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簿一天没找到,梁山伯便一天性命无虞。
这么多年过去,临川王或许都已经忘了这件事了,也许萧宝夤那边也忘了,可张豹子几人却不敢忘。
他们如今的前程全系在萧宝夤身上,若身份一旦暴露,临川王肯定是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他们最终的结局只有北逃魏国投奔萧宝夤。
但他们会愿意吗?
若换了他是张豹子,他肯定是不愿的。
拼命爬了这么多年,终于爬到了南徐州刺史之位,一家老小皆因此锦衣玉食,上有临川王护庇,下有属官奉承,一旦回到魏国,谁又认识他们?
“说,还是不说?”
马文才心中挣扎。
梁山伯兀自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马文才几番欲言又止,然而对面的傅异却给了他一个眼色,轻轻摇头。
马文才敬重傅异的人品智谋,见他阻止了自己,便没有选择说出自己的推论。
待所有人离开后,马文才寻了个机会,又折返回了傅异的住处:
——他现在暂居在徐之敬曾经住的院子里。
开门的徐之敬见是马文才去而复返,不由得一愣。
“我有事要找易先生。”
马文才轻声问,“现在可方便?”
“我刚帮他扎了针,现在服了药,恐怕还没睡下。”徐之敬惊奇道:“不过刚才他吩咐过,若是你来了就直接领你进去。”
马文才得了允许,径直入了傅异所在的内室,这一进去,马文才面上浮出担忧之色。
与刚刚和他们在一起不同,服过药正在休息的傅异脸色出奇的苍白,使得他脸上那些疤痕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整个人也没有了方才稳重可靠的气势,虚弱地躺靠在软榻上。
“易先生看起来不太好。”马文才用的是肯定句,“是因为费神了吗?”
傅异笑笑不语,只招了招手叫他过去。
马文才顺从地走到他身边跪坐下,靠的近了,他鼻端的药味越发浓重,这让他的担忧之色更重了。
“你是想问我,为何拦住你,不让你向梁山伯说出你的猜测,是不是?”
傅异问。
“是。”
“你既知道梁山伯的经历,就该知道寻找他父亲死亡的真相已经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傅异说,“他是个大有作为的年轻人,应该要有远大的志向,哪怕那志向是虚无的。”
“但他有理由知道真相。”
马文才反驳道:“他要击倒的是一个庞然大物,不,他面对的岂止是庞然大物,简直就是蚍蜉撼树!若让他一条道走下去,等着他的就是粉身碎骨。”
“他这样的出身,又有这样的敌人,真的适可而止,才是粉身碎骨!”
一瞬间,傅异表现出了士族对庶人特有的轻视。
“一直为一小吏,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马文才无力改变傅异对梁山伯的看法,他毕竟与他接触不深,也许在他看来,梁山伯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庶人,想要借着与士族的交情完成自己的野望罢了。
“更何况,你内心里怕也是清楚的,如果对梁山伯说梁新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母子自杀的,会发生更不好的事情……”
傅异一针见血道:“否则,为何你见我眼色,下意识就住口了呢?”
“我……”
马文才一时像是被人勒住了咽喉,回不了话。
在没有面对其他少年的时候,傅异表现的绝不如平时那般温润,或者说,他在马文才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所以连掩饰也懒得做了。
“我已经让傅歧修书给我的父亲,如果没有意外,这次来会稽学馆的学监乃是侍中谢举,这‘天子门生’之位,你与祝英台、徐之敬,是板上钉钉。”
傅异丢出让马文才惊讶的话。
“这时候,也不宜节外生枝。”
“谢举?乌衣巷的谢家?”
马文才倒吸一口凉气。
“易先生若有如此关系,为何不为傅歧谋划?”
