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换了常人,这时候定然是选择不要手臂而留住性命,但萧宝夤并不是常人,他的选择牵扯到的事情太多,除了要担心徐之敬来意不善以外,还要提前安排后事,以防万一真在截肢过程中不幸身亡。
除此之外,对外甥的安排,对部将们的安排,对整支“齐军”的安排,诸般事宜也不是立刻就能让人下定决心的。
萧宝夤受此重伤,又惨遭灭门,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意志惊人到可怕了,寻常人听到子嗣皆亡后,必然都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徐太医,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和我的外甥交代些事情,我再给你一个答复,可否?”
他还算情绪平和的回答徐之敬的提问。
“当然,我也要做一些准备。”
徐之敬明白他的顾虑和想法。
“那么,就请给我和外甥一点时间。”
萧宝夤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又说:“诸位爱卿守候我这么久,也让你们受累太多,若我这番真的熬不过去,谁有求去之意,我也并不责怪阻拦。你们不如也在这半个时辰里考虑下何去何从,尽早打算,趁我还算清醒,先告诉我……”
这话大有不祥的意头,顿时屋中哭成一片,亦有指天誓日绝不离开的,让萧宝夤这个本来就虚弱的病人更是头痛。
他强撑着一口气让他们先离开“考虑”,只留下外甥一人,留下最信任的侍卫在门口把守,这才倚靠着外甥的肩膀,开始说起私密的话。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萧宝夤身体不能动,只能用慈祥的目光看着那张和自己相仿的脸,眼中都是温柔和不舍。
“可惜我没用,没给你带来几天好日子,身子就要撑不住了,还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和舅舅比起来,我哪里能算受苦?”
褚向扶着舅舅孱弱病重的身躯,丝毫不嫌弃他身上的恶臭,反倒紧紧靠着他的身体,时刻担心自己的动作太大会让他觉得难受。
“只要舅舅能好,哪怕丢的是我的性命,我也是甘愿的。”
他从小父母双亡,在姑姑的抚养下长大,而他的姑姑是个疯子,和后宫中的那个吴贵人一样,只想着辅佐、保护萧宝卷的余孽,从来不当他是个人,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孺慕之情?
从第一眼看到萧宝夤起,他就对这位舅舅无法产生陌生的感觉,甚至全心的仰慕、爱戴他,不但因为他的长相和自己相似,也因为他的神情实在太像他在晋陵公主庙里见到的母亲塑像,他甚至幻想着自己的母亲还活着,见着他必然也是这个表情,这个目光……
这是来自血脉的呼唤,也是来自血脉的共鸣和认同。
“我要你的性命干什么?”
萧宝夤哭笑不得,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说:“我现在身子太差,时间不多,我们就长话短说,那个徐之敬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是白袍军的人,却能来这里?
“先请舅舅恕我擅自做主之罪……”
说到这里,褚向终于露出了慌张的表情,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我也不明白马文才为什么会处处给我方便,但当时那个情况,我也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何况徐之敬的医术确实绝世无双,我为了救舅舅的性命,只能冒用舅舅的名义,答应大军会投靠他,后来又和他结盟,允诺若找到幕后真凶,则把那个人给他……”
“这些都是他想让你动摇的话,什么幕后之人,和他什么关系,为何非要讨要?这毫无道理。何况你就算把大军给他,他也不敢出关来接。”
萧宝夤何等老辣,一语中的,漫笑道,“况且我要真能活下来,这些盟约应与不应,却要看你了,你这也不算是假冒我的名义。”
“舅舅,还请给徐之敬一个机会,我曾见过他为人截肢,那些人如今都能走会跑,除了肢体残缺,没有什么不妥。”
褚向听出他生出“退意”,还以为他生出了死志,惊得连忙劝说。
“舅舅何等人物,就算真的残缺了肢体,也是寻常人只能仰望的人物,为何不敢一试?”
“傻孩子,我不是担心会死,也不是怀疑徐之敬其人,而是现在无论我能不能活,之后的路都得由你去走了……”
他叹气。
“就算我侥幸在截肢后活下来了,你见过哪一朝、哪一代的帝王是个肢体残缺的残废?”
