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属官上下足有上百名,有些是只拿俸禄不干事的“名士”,有些是为了编修《文选》特意征召的学士,还有作为各部候补培养的秘书郎、舍人等等,相比那些兼任东宫官员的重臣,这些人才是东宫的中坚力量,也是最难以安置的尴尬角色。
现在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职位安插他们,而且太子任用属官喜欢用高门士族和有名望的贤人,这些人根本就不屑于担任浊官,但流内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愿意腾给他们?
还有负责东宫卫戍的卫将军、卫队等等……
砸人饭碗就等于结下深仇,东宫哪个属官背后不是错综复杂,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就丢了官。
就在东宫属官们就拥立“三皇子”还是拥立“皇长孙”争得差点内讧时,萧衍又降下了一道旨意,让不少大臣们掺和立储的心思立刻淡了下去。
晋安王府里,萧纲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长史,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
他几乎是颤抖着问,“你说父皇封了萧欢什么?豫章王?”
梁国的太子,只有两种,立嫡或立长。
他的父皇后宫没有皇后,所以老大萧统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萧统死后,如果立嫡,则是由太子的嫡长子萧欢继承储君之位;而如果立长,就废嫡立庶,立他为太子。
他在同泰寺被亲生父亲骂成了狗头,兄长死后,皇帝更是从未召他再入过宫,甚至还派人收去了他这里有关东宫的一切印信、函件和文书,明摆着要让他看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也因为如此,早朝时他连吱声都不敢,就怕父皇连着他一起骂,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留给他。
在心里,他其实隐隐已经怀疑这储君之位会落在他的侄儿头上,毕竟兄长的死说起来,还是跟父皇闹出家有关,父皇会内疚而想补偿兄长的儿子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父皇才刚刚讨论着裁撤东宫,立刻就将萧欢的华容公爵位晋升为了豫章郡王。
既然已经封了郡王,便不可能被封为太子了。
他们几个皇子尚且还是郡王,皇长孙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便已经是对太子府上最大的补偿。
难道说,父皇其实还是属意自己的?
他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除了不敢置信,更多的是也许能得到父亲肯定的狂喜和感恩。
然而他还没欣喜多久,突然又惊醒过来。
不对,萧欢被封的是什么?
豫章王?
那是萧综流落魏国之前的郡王之位,作为豫章王,是要镇守南徐州的……
以父皇对萧综的念想,如今陈庆之又拿下了洛阳,等萧综回到梁国,理当回复原本的王爵和府邸,才算是对他做出了补偿。
现在豫章王给了侄子萧欢,老二回来,会得封什么?
刚刚还狂喜的萧纲,就像是被人猛然甩了一记耳光,明明是温暖的春季,却如在冰窟之中般刺骨生寒。
想到兄长和父亲生出嫌隙的原因,萧纲忍不住咬牙切齿。
要不是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孽种妄想和兄长争宠,又怎会有后来那么多事端?
那个位置不是他也可以,哪怕给了大哥的儿子,或是给了弟弟们他都会认了命……
但绝不能是老二萧综!
第498章 齐头并进
一直到陈庆之出发前往中郎城, 马文才的斥候和游侠们也没有找到萧综的下落。
或许他混入了白袍军的队伍里, 或许他还藏匿在城中,无论马文才再怎么手眼通天, 现在也是在异国的国都,就靠那么点人手, 没办法将已经混乱的洛阳翻个底朝天,找出人来。
白袍军大军出动,随陈庆之一起渡河前往中郎城, 抵御尔朱荣的联军。
他们之中很多人以为攻下洛阳后就会回返梁国,却没想到主将居然还要再继续在魏国作战,不少人产生了抵触的情绪, 还有些自请分兵跟随马文才,但马文才出于战略和大局的考虑,驳回了他们的请求。
无论陈庆之到底要做什么,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的军事才能足以烁古震今,跟随陈庆之,白袍军也许还能够得以保全, 而跟随马文才,马文才并没有自信能发挥白袍军全部的战斗力。