“马文才,你是傅歧身边的朋友之中潜力最大的一个。你出身不错,又不会好到不需要努力的地步。你和闲散的傅歧不同,你野心勃勃,野心才是驱使人成就功名的动力,所以我对你期望很高。”
他表情漠然:“傅歧不需要天子门生,他已经是我父亲的独子,有更好的前程,这样的关系,与其拿来给傅歧锦上添花,不如给你们。我只求你们日后腾达,能够如今日一般,能和傅歧共同进退。”
“我,我不明白……”
无论马文才平时表现的多么老成,在祝英楼、傅异这样年长的佼佼者面前,他依旧还是稚嫩的“少年”。
他们曾经到达的世界,是他憧憬的、也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回国,是为了传递消息,那过来做学监的谢侍中也根本不是为了‘天子门生’来的,爱才只是障眼法。”
傅异看向马文才。
“他来,是为了见我。”
“所以,重要的不是‘天子门生’,而是谁能入了谢侍中的眼。能得到‘王谢风流’的肯定,有时候,比得到天子的肯定更有价值。”
他冷笑。
“如果你们的眼里只看得见‘天子门生’,那就是一群蠢货。”
“易先生既然有自信能挫败萧宝夤的阴谋,救回那些梁国的官员,恢复身份也不过是时间的事,为何要说傅歧是独子这样的话?”
抛却傅异对他们的期许不说,马文才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有你这样的人在一旁辅佐,傅歧又何须我们的帮助?”
傅异的眼光手段如此老辣,又坚忍如斯,必不会因为容貌身体受损而自苦,为何他要这般苦心为自己的弟弟铺路?
“因为,咳咳……”
傅异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咳嗽了几声。
“因为他活不了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异其实并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君子,也没有那么忠君爱国,但是他有着士族的骄傲和风骨……
傅异:(冷笑)把老子弄的那么惨,还没几场戏就要领盒饭,你信不信我neng死你?
第194章 惊为天人
徐之敬端着药站在门边, 宣判着傅异死亡的命运。
马文才默然着向傅异看去, 圆窗下,傅异的身影被落日的余晖拉出长长的剪影,恍惚的仿佛不似真人。
“……竟有这么严重吗?”
马文才语气涩然, “花夭的信上明明说你性命无忧……”
“他本来是死不了的,可是他自己在找死。”
徐之敬冷哼道:“他在水中泡了太久, 后来又受了刑,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本来好好养一阵子也能不留下后患, 偏偏他又长途跋涉地赶到会稽郡……”
“我就不信任城王给他找的医者没有告诉他不能奔波劳累!”
他是医者,最看不惯病人糟蹋自己的身体。
“这三吴之地潮湿阴冷,根本就不是他养病的地方, 现在病入肺腑,即便我日日施针, 病情也会慢慢恶化, 谁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先生何必如此!”马文才摇头, “我听傅歧说,先生有一个如珠如宝的千金, 而令夫人也已经身怀六甲, 就快到临盆之期,就算为了先生的妻子儿女,也应该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啊!”
“所以我只能是易先生。”
傅异想起家中的女儿,眼神中透出暖意。
“只要父亲和傅歧不倒,她就依然是傅家最贵重的高门嫡女, 而我也算是‘为国捐躯’了,即便她没有父亲,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以后婚配,就算是为了补偿我,也不会将她低嫁……”
马文才心中一紧。
“我若活着,别人说起我的儿女,就会可惜起他们的父亲。‘那个断了腿的丑八怪傅大郎’,我可以不在乎,他们呢?我的妻子呢?”
傅异叹道:
“我拖着这残破之躯也只是给家中找麻烦,原本我就该死在水里,或是死在牢里,若不是你们遇见了花将军,我现在本就是一个死人。能向天借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很知足了。”
一时间,就连徐之敬都不好指责他不爱惜身体了。
他们拿什么立场来安慰、劝说他?若是他们遭遇了在傅异身上发生的事情,恐怕还不及他的万一。
他是那么一个骄傲的人,他选择在片刻的耀眼的美丽中达到自己人生的顶峰,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之后毫无留恋的等待自己的宿命,才是理所应当的。
“咳咳,不要再提我的事了。”
傅异干咳了几声,将话题带过,“谢侍中来的事是机密,如今朝中除了我父亲和寥寥几人,没有多少人知道谢侍中会为这种小事来会稽学馆,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能守口如瓶。”
“是。”
徐之敬和马文才躬身应诺。
“徐之敬,你们徐家在浮山堰地区所作所为,朝中皆有耳闻,虽然你因举动激进被除了士,但朝中欣赏、佩服徐家的依然大有人在,所以这‘天子门生’之位,即使我不提起,谢侍中也会为你谋划,作为东海徐氏为国损失的一种补偿。”
傅异替几个少年解释着:“而马文才,你这个‘天子门生’的名额,却是因为我们需要你在来年能够在建康,在朝堂里发挥作用。”
“必不敢辜负先生信任。”
马文才也不客气,虽说他肯定自己的才学能力都在会稽学馆中是拔尖的,可论起出身,他并不算顶尖,谁也不知道哪一个士生族中会不会有更大的能量,在最后关头将他掀了过去。
这“天子门生”说来是有能者居之,
“我不要你对得起我的信任,我只要你对得起花将军的信任。”
傅异笑着说,“花将军对你极为欣赏,我会被救,也是因为他答应了你要找到我,我要你来年去建康,并不是要你站队偏向我家或是谢侍中那方,而是因为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
马文才轻问:“花将军,说的是姚华先生吗?”
