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北上,将从钟离郡向北进入徐州,而后从梁郡进入司州、西进前往洛阳。
这条道路水系发达利于补给,而且白袍军中有一半是当年徐州之战中收编的魏兵,对徐州地界道路都熟悉,这是当初两方多次商议之后决定的路线,曾经推敲过无数次,甚至对沿路的城池、布防都推演过多次。
而马头郡就在离钟离不过半日距离的位置,只要他们一离开了钟离郡,北海王就准备率部伺机脱离队伍,赶往马头郡,乔扮成商人静候时机,等待萧宝夤的人马前来接应。
梁国人就算发觉他们丢了,也只会以为他们逃入了故国的徐州,哪里会猜到他们到了马头郡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躲避?
北海有十足的把握,只要萧宝夤见到了他的来使、收到了他许诺的信函,就一定会派人去接应他,为此,他送出的心腹是他培养多年的死士,就算信件没有送到,也不会有其他闪失。
现在看来,梁国人对他的侍卫里少了一人浑然不觉,只紧张着即将进入钟离、离开故土,他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从昨日起压在心头的沉重轻松了不少,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陈庆之老成持重、马文才阴险恶毒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料敌先知,就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局面。
接下来,只要小心和幕僚家臣谋划,商议好如何暗中逃离的路线与计划便是。
北海王有了清晰的方向,再看马文才和白袍军便没有那般慎重,也没有之前那么诚惶诚恐,见到花夭终于受不了再坐车,从马文才那里接了“大黑”准备骑马,他的心中涌起一阵不甘。
要不是当初他父王被青州和怀朔各地的乱军吓破了胆,非要杀了小任城王,不肯听从他的建议将他挟持,他们也不必落得这么仓惶的结局。
那时小任城王仓皇逃出,对自己的“堂伯”满是信任,只要挟持了他在手,任城王的旧部和葛荣的人马都会听令于他们父子,花夭这样的猛将也会是他的。
小任城王年纪轻轻,未必可以服众,六镇人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恢复旧制的明主,未必就非要是任城王一脉,只要他们悉心笼络,再控制住任城王,雍州兵马便不足为惧,能直指洛阳也未可知。
可恨这花夭,宁愿跟随小任城王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甚至愿意和梁国这阴险小儿勾勾搭搭,也不愿投靠他。
他连王妃之位都许出去了……
“花将军,你之前说的话,何时履行?”
花夭正靠在大黑身上懒洋洋地为它的鬃毛结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湿热的气息,下意识地回身肘击了一记,逼退了来人。
元冠受没想到花夭防备心这么强,堪堪避过了她的攻击,狼狈地踉跄了几步,不甘地看向花夭。
花夭回过头,见是北海王,眉角一扬。
“是你?”
元冠受站稳了脚步,又重新走到花夭身前,傲然道:“不错,是我。本王让马文才转达花将军的话,花将军是何想法?”
花夭有些不耐烦和这弑父杀亲的阴鸷王爷周旋,敷衍道:“你这王位是梁帝封的,我是魏将,你若不能回国袭爵,天底下没几个人会认你这个王位,更别说你许下的诺言了。”
她连“王妃”二字都懒得再说。
“何况你现在有白袍军襄助,我那些杂兵也算不上什么助力,王爷又何必老盯着我这么个无用之人不放?”
“花将军看不上我这个北海王妃,难道是另有所求?”
他露出受伤的表情,试探着:“任城王元彝的发妻前几年病故了,莫非花将军是想……”
“一派胡言!”
花夭怒目斥道:“任城王是我主公之子,我护庇他的安全是为了以全旧恩,难道在你眼里,除了男女私情,这世上就没有可以信任交付的情义了吗?”
元冠受被她说得一愣,竟点了点头。
“没错,夫妻乃是同根共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缔结婚约、生儿育女的枕边人,其他人在本王眼中,皆不能交付信任。”
他又道:“若是花将军担心我不能继承王爵,也不必现在就应下我。待他日我回返魏国、根基稳固,将军可随时履约,小王扫榻以待。”
“王爷倒是痴情。”
花夭被这奇葩的北海王气笑了,“花某倒是羡慕王爷的枕边人能得到王爷的信任,可惜花某自惭形秽,不敢高攀。”
她担心话说的太刻薄会让他多想,给之后同行增添,又正过身子,肃然道:
“我知道王爷在担心什么……”
“你我之前有旧怨、我几乎丧命与你父子之手,如今你需要借助白袍军的兵力回国,我和马文才又是至交,你担心会因此生出嫌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便只能同舟共济,王爷要因此担心我会伺机报复,大可放心,我并无此意。”
至于马文才会不会拿捏他的小辫子,那就不管她的事了。
花夭叹道:“至于黑山军,虽名义上是我的人马,但毕竟是佣军,不可能效忠王爷,之前‘嫁妆’云云,皆因我伤势沉重,乃不忿之下的气话,还望王爷见谅。若王爷出得起价钱,能雇上黑山军护送一路,我也不会阻拦。”
这话有礼有节,即使是北海王也挑不出错处。
他举目看着倚着神骏的花夭。
虽然此时的她身体虚弱,连骑马都是苛求,却依旧眉目舒朗,丝毫没有饱受世事折磨、颠沛流离后的阴郁。
这让他越发欣赏仰慕她的同时,也升起深深的忌惮。
能如此从容镇定,必然有所倚仗。
在魏国,她有怀朔子弟与任城王做后盾,在梁国,她有马文才这样的“情人”,确实不必正眼看他。
可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心痒难耐。
“花将军对马参军情根深种,在下又岂能做那个不识趣的人?”
