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会稽学馆又建在山上……”梁山伯踌躇着说,“马兄一直住在外间,不肯入内室和我们同住。我们担心天再凉一点,他睡在外间地上会得风寒。”
“他还不愿意睡内间吗?这是什么臭毛病啊?是不是嫌屋里地台太挤了?”
祝英台吃了一惊。
“都已经过了白露啦,地上要结露水的!”
“正因为如此,傅兄有些担心马兄的身体,而我则是担心是因为我的出身让马兄不愿和我同处一室。我曾建议过我睡外间,但他也一口否决了。所以我想,如果我和马兄换个舍监,让他与傅兄……”
“你想什么并不重要!”
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眨眼间,刚刚从这里离开没多久的马文才去而复返,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内,连脚下的木屐都没有换下。
他进了屋,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明堂里坐着的两人,冷哼道:“我倒不知道,原来你和傅兄还有为我安排起居的心思,真是让马某受宠若惊!”
他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原本还以为梁山伯是个知趣之人,绝不会有什么非份之心,他和祝英台这才冷了几天,他就想趁机而入!
就知道他是个蝇营狗苟喜欢钻营之辈,看着祝英台好说话,觉得是个可以攀附之人,就想再为自己谋条路子?
有他马文才在,想都别想!
梁山伯在顺水推舟接受了傅歧的提议时,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局面,所以一开始才准备拒绝。
可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当时为何会鬼使神差一般就答应了来“问问”,如今被马文才直面相斥,也在意料之中。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说道:“并非在下与傅兄想要干涉马兄的生活,而是因为同在一个屋檐下,吾等有照顾好客人的义务。如果身为客人的马兄在同居之时生了风寒病症,便是我们照顾不周,傅兄也好,在下也好,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主人住的好好的,客人病了,而且是冻病的,病的还是带着小厮和铺盖登堂入室的马文才,别人会怎么看傅歧和自己?
故意苛待?为了赶他回去而刻意刁难?
傅歧重义气不愿说,自己顾忌马文才的面子不愿说,可这并不是代表怕了马文才,所以不敢直言。
“不劳费心!我还记得我自己是个‘客’!”
马文才见他居然含沙射影地指出自己是个“客人”,不该为主人带来麻烦,脸上也不好看了起来。
“如果我记得没错,要不是傅兄,你也还在丙舍,你和我的情况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我提供小厮换取居住的权利,你做着杂役而已,想不到也能指着我的鼻子以主人自居起来了!”
“喂,马文才,这话就有点过分了啊!”
祝英台听得都烦躁无比,再看梁山伯一言不发,脸上无惊无喜,突然就想起他那番“好聚好散”的言论。
梁山伯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马兄讲究分寸,即便心中对我不喜,也不会当面给我难堪。’
真的不会当面给人难堪吗?
他是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才会养成一副“今日好则聚,明日不好则散”的悲观性子?
“到底是我过分,还是他过分?”
马文才失望地看着祝英台,“他们担心我的身体,却不先来征求我的同意,就过来问你愿不愿意换舍友,这种先斩后奏之举,难道就是尊重我了吗?”
祝英台怔住,听起来觉得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还是觉得怪怪的,有点像是强词夺理。
难道不是担心他不会同意,先来探一探她的口风,看看能不能在她这里想法子吗?一般人遇见性子执拗的朋友好像都是这么“曲线救国”的啊!
“他们也是为了你的身体好,我听着都很担忧啊,现在地上这么潮,又寒又阴,你不睡在地台上直接睡在地上,睡出毛病来怎么办!”
祝英台有些厌烦这样的扯皮。
“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梁山伯就是来和我商量下而已,何必对他撒气?”
“我虽客居在傅兄之处,却不是他的下人,梁山伯是傅歧的朋友所以才能和傅歧同住,傅兄也当我是朋友,所以才允许我借住。可这梁山伯与你是什么关系,怎能和你同住?”
马文才越见祝英台维护梁山伯越是生气,看着一旁沉默无语的梁山伯,口不择言道:
“他若真要担心我,就该搬回丙舍去住才对!”