“是。”傅异点头,“他是任城王的爱将,似乎在魏国军中也十分有名,任城王原本不愿冒险放我回来,也是因为他的劝说,我才能借了魏国细作在我国的路子回来。”
魏国能够打通这么一条路径,甚至能任意编造合适的身份通过关卡,期间必定花费了数代人的心血。
如今送了傅异回来,这条路和这一路上接应的探子都已经算是废棋,若傅异是个对梁国忠心耿耿的官员,一回国就直奔建康自曝身份,说不得这一路上的探子都有危险。
但花夭赌对了。
“我能做到什么事?我如今不过是一白身……”
马文才愕然。
“你与花将军交好,就是与任城王交好,这很重要。”
傅异的神色很是严肃。
“萧宝夤和临川王勾结,又劫掠我国官员,还有浮山堰的种种种种,都是为了加深两国的仇恨,好挑起大的战事。他虽是魏国的边疆大将,可魏国人一直忌惮他南人的身份,官封的倒是不小,兵却给的不多,至于物资补给,更是不能和那些军府出身的将领去比。”
傅异说,“所以,只有南方起了战事,他才能趁机壮大自身,也只有起了大的战事,魏国才会重用起他这位齐国被灭国的前朝王爷。”
“如今浮山堰崩了,淮河下游受创严重,魏国国内一片叫战之声,无论是将领还是朝臣,都希望魏帝能趁势起兵,以寿阳为据点进行南伐,唯有少数宗室不愿起兵,这任城王元澄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元澄为何不愿南伐,也和花夭不无关系。
从南方回返的花夭将自己这一路的见闻都告诉了元澄,而元澄从花夭的经历里也分析出梁国虽因此事大损国力,却还远没有到大势已去的地步。
淮河下游受灾严重,修建浮山堰又死了无数军民,但梁国最富庶的三吴之地毫发无伤,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
魏国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又有六镇忧患,若此战真的打了起来,说不得六镇马上就会又动作。
现在的鲜卑部队,早已经不是当年拓跋焘麾下的十万精骑了。
魏国最骁勇的勇士,如今正对着自己国家的权利中枢磨刀霍霍中。
到时候内忧外患,只能仰仗如萧宝夤这样怀有狼子野心的降臣,又给了这野心家无数的机会。
但这些分析,傅异没必要解释给马文才他们听。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和见识,还远没有能洞悉其中内情的地步,让他们知道的太多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任城王不愿两国交战,所以才送了大公子回来,希望大公子能说明萧宝夤的阴谋,挫败他的计划?”
徐之敬皱着眉头问。
傅异笑笑,问马文才。
“你觉得呢?”
“我觉得,既然萧宝夤能隐藏这么多年,在魏国做到镇守寿阳周边十五城的大将,即使以魏国任城王元澄的声望地位,也做不了什么。”
马文才思忖,“魏国和梁国征战多年,萧宝夤又是南齐逃亡魏国的宗室,仅凭他私自劫掠梁国官员的证据,只能被当做他公报私仇,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证据。”
“很好,所以你认为?”
傅异诱导他继续分析。
“所以,向所有人大声萧宝夤包藏祸心只是治标不治本,最好的做法,是让两国暂时休战,不要打起来……”
马文才的眉头拧的像是一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