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助认为, 尔朱荣此举既能麻痹了陈庆之,让中郎城那边真的以为尔朱军断了粮,也可以稳定军心,让渡河的士卒安心藏匿在南岸,不至于担心断粮缺水而士气大跌。
于是乎,尔朱荣便在陈庆之的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的谋划着如何“智取洛阳”。
只要一想到那奸诈狡猾的陈庆之会因此气得跳脚的样子,尔朱荣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憋闷,就连做梦都会半夜笑醒。
***
就在尔朱荣和陈庆之的战斗刚刚开始时,马文才镇守的潼关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主公说的果然不错,萧综来了。”
崔廉得到门卫的通传后,再一次感慨起马文才的老辣。
以这样的年纪,仅仅凭着他的建议和自己的直觉,便下对了最关键的一步棋,将所有的主动权掌握在手里,直接扼住了各方的局面,实在是不容小视。
“他以为魏国无人可用,陈庆之能得到潼关的指挥权,再不济也能用陈庆之的名义诈开关防,谁能想到我横生枝节,亲自镇守了潼关?”
马文才一直在关注着中原的战事和西边的动静,听闻尔朱荣大军终于开始对中郎城发动攻势时,就知道“某人”要开始收局了。
他这几日几乎足不出户,就是来等他“自投罗网”。
说话间,门卒领进来一个身着黑色僧袍的僧人,崔廉在他进入房中之前就闪身到屏风之后,并不准备让他知晓自己的存在。
黑袍僧人正是失踪已久的萧综。
他进了厅中,和马文才彼此双方都没有行礼,只是相互打量。
可以看得出这段时间萧综心情愉快,日子过的也不错,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只是毕竟经受过各种磋磨,神情已经没有了在梁国时的倨傲和暴虐,出身良好带来的气度也使得他神光内蕴,越发显得他像是个得道高僧。
在这个信仰佛教的国家,一个卖相极好才华出众的僧人,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其中包括在战乱时穿越戒备森严的重重关卡,来到军事重镇的潼关。
而后,倒是萧综沉不住气,先开了口。
“马将军好手段,竟然先取了潼关,破了我设的局。”
他以马将军而不是马文才相称,是已经承认了他现在已经有了角逐中原的实力,可以和他一较长短了。
“在下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我来镇守潼关,难道不是听从陈将军的建议,让他抵御尔朱荣而无后顾之忧吗?”
马文才跟萧综装傻。
“你我都是聪明人,又何必这样绕圈子?”
萧综叹气,“马将军既然从主持那里知道是我资助寺里施粥赠药,应当知道了我一直在招揽亡命之徒。会向魏主要兵,会来这潼关防御萧宝夤的进攻,难道不都是你为了提防我做出的安排么?”
马文才知道永宁寺的主持也许靠不住,却没想到他那般威胁,竟然还是让萧综知道了自己已经打探到了他的底细,不禁在心里咒骂了声魏国的和尚好没有骨气。
既然双方都已经说开,马文才便也懒得和萧综虚伪周旋,开门见山地问:“殿下究竟是想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去投奔萧宝夤不成?”
马文才佯装知道一些内幕,却又没有完全知道,皱着眉看他,“我受陛下之托要将您带回梁国,就是绑也要绑回去的,否则我回国后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我不是要去投奔萧宝夤……”
萧综神秘一笑。
“我是要去接收萧宝夤的人马。”
只见马文才身子一震,诧异道:“你?你凭什么去接收萧宝夤的人马?”
“马文才,其实你若野心没有那么大,你我还能做个朋友。”萧综虽然此时有求于人,却半点都没有低声下气的意思。
“我见过的这么多的年轻人里,唯有你的眼界手段不似那些庸才,值得我和你结交……”
他看向马文才,又叹:“只是你毕竟根基太过浅薄,也许能力足够,耳目和可用的人还是太少了,消息也不够灵通……”
萧综的眼睛里闪过神秘又自得的神色,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要狠狠吓别人一跳似的。
“你可能还不知道,萧宝夤已经死了。”
去你的根基浅薄。
再怎么我手里还有一万多兵马,比你这个现在得靠三寸不烂之舌就要取天下的人好。
马文才在心中腹诽着,面上却露出惊骇的表情看着他。
“我其实早在你还在洛阳时就已经到了潼关附近,所以你遍寻洛阳也找不到我的下落。”
萧综这下是真的得意起来了,能让一个聪明人“吃一惊”可不容易。
“我来这里,就是在等萧宝夤的消息。”
他原本想入潼关的,知道马文才要领兵镇守潼关后就不敢再入关,只在附近找了一处寺庙落脚。
就在昨天,他的人手给他传来了消息,长安城挂了重孝,萧宝夤在截肢时流血过多,死在了当场,部将内讧一片。
听说萧宝夤一死,内讧的几位将领就杀了不少人,连伺候萧宝夤更衣换药的药童和侍人也被杀了好几个,更别说在截肢之前自请求去的部将,还没走出城就被截了回去,直接软禁了起来。
看样子谁也不服谁,迟早有一场大乱。
“我知你现在一肚子疑问,我也不瞒你,这件事,是我做的。”
明明是他的“叔叔”死了,萧综脸上却只有快意。
“此人与我大梁有国仇家恨,乃是心腹大患。我除去了此人,便是为梁国除去了死敌,你作为梁国的臣子、南朝的士人,但凡还有一点气节,此时就该拍手称快。”
“你说,你要去接管萧宝夤的人马……”
“马将军别忘了,我可是萧宝卷的‘儿子’,那萧宝卷的宗嗣还等着我继承呢!”