这句话犹如直接甩了梁山伯一记耳光,饶是他性子豁达,也依旧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几乎难以直面这样的羞辱。
莫说梁山伯,就连祝英台都惊呆了。
“梁山伯也是我的朋友。”她冷着脸说:“和你是我的朋友并无什么不同。”
话说完了,连祝英台都觉得有些荒谬,这小学生一样的对话真的是从两个成熟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这种小学生经常出现的,“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不准再和别人交朋友谁要跟你好谁就是我的敌人”的浓浓既视感是什么鬼?
她知道马文才有时候很傲娇,但傲娇到这种地步,也太过了一点吧?
“你说,梁山伯也是你的朋友,和我并无什么不同?”
果不其然,马文才立刻像是许多小学生那样,露出了被踩了脚的表情,“并无什么不同?”
他看向梁山伯,眼神里俱是难以置信之色。
他和祝英台入馆之时便已相识,同居一室时他自认对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即便是闹情绪时也依旧没有不闻不问,还担心她特意去了丙馆……
可这梁山伯做了些什么?
不过就是卖了些过去的可怜之事,在西馆时有几天同窗之谊,在祝英台心里就和他马文才并无什么不同?
马文才脸色一白,似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评价,看了看祝英台,又看了看梁山伯,咬牙道:“好,好,你们好……”
他深吸了口气,对着祝英台恶狠狠地说:“你以后会后悔的!绝对会后悔!”
“交朋友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祝英台也气了。
“你是想让我在会稽学馆里只有你一个朋友,只认识你一个人,犹如你的禁脔一般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子听不下去了!”
两人还在幼稚的吵闹着,门后突然又传来一声懊恼的呼喊。
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对话被活生生打断,不由自主地往门后的方向看去。
只见傅歧鬼鬼祟祟地站在窗外,怀里还禁锢着一脸惊慌失措的半夏,他的胳膊环绕过半夏的脖子,一只手紧紧捂着她的嘴,像是个翻墙越室的采花大盗一般。
显然是傅歧偷偷摸摸进入祝英台院中的时候被半夏发现了,还没等她高喊就被傅歧拿下,而后控制在他的身边,一起在窗下听了壁角。
“我看着马文才气冲冲的出去,本来担心你们会有什么争执才跟了来看看,却没想到听到你们吵成这样……”
傅歧一脸头痛,像是不堪重负。
“什么你不和我做朋友,你要和他做朋友?什么他会后悔,你是禁脔?你们是大姑娘吵架吗?简直跟我娘后院里那些女人为了争我爹争风吃醋一般!”
傅歧的话说的祝英台脸色一红,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梁祝”的剧情里,这两人未来还真是会和她有些不可不说的故事……
所以说现在为了交朋友都会吵架,其实也还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安排?
这宿命真他娘的见鬼了!
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同样觉得幼稚的还有傅歧。
“马文才,我和你一直诚心相交,是因为你是个性子爽快的汉子。今天这件事并不怪梁山伯,是我让他来问问祝英台愿不愿意,他要愿意了,我才好来劝你。可你却把梁山伯当做奴役小厮之流,甚至觉得他不配和士人做朋友,这不但侮辱了他,也侮辱了我。”
傅歧生性护短,此时口气就更加不好。
“就算梁山伯该搬到丙舍去,也应该由我说的算。”
马文才铁青着脸,看着面前连傅歧都对他倒戈相向,只觉得喉头一甜,胸中郁滞无比,全靠紧抿着嘴唇才没有当场失态。
“罢了,是我惹了今天这事,怪我嘴贱!”傅歧摔了自己一巴掌,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你们都别吵了,回去回去,到底怎么住,我们再从长计议,不行我去学中多要点炭盆,每天先熏过了地面……”
“不必了,我这就搬回来。”
马文才板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搬、回、来。”
马文才的决定让傅歧和梁山伯都吃了一惊。
不过傅歧本来就是希望马文才能够和祝英台和好再搬回去,如今祝英台和马文才没有合好,可却能殊途同归,也算是松了口气。
他总觉得马文才和祝英台之间怪怪的,而且每次看到祝英台哄马文才或马文才迁就祝英台都有些后背发毛,能离这两人远点就远点,单独一人的马文才还是很正常的。
而梁山伯……
傅歧抬头看着微低着头面无表情的梁山伯,叹了口气。
是他的错,害得他受此污辱。
因为他强要将梁山伯拉到甲舍来,这样的羞辱已经有过无数次。无论是他和梁山伯同进同出,还是别人看到梁山伯为他洗衣做饭,总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他习惯了拳头比嘴快,像今天这种试探之事反倒说不出口,只能推出梁山伯去做这个恶人,现在倒好,惹得他越发尴尬。
傅歧看着马文才脚步沉重地拂袖而去,再看着梁山伯像是积蓄着什么情绪却无法爆发般的气势,突然又想甩自己几个巴掌。
“祝英台,那个,马文才要搬回来了,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傅歧越想越是心虚,决定脚底抹油。
“你别生气啊,马文才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你哄哄他就好了,多哄哄!”