何况他根本就没想过和萧宝夤的大军硬拼,黑山军都是多年征战的老油子们, 见势不对他就会率领他们一起撤退,而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白袍军不需要这样的“经历”, 他们只要跟随陈庆之一直胜利就行了。
不过马文才也不是什么思维僵化之人, 他在领了那五千魏兵之后, 便下令所有他率领的人马全部披上白袍,包括花夭麾下的黑山军和那五千魏兵,亦组成了一支新的“白袍军”。
陈庆之毫无败绩的战果震惊了中原,在攻克洛阳之前,魏国上下已经有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童谣,有些城池看到身披白袍的队伍连打都不打,直接开门献城。
有一个人开了这个口子,之后诸城也纷纷献城,所以从荥阳到洛阳的路上才会如此顺利。
现在,马文才就想借着白袍军的声威继续震慑萧宝夤的人马,这也不算是欺诈,先前所有的战斗黑山军都有协同白袍军一起作战,而自己又是白袍军的另一位主将,他率领的军队自然也是“白袍军”。
元冠受倒没有敷衍马文才,毕竟陈庆之的担忧不无道理,谁也不愿后方着火,魏国给马文才的五千骑兵都是元鉴麾下的精锐,这些人之前曾被白袍军打败过,对披上白袍替马文才作战没有什么抵触心理,反倒觉得这是一道“护身符”,只要披上白袍,也能沾上白袍军战无不胜的运气似的。
至于黑山军,本就是雇军,雇主让他们穿什么就穿什么,让他们什么都不穿都行,自然也没有任何反对。
萧宝夤灭门惨案发生后,魏国上下厉兵秣马,就等着萧宝夤的大军向潼关进发,这也给了马文才机会,趁此紧张的氛围,效法陈庆之向魏国要木材物资,亦向魏国要了许多粮草和布帛(制作白衣),做好了战斗准备。
然而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到马文才率领着大军不急不慢的赶到了潼关,萧宝夤的大军仍然按兵不动,并未向前进军一步。
“不知萧宝夤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文才看着手中有关中郎城的战报,忧心忡忡。
“莫不是陈将军猜测的不准,那萧宝夤根本没有趁机入主中原之心,只是想拥兵自重?”
“不会如此。”
在马文才身边担任军师的崔廉持不同意见。
“我在郦兄身边这么多年,对萧宝夤的性格也算了解。此人深识机运,其部众既劲健,而其用兵亦颇有天才,关中多年的叛乱,都给他镇定了。胡太后作乱时他没反,尔朱荣屠杀宗室时他也没有反,并不是个会因激愤动作的人……”
“但正因为如此,一旦他反了,便不会反复。萧宝夤和杜、葛之流不同,他是前朝皇族出身,又是一方诸侯将领,并不是无路可退的流民,也不是为了生存揭竿而乱。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洛阳里那位也不算什么名正言顺的魏主,元冠受正在对抗尔朱荣的大军,此时不趁乱进攻,又要等到何时?”
他眉头紧蹙,显然也不明白萧宝夤为何按兵不动。
“何况现在萧宝夤一门族灭,与元冠受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还有些血性,绝不会现在这个时候忍气吞声。”
萧宝夤领军在外这么多年,历经几朝,从来就没有哪一位掌权之人敢动他的家人,南阳公主是孝文帝之女,在宗室之中也颇有威望,哪怕他真在长安称了“大齐皇帝”,尔朱荣也只是命人将她家人看管起来,以免被萧宝夤的人暗中救走而已。
可元冠受一得长安,他全家就死了,说和他没关系,谁能信?
就算没起兵报仇雪恨,总要下篇檄文冒个泡吧?
就在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突然有人在廊下通报,说是梁国有使者求见马文才。
这里是潼关,不是洛阳,梁国使者来到此处,恐怕半个月前就已经出发了,可谓是“千里迢迢”而来。
算下时间,那是元冠受刚刚拿下洛阳不久。
而且使者直接来了潼关而不是中郎城,说明这位使者要找的是马文才不是陈庆之,如此一想,马文才推测是梁帝有什么吩咐,也不敢让人久候,让崔廉稍微回避下,立刻动身前往迎接。
这群梁国使者明显一路快马加鞭,为首那人为了阻挡路上的风沙裹着一身披风,头上风帽斗篷俱全,将整个人遮得密不透风,也看不清身形相貌。
在他身后是一群身着胡服的精干之士,腰间配着武器,身上穿着皮甲,显然不是寻常护卫。
“不知阁下是……?”
马文才迟疑着询问这位使者,并没有靠近。
虽然对方既然能让卫兵信任入内通报必是持有梁国的印信文书,但自从知道萧综一直在招揽江湖异士后,他对于这些陌生人都持有提防态度,以防遇见刺客袭击。
那人大概也是明白马文才的顾虑,见他来了就揭开了斗篷和风帽,露出让他熟悉的一张脸来。
“褚向?你怎么来了这里?!”
