没换,带着自己的精锐部队连夜回了台城,却听到是自己的亲弟弟“冲撞”台城图谋自己的儿子们,心情可想而知,当夜回了城,连前来请罪的太子萧统都没有见,又将自己关在了寝殿里“自省”。
但这件事确实在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台城的第一道城墙内是内城,里面住的是梁国的宗室和在平日在台城里办公的高门贵族,不是天潢贵胄,就是簪缨世家,也不知萧正德是怎么诈开第一道城门的,他领着一群甲士从内城呼啸而过,惊得内城里家家闭户自危。
并不是每个人家都像傅家一样是将门出身,许多士族只是在京中就职,家门却在郡望所在之地,在内城居处里的只有少数侍卫和家人,被吓得几乎一夜不得安眠,甚至有胆子太小的士族活生生吓出了心疾的。
傅母的心疾虽不是这件事吓出来的,但追根揭底,也跟这件事跑不了关系。
如今的士族已经不是晋时“国之栋梁”的那些士族了,许多人身上领着将军的职务,可是见到马都畏之如虎,更别说出入都要人搀扶的那些“弱质公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