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不是戳破的时候, 也不能戳破。
马文才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太过懦弱敏感, 于是面对任城王的“不悦”和贺六浑的“挑剔”时,倒少有的甘居下风。
但任城王这番维护旧部的态度确实引起不少人的赞叹, 比起只知道靠着白袍军打仗自己却躲在大后方的元冠受, 这样的领袖自然要令人尊重的多。
更何况任城王到了荥阳后也不是一天到晚好吃懒做, 他知道荥阳新克军心不稳,经常领着贺六浑在城中各处巡视,帮着处理一些马文才有时候顾及不到的问题。
譬如听闻谁家满门战死需要抚恤,哪处集市有可疑人士似乎是别处的探子,颇是解决了不少麻烦。
马文才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所以任城王即使经常对他吹鼻子瞪眼,他也就权当没看见了。
就在荥阳城破的第五天,陈庆之派出使者,传来了喜讯。
原来白袍军一路攻城略地,洛阳人人自危,而后少帝逃走,城中主事的安丰王元延明听闻元冠受已经聚集了十几万大军,为了保全洛阳军民的安全,便向元冠受的部队献了投书。
毕竟比起西边狼子野心的萧宝夤,元冠受至少还是拓跋血脉。
正因如此,陈庆之下令让马文才率领剩余白袍军和荥阳城中的功臣们,赶往洛阳参加受献大典。
既然受献,自然少不了洛阳的文武百官出来迎接入城,以及事后的论功行赏、清点战果。
陈庆之名义上在为荥阳一战中立功的各方势力讨要封赏,然而马文才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去洛阳找寻萧综的行踪,于是立刻将喜报传了下去,邀请众人立刻一起入洛。
贺六浑和麾下将领商议了一阵子后,担忧元冠受会对任城王不利,所以决定让贺六浑率领一千人随同马文才入洛阳、与洛阳城的花夭汇合,至于任城王及其旧部则继续驻扎在荥阳城,镇守后方。
安排好各方后,马文才便领着白袍军余部和贺六浑的人马一起赶往洛阳。
***
他们到达洛阳时正是傍晚,已经在宫中“登位”的元冠受早已经接到了消息,派出了洛阳的官员前来迎接。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来过洛阳了,想不到还有见到它的一日。”
远眺着洛阳城高大的城墙,贺六浑发出一声喟叹。
他早些年曾被推荐到洛阳为羽林郎,但那时羽林军因升迁无望常常与京中官员产生矛盾,又被克扣俸禄,他经过几次朝廷对羽林军的弹压清洗后,对朝廷彻底失去了信心,也认为这样的朝廷终回酿出祸端,所以辞职回到了故乡,开始招揽义士、结交豪强,等待风云变幻的那一天。
“想必将军离开洛阳时的心境,和现在的有所不同。”
马文才内心中总是对贺六浑有几分忌惮,和面对任城王时又有不同,但这不妨碍他对贺六浑刻意交好。
“不过,恐怕现在这般,也不是将军心中想象着回洛阳的那一幕吧?”
他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
“确实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
贺六浑看了他一眼,目光坦坦荡荡,“我们随葛军主起事时,都曾立誓有朝一日要和兄弟们名正言顺的踏入洛阳,让那些贵人们后悔轻贱了勇士,让天下人不敢再小觑六镇子弟……”
他收回在马文才脸上的目光,转而移到洛阳高大的城墙上。
“如今虽不是我想的那样,但今时今日,也不会再有人小瞧了我们六镇了罢。”
用血肉为自己挣回的尊严,总是值得人尊敬的。
马文才从花夭那里得知过六镇过去的时日,那是比士庶天别的南朝还要艰难的人间地狱,于是感慨一声,没有再继续试探他的野心。
待跟随北魏的官员进入洛阳后,马文才更是忍不住深深庆幸。
这座洛阳城确实是让人不得不仰视的巨大城池,和建康相比,甚至更为广大,仅仅郭城之中便有三百二十个里坊,城内街道纵横交错,城墙俱是夯土石砖筑就,若不是洛阳城里的宗室主动开了城门,要打下这座城池恐怕也要耗费不少人命和时间。
魏国的动乱和梁国人的入洛似乎并没有给洛阳人带来多少“困扰”,街上依旧有百姓和手艺人出行,人群熙熙攘攘,浑似不知宫城之内又换了主人。
见到有大军入城,城中的百姓纷纷避让到城中的左右二道,将中路让出,显然早已经习惯了有军队在洛阳城中进进出出,这和不准军队入内、亦不可在城中骑马的建康比起来,实在是大有不同。
虽然是鲜卑人建立的国家,但洛阳街头却鲜少有身着胡服之人,间或有几个,也能看出是羌人或高车人的装扮,一眼望去行人都高冠博带、衣袂当风,看起来也尊礼守纪,和南朝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马文才是第一次入洛阳,领着白袍军走在中道之上,看着洛阳的风土人貌,不由地感叹道:“南朝皆传长江以北都是落后的‘异族’风气,现在才知道中原地区礼仪兴盛,人才济济,难以言传。”
贺六浑却并不喜欢洛阳城中这种奢靡羸弱的风气,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他们安置好部下,前往宫城时,陈庆之已经领着花夭、羊侃等人在宫城门口相候了。
见到马文才,陈庆之也十分激动,还未等马文才上前便大步过来,泪眼盈眶地拉着马文才的手哽咽道:
“我们总算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十个月,十个月了……”
按照梁帝下达的命令,他们白袍军已经完成了任务,圆满的将北海王送回了洛阳,更是远超计划的完成了原本世人以为不可能的任务。
自十个月前从梁国出发,一路攻陷了三十二座城池,大小四十余战,却从未有过一败,并在攻占荥阳后只花了几日就攻克了虎牢关、进入了洛阳。
更重要的是,白袍军的主力部队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损伤,这是几乎无人能达成的奇迹,但他们做到了!