待马文才看清了这张脸,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象不到是他。
褚向这一路风尘仆仆、藏风露宿,竟然没有丝毫损害他的容貌,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悴,然而整个人依旧风仪端丽,眉目如画,若不是用斗篷风帽遮掩,这一路过来谁也不会忘记他的脸。
甚至脱去掩饰的刹那,马文才只能想到“蓬荜生辉”这几个字,更别说门口护卫马文才安全的那些侍卫了,目光根本就没办法从褚向脸上移开。
褚向一路过来也是疲惫的不行,全靠一口气撑着,见到马文才来了面上露出喜悦之色,直往马文才身后张望。
“马文才,徐兄在不在你这?”
他语气急切,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似的。
马文才被他这幅样子感染,愣愣地点了头。
“在的,他不愿跟着陈庆之,随着我的大军过来了。”
褚向闻言松了口气,刚刚强撑着的那口气也没了,整个人一软。
马文才连忙上前将他搀住,思绪已经清明起来,脑子一转便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你来这里做什么?是萧宝夤那边有什么变故?”
“是。”
褚向点了点头,倚着马文才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警觉地看向四周。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说。”
褚向是萧宝夤的外甥,他奉命抵抗萧宝夤的大军,他的外甥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潼关,传出去免不了要多个“通敌”的名声。
马文才了然,命左右搀扶褚向进了府,又派人去将徐之敬找来,才下令通报的卫士不要将此事传出去。
现在潼关城守府内外都是马文才的人,自然不会乱传。
褚向长相虽然阴柔,可性格却并不懦弱婆妈,被人搀入城守府后也不避讳马文才几人,当即掀开了自己的衣衫查看伤势。
只见他接触缰绳和鞍座的手掌、大腿内侧都被磨得血肉模糊一片,而他动作竟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将黏住了血肉的衣服撕下,带走一片好好的皮肉,原本莹白细腻的皮肤也因此狰狞可怖。
他“嘶”了一声,就这么敞着伤口,等着徐之敬来处理。
端看他的伤势,也不知路上到底跑了多久。
褚向身后的卫士们似乎对褚向来这里有些不满,但他毕竟是主人,再有不满也不敢置喙,只能打起精神护卫着他的安全。
“你不在边关主持互市,来这里做什么?”
马文才和他同窗一场,之后更是长期合作走私兵器、粮草等物,私交比旁人知道的更深,倒不怕他行刺。
“你这走了怕有半个月吧?那边隐瞒的住吗?”
“我外表柔弱,突染肺疾病了半个月也没多少人会怀疑。”他调侃着自己的长相,脸上却有苦涩的表情。
“实在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不得不走……”
他叹了口气,说起自己一路的波折。
“我先是去了洛阳,打探后才知道你和白袍军分开了,陈将军去了中郎城,你来了潼关,我一刻都没有耽搁,追着你一路来了潼关,路上还跑死了一匹好马。”
褚向脸上露出庆幸的表情。
“这一路上,我既担心徐之敬在陈将军那里,又担心不能顺利见到你,担惊受怕了一路,直到见到你,那颗心才放了下去。”
说话间,徐之敬已经接到了消息,急匆匆提着箱子赶到,一进门见到袒露着双腿的褚向就是大惊。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连忙过来,跪坐在褚向身边,先清理起他的伤口才开始叙旧。
徐之敬曾是太医令,萧衍派他跟随白袍军入洛是担心儿子在洛阳会有什么伤病,但徐之敬并不是什么武勇之人,武艺实在不行,大多留在后方。
这一路上,他经历大小无数战事,之前什么“不治庶人”的破毛病早就已经抛到了脑后,也不知培养出了多少军医,直到洛阳才算安逸下来,就等着接到萧综一起回去。
谁知萧综失踪了,徐之敬既不愿去中郎城螳臂当车,也不愿留在洛阳和一群陌生人虚与委蛇,就跟着马文才来了潼关。
褚向见到徐之敬,也是眼光湿热,看着他竟激动到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
徐之敬以为自己动作重了,手上动作连忙又轻了几分。“这是跑了几天?你就不知道多穿几条裤子吗?”
“情况实在太急,根本顾不得了!”
褚向抬头,看向屋中的马文才,道出自己的苦衷。
“马文才、徐之敬……”
家舅一个月前遇刺,虽然刺客当场伏诛,但这一个月来遇刺的伤口急剧变化,半个月前已经开始溃烂,他虽体格健壮强撑到现在,却始终高烧不退,无人能医。”
他一生颠沛流离,没有品尝过家人的关怀,唯有一个舅舅对他关心爱护,却也因为身处两国,不能时刻承欢膝下。
却没想可以再次相见,确是这样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