褚向怔住了。
“所以其实我挣扎与否,都并没有什么意义。”
到了这一步,他其实也想开了许多,没有被刺中心口死在当场,已经是老天在眷顾他,多给了他许多时间。
“我唤你私下相见,是为了交代‘后事’,也不是交代‘后事’。”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要让他见到褚向这一面的。
“如果我死了,如今整支大军何去何从,自然由你决定,你是想和马文才结盟还是与他交恶,全都随你。待我作出决定之后,我会把我所有的嫡系人马和暗中的人手都交给你,必然不会让你孤苦无依。”
他说的很慢却很清楚,这不仅仅因为他力气不济,更由于即便落到这种地步,他的高傲也让他不愿在重视之人面前失去尊严。
他打断了褚向准备开口谢绝的话,继续说道:
“如果我侥幸没死,一个残废是不能继承齐萧的大统的,我不能让世人笑话齐国的复国之君是个肢体残缺的废人。所以我会全力辅佐你,让你一点点接替我的位子,如同君王培养储君……”
“我何德何能?!就算表兄们不在了,舅舅春秋鼎盛,未必不能再有自己的子嗣……”
褚向被他的“厚待”惊得讷讷不能言,更为他的决定胆颤心惊。
“您能的,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配这个位子!”
萧宝夤虚弱的气息突然一震,恍如濒死之人就要回光返照一般,猛地用右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睛里射出让人震慑的精光。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秘密是我原本准备带到坟墓里去的,可如今我的孩子们都死了,我也快要死了,这秘密便必须要让你知道了……”
他慢慢凑到褚向的耳旁,用仅仅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地耳语道:
“其实……”
萧宝夤在褚向耳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褚向大脑一片空白,呆着不能开口,更不能动弹。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热,一下子冷,脸上的表情也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脑子里有无数蜂拥而至的回忆和念头像是快要炸掉,心头更是浮上一种奇特的恐惧。
他拼命地想要抗拒这种能够摧毁他一切冷静的恐惧,可却又有更深刻的温柔和孺慕将它侵蚀,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萧宝夤知道他一时半会难以消化和接受自己说出的“秘密”,只用一种慈爱又内疚的表情看着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将会面临的一切结果。
然而还未等褚向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已经发生了让人意料不及的事情。
只听得刚刚才离开的徐之敬突然在门口高喊:
“褚向呢?让他先出来,我有急事!褚向?褚向!”
“我,我去看看!”
褚向好似如临大赦的犯人终于找到了来搭救的人一般,连忙扶着舅舅卧倒在榻上,慌乱地站起身。
病榻上,萧宝夤看着外甥的背影,隐隐发出一声叹息。
他推开门,只见萧宝夤最忠诚的侍卫们拦住了徐之敬的身影,不允许他靠近,在他的身后,是几个面露惶恐的医官。
“怎么回事?”
褚向竭力让自己不被刚才的“秘密”影响,强打着精神问自己的好友。
“你过来!”
徐之敬拉过褚向的手,将他拉到侍卫们保护的那一边,确定没人后,压低了声音说:
“齐王的伤势不是突然恶化的,是有人在包扎伤口的敷料上做了手脚……”
“什么?”
褚向睁大了眼睛。
徐之敬之前叫了照顾萧宝夤的历位医官来询问,除了是想知道他们医治的手法,也是想知道这病情反复的原因。
这些医官虽然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但在当时那种条件下,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的处置,即便有各种不足,也绝不会让身体强健的萧宝夤伤势一再恶化,毕竟这又不是中毒。
那这其中必有蹊跷,如果这蹊跷之处不找到,就算他把萧宝夤治好了,说不定哪一天又死了,到时候他还要赔命。
他借着骂人的机会,仔细观察过他们的表情,并没有发现有谁有心慌或不妥的神色,便猜测问题或许不在方子上,也不出在医官们身上。
之后他假借“准备手术”的机会去他们伺候医药的地方转了一圈,检查了萧宝夤用过的药渣和用物,结果没发现药物中有问题,却发现那些缠绕伤口的纱布和敷料是被刻意“处理”过的。
这些医官们帮着萧宝夤处理伤口肯定是不假他人之手,喂药之前也一定有人试毒,但他们却未必会亲自准备这些捆绑伤口的布条和布块,就是在这上面有所疏漏,便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这些布匹看起来整洁干净,甚至有些还用沸水煮过,但我仔细尝了,还有些待用的布条上有酸涩的味道,并不是干净的用物。齐王的伤势会反复变化,皆因伤口使用了被污染的敷物,于是腐毒反复引入体中,导致伤口一步步恶化……”
他毕竟是外人,没办法顺藤摸瓜,也没办法查出什么原因。
“就不知这些布匹是从那得来的,又是谁准备的,平日里又有什么人经手,如果不把这人揪出来,以后怕是还有余患。”
褚向也明白了其中的危险之处,连忙抓着徐之敬的手往屋里带。
“你跟我来!”