马文才知道陈庆之心中激荡,毕竟自东晋的桓温入洛,其中已经相隔近两百年,这对于陈庆之这位一直以“建功立业”为毕生心愿的寒人来说,已然到达了他人生的最巅峰。
甚至,他可能正在见证的,是后世记载上史书上的历史。
但他的内心比陈庆之要平静地多,他甚至能借着拥抱陈庆之之机,在他耳边轻声说:
“现在还不是安心的时候,莫忘了我们还要带回豫章王殿下。”
陈庆之点点头,眼眶通红地又看向贺六浑等人。
“诸位一路辛苦了,魏国陛下在殿内等候诸位的到来。”
早在马文才他们到来之前,元冠受就已经急不可耐的入了宫城,接受了百官的参拜。
元子攸是被尔朱天光暗地里匆忙带走的,府库和官库里的东西并未有失,甚至连宫内的侍卫和嫔妃宫人都没有带走,留下了一座完整的、随时可以使用的皇宫。
他甚至还想立刻以皇帝的名义下达各项诏令,却遭到了朝中上下的反对。
按照魏国的祖制,除了皇帝立有遗诏和太子继位,如果是禅让、中途继位的皇帝,就得通过“手铸金人”的仪式,在天地人面前成功铸成金人,方能得到承认。
不但是皇帝,改立储君、册立皇后,皆要通过“手铸金人”的占卜。
当初胡太后宠冠六宫,可到死也没有得到过皇后的封号。
尔朱荣想要窜立皇位,却又怕受到上天的诅咒,数次暗地里手铸金人,却没有一次能成像,所以也只能忍着那位手铸金人成功的元子攸各种阴奉阳违。
现在元冠受想要登位,就必须也通过这样的祭祀占卜才可以。
对此,元冠受虽然有些不耐,但他毕竟也是拓跋宗室,知道这个仪式绝不可能不遵守,只能一边命人准备铸金人的所需,一边等候着马文才和其他首领的到来。
好在他虽然没有走完这个过场,可其实已经接受了百官的参拜,有了一定的权利,于是借着百官都在的机会,大肆对所有“功臣”进行封赏,以拉拢他们继续站在自己这一边。
陈庆之被封了“侍中、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可谓文、武、清贵三路的官职都照顾到了,就是不免让魏国人背后嗤笑,毕竟一个梁国的官员在梁国还没有像样的官职,却在魏国位极人臣。
待到了马文才这里,元冠受思忖一会儿,准备也封他些例如“尚书”之类的官职,却见马文才主动上前,向着元冠受一揖。
“恕在下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个官职。”
这下,连元冠受都意外起来。
马文才在他面前一直居功自傲,很是不给他面子,如今却主动弯腰讨官,元冠受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满足,越发笑容可掬起来。
“哦?爱卿想要什么官职啊?”
陈庆之和其他文武官员不知道这位梁帝派来的“监军”是什么意思,看着他的眼神各异。
盯着众人的目光,马文才不卑不亢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还请陛下,赐在下‘徐州刺史’一职。”
第478章 避实就虚
“陛下, 您召我们来, 所为何事?”