眼角的余光发现马文才正在向他们靠近,北海王心头一动,对她露出一抹凄然地笑容。
“是小王恬不知耻,还妄想着能打动花将军……”
他好似受到了极严重的打击,捂着自己的心口,跌跌撞撞地转身而去,恰与迎面来的马文才擦肩而过。
看着北海王离开,马文才对花夭目露疑问。
“什么毛病?”
“求爱不成,就说我对你情根深种,所以自愿退出。”
花夭耸了耸肩,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无稽之谈,你我之事,与他何干!”
马文才轻嗤。
“不过他有一点倒是说的没错,我这情根嘛,还是有的……”
她上下打量了下马文才,嘴角突然露出一抹坏笑。
“就不知……”
“马兄你准备让我种在哪儿啊?”
第449章 吐血(上)
梁国派兵护送北海王回洛阳的消息如今还没有传到魏国。
毕竟现在整个魏国都在风雨飘摇之中, 一下子这边造了反,一下子那边又在勤王, 可谓是七处冒火八处冒烟,更别说南方宗室将领都因为担心尔朱军斩草除根逃了, 南境的防卫简直是形同虚设。
一开始北海王还指望着在钟离可以休整, 给他暗逃的机会, 谁知钟离给白袍军的物资是早有准备的,白袍军完全没有在钟离逗留, 换了船就过了钟离,简直让北海王绝望。
刚进入徐州时, 陈庆之和马文才也想稳扎稳打, 先抵达阳平郡刺探军情, 再向西进发, 这也是当年萧综去接管徐州的路线,最是稳妥。
然而真的到达阳平郡时, 所有人都惊呆了。
漫长的涣水两岸, 原本该是一片沃土, 现在却是焦土一片。
理论上土地被焚烧应该是烧耕以待明年开种的, 然而这种焚烧却毫无规律可言,不但地表以上被烧的干干净净, 土地也被翻了起来,下面空无一物, 连草籽都没有。
大片大片的村庄空无一人, 甚至连只狗都找不到, 白袍军的士卒们牵着马走在这样的村庄里,仿佛行走在丰都鬼城的游魂,四周的萧瑟和寂静让他们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幻境之中。
白袍军里有部分收编的魏兵是当年的降兵,原本就是徐州人,但多来自彭城以北,当初被裹挟流放南下开垦时也曾路过阳平郡,作为涣水流经的平原,这里曾人丁兴旺,如今见到阳平郡变成这般模样,不少人都生出了浓浓的担忧。
阳平郡是这样,那其他地方呢?
他们的家乡呢?他们的家人又是如何?
“陛下在魏国出事时开放了国境,接纳北地的流民入国,会不会是去了南兖州和北徐州?”