萧综对着马文才眨了眨眼,坏笑着,“这萧宝卷好歹也让我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现在更是让父皇蒙羞,借他名头得些报偿,才算是公平,不是嘛?”
到了这时,马文才已经完全反应了过来,再想到前天褚向送来的投书,眼中晦暗不明,反倒不发一言,由他抖露底细。
萧综不是夸夸其谈的人,可但凡聪明绝顶的人物,布下如此精妙的布局却无人欣赏总是寂寞的,尤其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看懂他的格局意图,这就更加让人遗憾了。
马文才不说话,萧综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手段惊住了,不由得出声许诺道:“我知道你怕什么……”
“你为了壮大白袍军,将我软禁在永宁寺里,借着父皇对我的关心予取予求,甚至蒙骗了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这些事我都可以当做不存在,甚至还可以替你在父皇面前美言。甚至你想要的徐州,待我成事后,我也可以给你……”
他将声音放得和缓低沉,犹如诱惑魔头皈依的菩萨一般,向他许诺着:
“只要你归顺我、帮助我,以后无论是在大梁,还是在大齐,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大齐?”
马文才敏锐的抓住了重点。
“不是大魏?”
“哈哈哈,我那个便宜的阿爷和那便宜的叔叔,不都是‘大齐’的皇帝么?我若得了他们的人马,要光复的自然是大齐……”
萧综似是在笑话马文才的糊涂,“等我得了萧宝夤的人马入主了洛阳,这个国家就姓萧,而不是元了。”
至于此“萧”是哪个萧,自然见仁见智。
“殿下果然是在魏国被关的太久,失心疯了。”
马文才一脸冷漠,“我看殿下还是留在潼关做客吧,和我回返梁国好歹还能当个太平王爷,就这么疯疯癫癫去了长安,别说当什么皇帝,怕是连命都没了。”
“你还不明白吗?”
萧综对马文才有些失望,“我苦心谋划了这么久,杀了萧宝夤,杀了萧宝夤全家,就是为了继承他的一切!”
他用一种可以说是“宽容”的表情看向马文才:
“萧宝夤帐下最得力的皆是萧齐的遗臣,他们一辈子都想要光复齐国的大业,南征大梁得回建康,重建宗祀社稷,眼见着萧宝夤卧薪尝胆枕戈待旦二十年才终于起兵称帝,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大业前功尽弃?”
“萧宝夤刚刚出事时,我就已经派人接触过他身边的齐朝老臣,等萧宝夤一门族灭后,更是有人暗中投效与我,就等着萧宝夤死后稳定大局,由我去‘继承’大业。”
他眼角微挑,“否则一个没有萧齐后人的‘光复旧国’,岂不是个笑话?”
“就算你得了萧宝夤的人马,你一个半途插手的外人,就算能服众,又哪里调遣的了这么多萧宝夤的心腹手下?”
马文才似是被他说服了,依着他的话追问:“别说入主洛阳,魏国再怎么分崩离析依然坐拥十余万大军,就凭萧宝夤那些人,抵抗洛阳的兵力都难分胜负,更别说还有尔朱荣虎视眈眈……”
他说着说着突然一顿,恍然大悟。
“你是想驱虎吞狼!”
“你果然是能让我高看一等的人!”
萧综也笑了,笑得如此肆意,如此自信,“正是,由陈将军在前方为我消耗
、牵绊两军的兵力,又何愁萧宝夤的精兵强将不能成事?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怕是已经无力再顾及洛阳了!”