被召来议事的谢举和朱异看了看四周,心中有些忐忑。
他们来时就觉得人太少了, 等到了净居殿时,连平日各处可寻的宫人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门口把守着禁卫军, 明显是被皇帝屏退了。
这样的架势, 必然有不同寻常之处,也无怪乎谢举和朱异惴惴不安了。
“马文才找到二郎了。”
萧衍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这消息传回后他忍了好几天, 此时终于能够诉诸于人, 自然恨不得旁人知道他的兴奋。
“白袍军的探子在洛阳找到了二郎, 已经将他藏了起来,就等人去接应了。”
谢举和朱异赫然一惊。
白袍军护送北海王北上,三方有着互相牵制的关系,而无论是陈庆之还是马文才, 甚至是北海王元冠受,各自都有向皇帝上书的渠道,而且三方并不干扰, 也无法互相得知。
其中来自马文才的来往信件是萧衍最重视的,这不仅仅是因为马文才是白袍军的参军, 还因为马文才具有同龄人没有的政治素养, 有能够在敌国独当一面、为梁国谋取利益的能力。
萧衍见两位心腹大臣都没说话, 叹了口气, 又说:“也不知前线情况如何,虽说陈庆之已经拿下了荥城和睢阳,但魏国精兵强将如云,想要入洛阳谈何容易,即便知道了二郎在洛阳,就凭白袍军那点人手,怕是也没办法将人接应回来……”
这下谢举和朱异听明白了,心头一动。
“陛下可是想增兵援助白袍军?”
其他人不知道萧综投敌是怎么回事,谢举和朱异却是知道的,也明白他煞费苦心建立白袍军护送北海王真正的目的。
可即便如此,几个月前刚在朝中借东宫之手打消了臣民北伐的积极,列举重重理由制止了增兵,这才几个月过去又想增兵,反复无常,与国无益。
“这……既然战局并不明朗,此时增兵不太妥当吧?”谢举迟疑了下,又建议道:“陛下不是派王常侍去白袍军中宣旨了吗?不若等王常侍回来再行决定?”
“王常侍已经回不来了!”
萧衍面色一沉,怒不可遏道:“他在半路上被人截杀了!”
这下,连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只观察萧衍神色的朱异都吃惊起来。
萧衍阴沉着脸,将来龙去脉对两位重臣一一说来。
原来王常侍带了人渡河后,马文才派去的几位白袍军斥候也找了艘客船,跟着渡了河,却没有找到王常侍一行人。
起初,他们以为是动作太慢,王常侍已经跑远了,于是骑马加速追赶,可一连追出几百里地也没找到人,他们就知道自己是想错了。
于是他们在返回的路上打探着王常侍他们的消息,最终在一个渔夫那里知道最近汴河上飘下过几具无名尸体,等找到停尸的义庄一查看,其中一人果然是无根之人,其余几人也都身材高大和王常侍一行对的上,不由得大为震动。
王常侍一行人身上有多处伤口,大多是利器所伤,还有致命的贯穿伤口。他们是从水中飘下来的,义庄的人以为他们是在河上遇见了河道的行商,一直等着有他的家人来找,见到果真有人找来,领了赏钱就把尸体还给了他们。
白袍军找到他们的尸首后,偷偷雇人将尸首运了回去,因为没有保护好朝廷的钦差,只能硬着头皮向马文才告罪。
但是在马文才请徐之敬检查过尸身后,他便觉得情况不妙,特意写了封密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了京中。
王常侍是死于弩。箭,而这种武器,魏**中并无配备,性格刚烈直率的胡人也不屑用这种用法阴险的武器。
但在梁国,这是不少豪族庄主乃至贵族最爱私藏的武器。
王常侍一走,马文才立刻就派了白袍军暗中保护,他们十分精明警觉,可以确定没有其他人尾随王常侍他们,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从王常侍他们离京就一直跟着,直到他宣完了旨返程的时候,才在回去的路上伺机下了手。
马文才不能知道是谁下的手,却能知道有人不愿白袍军如意,一来不忿有人暗算朝廷命官,二来也担忧王常侍没有回朝会让皇帝迁怒、忌惮到白袍军头上,所以便将此事完完本本的写在了信里,又命白袍军的几个负责保护王常侍的斥候将信送了回来,连陈庆之都没有告之。
此事一出,朱异和谢举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们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精明人,从皇帝说出“有人离京便跟着”,便明白了其中必有不可深究之处。
再想到东宫和他们这些老臣派越来越激烈的矛盾,以及白袍军若是接回萧综成功后对谁最不利,这猜测就越发不能说出口了。
好在萧衍和他们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他们找凶手的,只是想为增兵多增添些筹码而已。
所以他思忖了下,又退让了一步:“朕也知道大兴兵马征伐北方劳民伤财,何况之前朝中才议论过,所以朕并不准备大肆北伐,只准备在边境囤以重兵,伺机占领雍州、徐州即可。”
他用“朕”时,便是不容置疑。
“徐州地处险要,据两国之间,水路陆路皆与四州交通,一旦魏国南下,便为缓冲之地。原本元法僧将徐州献上,徐州就该是我们梁国的,连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