他们是从水路离开的钟离,并没有经过边关,也无从知晓是不是流民迁徙到了南方。
“否则难以解释为何这里荒无人烟。”
故土难离,战火真烧起来的时候人们也许会背井离乡,但走的这么干净,连只狗都没有留下,并不太像是自然的迁徙。
倒是了解魏国传统的花夭很快给出了答案。
“有拓跋宗室南下归附梁国,将沿途的百姓当做私兵奴隶驱赶着一起南下了。”她深深叹了口气。
“在我大魏,一个王帐拥有多少领民和奴隶决定了他的王帐地位如何,率军打仗时,一个宗室将领往往能率领几千的私兵,他们害怕尔朱契胡的威胁抛家弃国,却没办法千里迢迢带走那么多领民和奴隶,所以便在边境就近劫掠人口和财物,一起卷了南下了。”
既然从良民变成了奴隶,那原本拥有的私产也就变成了领主所有,这些宗室南下还不知要留多少年,自是一棵草都不肯放过,而被裹挟的百姓自知要抛家别业、此去再无归期,也会选择将家里能带走的所有东西都带走。
那些守卫南方的州牧刺史早就和北海王差不多时间选择了南投,但因为人数过多,即使是梁国也不敢直接让他们进入梁国边境,而是让他们转道北海郡,乘近海的大船,趁着风势从水路进入梁国。
经历过元法僧逼兵为奴的陈庆之和马文才,立刻便明白了为什么靠近钟离的边境郡县会荒芜到这种地步,顿时又是惊又是喜。
喜的是如果整个徐州都是如此情况,那原本设想的艰难抵抗便不会出现;忧的是不知整个徐州是不是都是这种情况,如果都是这种情况,接下来的补给就会变得异常困难。
从进入徐州开始就很沉默的北海王,现在内心更是慌乱。
钟离、阳平两郡都靠近马头郡,他原本想要在马头郡等待萧宝夤的接应,但完全没有离开的时机,而在信中约定的接应之人也一直迟迟没有出现。
如今到了阳平,徐州南边是这个样子,就算他找到机会带人脱离了队伍,这里荒野千里,就连小城中都没有人烟,他们根本没办法混入市集躲藏,更别说这一路在哪里补给的问题。
可是要继续等待时机的话,说不得梁国人就要一路往北,到那时更没有逃跑的机会。
他心中焦灼不安,表现在面上便是神魂不思,陈庆之和马文才一直关注着北海王,见他这个样子,便知道他已经开始慌了。
然而马文才和陈庆之完全不给北海王思考的时间。
“王爷,此处补给困难,不宜久留,估计阳平以北的济阴、彭城也是如此。我等只为护送王爷回洛阳,这一路自然是避开关要,不如今晚在此地扎营休整一夜,明日沿涣水直上,前往睢阳?”
陈庆之又面向花夭:“听闻花将军有人马来往于司州与徐州之间,不知何时可以会师?”
花夭估算了下时间,推测道:“我在出发前就已经送信前往马头城。当时不知道路途如此顺利,所以约在了睢阳与阳平之间的小城相县汇合。”
她之前并不知北上的路途如此顺利,还以为就算路途遥远,但黑山军或许才是先到的那个,现在看看,可能未必。
“只是我被掳前,下令黑山军先护送任城王北上,此时则是折返,再算算时日,十日内应该能够到达。”
听闻还要等候十日,北海王偷偷松了口气。
这里离相城,不过骑兵一日的路程,相城靠近徐州的治郡,就算现在徐州兵力空虚群龙无首,也不会任由一支敌**队出现在附近而毫无所觉。
他们现在需要来自钟离的补给,又不可暴露行踪,多半是要在阳平郡等候几日、等待钟离的兵马收拢占领淮北地区的土地,再前往睢阳的。
北海王出身正统的宗室将领家庭,无论是在治理还是军事上都有极好的素养,身边又有属臣幕僚相助,眼界并不比马文才和陈庆之要差。
所以他猜测的没错,出于在补给和战略上的考虑,陈庆之和马文才决定在阳平郡驻扎五日,等候钟离后续的补给队伍到来,顺便接管沿途几郡,再行前往相县。
阳平郡实在是太荒凉了,实际连扎营都不需要,他们随意寻了几个相连的村子,住进别人家空空荡荡的房子里便可。
这里的百姓离开的不久,屋子都没有破败,有顶有墙,有些院中还有水井,比在野地中扎营不知好了多少倍,有些白袍军甚至趁机砍了些柴火烧水洗澡、刷马,毫无急迫之感。
而对于马文才来说,发往建康的战报自然不能写“阳平空无一人,随便占领”这样的话,一封战报写的极为简略,只有“离钟离,抵阳平,沿途克太清、永阳、安宜、丰国,遂请钟离接管云云”。
虽只有寥寥几句,却尽得“春秋笔法”之精髓,从这封战报上来看,是看不出这么简单的。
就连陈庆之看了这封战报,也哂笑着马文才的油滑。
就此一点,已经可以看出马文才是个合格的政客了。
白袍军过的安逸,接到信开拔来接管淮北地区的钟离军皆大欢喜,一路和僚臣们密谋暗逃的北海王元冠受也在暗中高兴。
以往他们扎营野地,四周空旷一览无遗,他们这几十人的队伍想要离开很难不引人注意,原本已经做好了抛弃一些人手的准备。
但现在陈庆之体恤士卒,让他们驻扎在空旷的村庄里休整,田间道路纵横、每户之间又有围墙篱院阻隔,如果化整为零,分批悄悄离开,却没有在营中趁夜离开那么难。
更别说白袍军心中松懈,为了更好的照顾马匹,大多去了马具和嚼头、为马刷洗,就算察觉到他们的离开,也没有办法立刻上马追赶,这便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