“如何?我对你也算是既往不咎,甚至允许你戴罪立功,有萧宝夤的兵马,再加上潼关的黑山军与兵力,你我一起合兵挥师洛阳,则魏国唾手可得。”
这一刻,他终于展露出了自己的野心。
“虽然打着齐萧的名义,可我却是父皇的儿子,也是梁国名正言顺的二皇子,一旦等局势安稳,这齐的国号便会改回大梁……”
“到时候我的兄弟们继承南梁,我则得了北梁,南北梁国皆是一家,乃是真正的兄弟之邦,在我有生之年,哪怕在我死后,我的子子孙孙也要依从我的训示,再不与南朝同室操戈。”
他看向马文才。
“我回国,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激化我和兄弟们之间的矛盾,使得梁国也内乱不断,步上魏国的后尘。”
“我也曾想过和皇兄争夺储君之位,但我前二十多年已经让父皇烦恼忧愁,总不能之后这么多年还要骨肉相残,让他伤心。皇兄萧统的性格我也最是了解,若是我得了这个魏国,他必会平息战争,不会率先生事。”
谈起远方的父兄,萧综脸上竟满是怀念的神色,仿佛那些你争我夺的日子,也远比现在要美好的多。
他回过神,又说:
“太子是个才德出众之人,有我镇守北朝不起刀兵,他在大梁做个守成之君是绰绰有余。而这个分崩离析的魏国,唯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坐稳江山……”
到了此刻,他倒不再避讳自己的心狠手辣、雷霆手段。
“如此,才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这才是真正的菩萨手段。”
第503章 晓以利害
在建康的萧综, 是个不会用言语打动人心的人,他往往会用热嘲冷讽掩盖了自己的真实含义, 将旁人说的一文不值、自惭形秽,哪怕他说的是对的。
他讽刺临川王叔的挥霍无度是蠢货才干的事,还写过一篇《钱愚论》骂他;
他讽刺过祝家就是蚂蚁搬大象,全是帮倒忙,甚至直接找祝家要赎身钱, 不想帮忙就直接给钱,谁也不赖上谁,结果让祝家顺利从他的船上脱身。
会善解人意的对臣下详细解释自己的想法,并为之努力的, 从来都是他的兄弟太子萧统。
然而到了洛阳的萧综, 也开始一点点收敛起身上的尖刺, 学着去包容这世上的“蠢货”和“懦夫”,并且学会了挥舞金银而不是拳头,用利益和前途来诱惑别人。
说实话, 一个一无所有的萧综能将魏国局势搅成这样, 在才能和格局上已经大大超出了他所有的兄弟,甚至比起梁帝刚起事时也不甚逊色, 如果马文才不是深知他的本性、且被他三番五次差点害死, 恐怕确实会被这一番话打动,真的投效与他。
有时候, 一个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主公, 比什么都要重要。
但一个人的本性, 真的能因为半年的佛法熏陶,就能改变至此么?
“不会的。”
马文才冷酷地思考着得失,心中却在否定着这个答案,“我死过一次尚且本性未改,又何况并未遭遇什么磨难的萧综?他现在只是因为居于下风,才收起爪牙,隐藏利齿,一旦我没有了利用的价值,等待的只有绝龙谷时的下场。”
想到此,他将心头那一丝动摇忽略,脸上只做犹豫的表情。
“你说你要我投效你,难道是要让我留在魏国吗?”
马文才皱眉,“如果只是给我官职和财帛的话,你和元冠受有什么区别?何况我根基全在梁国,并不准备抛弃一切跟你在魏国打什么江山。”
萧综就怕他毫无疑问,他心中有问,代表已经心动了,此时马文才直接索要“报酬”,他反倒笑了。
“在我大梁,一切唯出身论。你从会稽学馆一路走到建康,难道还看不出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吗?”
萧综心中的愤世嫉俗暗露鳞爪,狠狠地抓了马文才一下,“跟我在北朝又有什么不好?至少叛乱的六镇子弟和尔朱豪酋,已经打破了这个世界的格局,给了这个江山新的面貌,所有的规则,都可以由我们来创造……”
六镇子弟杀光了在北方耀武扬威压榨民脂民膏的大臣,尔朱荣在洛阳杀光了所有高门的“贵族”官员和腐化堕落的拓跋宗室,以往只知道放浪形骸攀比斗富的豪门如今都成了一坯黄土。
现在的北魏,什么郡望出身都是笑谈,掌权的唯有军主。
能在这个世界建立起不以出身来论功勋的国家,唯有一百年前的拓跋魏,与一百年后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