说罢,溜之大吉。
喂喂喂,凭什么每次都是她哄啊!
他们以为哄人很容易吗?哄人很不要脸的好不好!
所有人都走了,屋中气氛顿时一片尴尬,被全程变故惹得快要去撞墙的祝英台几乎没有了力气,而站在屋中像是有个漩涡在不停吞噬附近光线一般的梁山伯,也同样让她无法忽视。
片刻之后,梁山伯动了。
他缓缓走到祝英台面前,眼神专注而认真。
“祝英台,方才谢谢你。”
“呃?谢,谢什么?”
祝英台只觉得梁山伯的眼睛里有什么能将人吸进去的东西,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结结巴巴道:
“我我我没做什么啊!”
“我来这探访祝兄,确实是因为在下想要和祝兄更进一步,存了想要和祝兄成为好友的念头。”
梁山伯顿了顿,“我知道在世人眼中,一介庶人想要和士族成为好友,几乎是大逆不道之事,也做好了被你嘲笑或敷衍的准备,但我还是来了。”
祝英台微微愕然。
她没想过梁山伯想要和她做朋友,居然会抱着这么大的包袱。
“因为在下平生之中,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士人。在下蹉跎十九载,除了贺馆主,未曾见过为庶人痛哭流涕之人,也未曾见过因悲悯之心突破己道之人。外面那一堵书墙,更是行贺馆主未行之能事,让我肃然起敬。”
梁山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告诉我,如果我今日不来,他日必定后悔,所以我明知马兄可能会勃然大怒,却依然怀着侥幸之心来了。”
祝英台惊讶地咬了咬唇,有些为这样认真解释的梁山伯而震动。
“谢谢你在马兄盛怒之下,依旧为我仗义执言。谢谢你在我最尴尬无助之时,坦言我也值得为你之友。谢谢你并无门第之见,认同我与马文才在人格之上并无什么不同。”
梁山伯深深一躬。
自贺馆主以外,这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将“士”、“庶”当做评判一个人标准的君子。
虽然瘦弱又天真,但他是真正值得敬佩之人。
他沉声道:
“君以真诚待我,我必以诚意待之,从今往后,若有驱驰,莫敢不从。”
“你,你说的太严重了!我要驱驰你干嘛!”
祝英台没想到她的一句承认在梁山伯心里这么重要,顿时有些受宠若惊的惶恐。
然而梁山伯却不是为了听他说这些“我不是刻意”的解释,而说这段话的。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自己也有些赧然,直起身子对祝英台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
梁山伯回到住处的院中时,正遇见马文才命令随人将自己的东西搬回和祝英台同住的学舍。
两人在院中陡不及防打了个照面,皆是一怔。
如果说两人之前还能维持着明面上的和气,甚至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做出
“会稽好师门”的样子的话,现在就像是撕破了那一层面纱,真正将两个人的心思全都暴露了出来。
无需掩饰,他们都是同样心思通达又透彻之人,无论是什么样的面具,他们都能互相看穿对方面具下不甘于人下的野心和城府。
“你以后会后悔的。”
马文才带着一丝快意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以你的聪明,明明应该知道我不会愿意你取代我登堂入室,但你依旧做了。你对祝英台有企图,而这种企图已经超过了你对麻烦的避让,让我反倒决定回去。”
“无论日后如何,我不会后悔。”
梁山伯的声音坚定无畏:“就如我不会后悔今日选择结交一位地位远胜于我、才德也远胜于我的君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