门口的侍卫们拦住了他二人,屋中萧宝夤却让侍卫们放他们进来。
褚向拉着徐之敬入了屋,将他刚刚说的事情又禀报了一遍,蹙眉道:“舅舅……”
他顿了顿,又慎重道:“舅舅现在要做的就是保重自己,这人隐藏的如此之深、手段如此之毒辣,也不知潜伏在您身边多久了,就算舅舅将一切都交给了我,我也未必有自信能以明敌暗,更未必能保住性命。”
徐之敬被他拉着,能感觉到褚向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萧宝夤刚才和他私下里谈了什么,为什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病榻上的萧宝夤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再看着褚向煞白的脸色,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就让我这残破之躯再为你拼上一把!”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为之一变。
“徐太医,趁着幕后那歹人还未察觉过来,请你为我截断手臂,先尽力保住我一条性命。”
“我同意与马文才结盟,在必要之时,暂时听从他的调遣。”
萧宝夤决定接受治疗,徐之敬也松了口气,要是他就这么死了,自己就要和褚向落在这里,只能等马文才来捞人了。
“只是还要劳烦你一件事……”
他招了招手,让褚向和徐之敬一起到塌边来。
“如果我侥幸没死,请徐太医为我保密,就让旁人都当我死了。”
他在他们耳边,一字一句地小声说着:“我会安排好一切,也会让军队保护你和大郎的安全……”
此时,萧宝夤的眼中重新恢复了一方霸主的自信和狠厉。
敢算计他,他倒是要揪出那些跳梁小丑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501章 克敌制胜
从陈庆之和马文才分兵已经过去了十余日, 算算看,元冠受拿下洛阳也已经一个月了。
原本貌合神离的洛阳百官,也因为尔朱荣来势汹汹不得不重新凝聚在了一起,饶是这个帝国已经日薄西山, 可几百年的积累也绝不是一个秀荣川的部落主能够想象的。
当这个庞大的机器重新转动起来时,这个国家所剩的最后一点底蕴,也开始剧烈的燃烧了起来, 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在黄河北岸的中郎城, 陈庆之筑起一座又一座的城寨, 他自己就善于攻营拔寨, 知道什么样的城寨最善于抵抗骑兵,那城寨的营墙好似驾马一跃就能通过,可墙头上插满了锋利的箭头和竹尖,要有擅骑的骑兵想要如此效法, 马肚子必然要被尖刺豁开。
除此之外, 中郎城外密密麻麻布满了拒马和壕坑, 坑底也洒满了箭头和尖锐的利刺。
这些东西还大多是之前魏国兵马对抗白袍军用的, 白袍军胜利后, 陈庆之命人将它们全部收集了起来,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黄河九曲, 中郎城外道路并不开阔, 中郎城也不是什么大城, 城下根本摆不下几十万人马, 只能分兵分批攻打, 然而如此密集的阵势,让一众骑兵看的头皮发麻,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中郎城中人数不多,却也没有人愿意主动出阵拔寨,更别说这个陈庆之已经名震中原,最善于使用“阴谋诡计”,谁知道这后面还有没有后招?
可不攻破中郎城,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沿城直下、抵达黄河南岸。
元天穆和尔朱世隆作为尔朱荣军中最得力的两员大将,对于陈庆之的态度也是避之不及,尤其是元天穆,完全没有一雪前耻的意思,一提要出阵就装死,尔朱世隆更是直接讨了个押运粮草辎重的活儿,避开了前线的战事。
他们在对抗陈庆之时的时候吃了太大的亏,这时宁愿被人骂懦夫也不愿意再消耗本部的兵马。
谁要觉得自己武勇谁上!
就这么在阵前消耗着不现实,柔然大可汗对于尔朱荣的支持也是有限度的,二十几万大军每天消耗的食物是个天文数字,柔然国今年一半的牛羊都被借出了,要是拿不下洛阳、不能如约提供他们丰美的草场和牧地,就连柔然国的国民自己冬天都活不了了,尔朱荣怕是倒头就要迎战南下劫掠的柔然骑兵。
无奈之下,尔朱荣只能用重赏诱惑麾下的战将出战,攻打中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