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敬把完了脉,小心翼翼的掀开了刘有助的创口,一打开伤口,就有一种微不可闻的臭味散了出来。
他神色一僵,却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干净的帕子裹了手指,去触了触那可怕的伤口。
刘有助痛得放声大叫,徐之敬却像是戳上了瘾,“折磨”了他好一阵子才收起了手指,丢了帕子。
“还能叫,说明没那么糟。”
吴神医和馆医已经被这少年对病人的“冷酷”惊呆了,却见徐之敬完全不顾他们的想法,移步到案前,伸手拿过了案上的方子。
看完之后,徐之敬点了点头:“你这庸医治病乱七八糟,方子开的却不错,只是他背后还有棍伤,你须得考虑会生褥疮,除此之外,这千里光得增两钱,八角枫也得减。”
“吴神医”似是对他的“指手画脚”极为不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你这毛头小子能治,还是我这军中历练过的军医能治,看你的年纪,就算娘胎里就开始学医,能有什么火候?”
徐之敬自觉自己已经夸了他医术还行了,这人却这般瞧不起他,心中的怒火越发炙烈。
小爷不让你知道“服”字怎么写,小爷就不姓徐!
他也懒得多言,取了案上原本就有的纸笔,唰唰唰又开了一剂方剂,让丹参抓药去熬,又吩咐黄芪:“你去把我后院养着的药虫取来。”
“啊?”
黄芪咽了口唾沫,有些不太愿意的去了。
“慢着,你开方子,我也开方子,这人算谁治的?”吴神医态度傲慢的拦下了丹参,从他手中夺过方子一看,眉头蹙得死紧。
“怎么是解毒的方子?他哪里中了毒?”
“伤口恶化和中毒也没什么区别,你管我如何开方?”徐之敬懒得跟着庸医解释,连方子都不要了,抬头吩咐丹参:“刚刚的方子,你可记下了?”
丹参和黄芪从小跟他在身边,什么药方一看就记在了心里,连连点头。
“那你就去抓药熬药吧,我刚刚增减过的那道方子也一并熬来。”
徐之敬的态度实在太过傲慢,一屋子里敢怒而不敢言,所有人不说话,徐之敬倒自在的很,还好整以暇地让人取了净水来净手净面,满屋子里的人倒成了陪衬。
那馆医第一个老脸受不住,摔了门走了。被他们从山下请来的“吴神医”也像是随时掉头要走,只不过想看看徐之敬有什么本事才强忍着没走的样子。
没一会儿,黄芪气喘吁吁地来了,捧着一个木头匣子,一到了屋子里就递给了徐之敬。
“我有个法子去掉他的腐肉,只不过这法子看起来惊世骇俗,我已多年不用,刘有助怎么看都是必死无疑,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建议你们还是出去,否则留在这里,怕要作呕。”
徐之敬用一面纱布隔住血洞,只露出已经开始腐坏的溃烂伤口,轻蔑地看着身材柔弱的祝英台一眼。
“别等会吓得叫起来,误了我治人!”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法子!”
吴神医依旧是那副眼高于顶的表情。
徐之敬见屋子里居然没人离开,伸手打开了匣子,黄芪立刻递过一个小小的镊子,让他方便取用里面的东西。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目下,徐之敬屏气凝神,从匣子里夹出了一条存长的无头幼虫,其白色的身体在镊下不停的蠕动着,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马文才从小养尊处优,没见过这是什么,所以表情还好,他身边的祝英台却已经将头一偏,满脸“妈妈咪啊”的表情。
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之前,徐之敬已经将那白色的虫子放在了刘有助的伤口上,没一会儿,只见他手腕频动,那伤口上已经爬满了白色的蠕动幼虫。
“这,这是蛆虫……”
吴神医喉头作呕:“你竟往他伤口上放蛆?”
“我说了,建议你们离开。”
徐之敬斜眼看了一下,“‘蛆虫吃腐肉,蚂蟥吸血淤’,这虫子是我特意养的食腐蝇蛆,又不是粪蛆,你又何必如此惊慌。”
屋子里的人原本就已经猜测那虫是蛆虫,只是不敢肯定,等徐之敬一说,一个个干呕的而干呕,扭头的扭头,唯有刘有助躺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伤口有些发痒发麻,并没有什么痛楚,倒是所有人里最镇定的。
“你,你简直是有辱医道!这病人又不是死人,怎能将蛆虫放在伤口之上!”吴神医似乎已经被他这样的治病办法气傻了,“你才是十足的庸医!”
“我祖父用虫子治病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徐之敬最烦庶人,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脏。
“我说了,这伤我东海徐家要治不得,没人能治得。你要觉得我是庸医不愿与我为伍,你就给我滚。这刘有助,我来治,不劳你费心。”
“好好好,我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人治活了!你要能把这人治活了,我从此昭告天下,我不如东海徐氏!”
吴神医大叫了起来。
“那你回去等着昭告天下吧。”
徐之敬似是对这种赌约一点兴趣都没有,对马文才抬眼:“马兄,你也听到了,还不送‘客’吗?”
马文才满脸苦笑:“徐兄,这医者当然是越多越好,你总还要休息,留下这神医,徐有助晚上病情若有反复,好歹还有个换药之人。”
“我既然说了我来治,自然要把人治活了才能显出我的手段。从今日起,我便搬到这小院里来,还要什么‘神医’?”
徐之敬又瞟了那“神医”一眼,“药虫食尽腐肉之前,要换什么药?”
那吴神医被三番四次的奚落,实在是受不住了,也跟那馆医一般,满脸气愤地夺门而出。
“吴神医,我这同门就是脾气暴,你消消气,吴神医……”
马文才心中着急,追着吴神医也跑了出去。
两人你追我赶,一个走的急,一个讲究士族仪态追的不紧不慢,竟就这么追出了院子,追出了好远,直到一处看不到人的空旷之处才停下来。
等两人一停下来,双方脸上或急切、或愤怒的表情突然一扫而空,俱是欣慰的神色。
“吴医师大义,马文才替刘有助谢过先生。”
马文才躬身相谢,这般心悦诚服,并非虚伪作态。
“医者父母心,只要能治好那学子,这点名声也算不得什么。”
刚刚还眼高于顶的吴神医如今却是一副豁达温和的样子,笑得宽厚极了:“更何况我原本就不如东海徐氏,就算昭告天下,哪里是丢脸?这世上有哪个医家敢大言不惭,说自己胜过徐氏两百年积累?”
“吴医师豁达,真乃医家之楷模!”
马文才满脸感动。
“你也不必恭维我,我此番也得了不少便宜。”吴神医笑得满足,如获至宝般从怀里取出之前夺走的那个方子,“这方子精妙,对我日后治这种恶伤大有帮助。等我琢磨透了,以后又能少几道冤魂,活许多人命。”
“更别说我今日还学到了别的本事。哎,‘蛆虫食腐肉,蚂蟥散血淤’,我以前怎么没想过还能这样治病?”
吴神医满脸都是钦佩之色,“那东海徐家实在是名不虚传,这少年才多大年纪,便能开出一手如此精妙的方子,论积累,我自叹不如,若说经验,看他疗伤动作娴熟,也不是个生手。难道这世上真有对医道生而知之的天才,还都降生在东海徐家里?”
他在会稽县坐馆已久,已不是以前的游医,自然不知道丹阳当年发生的惨事,马文才也不欲借人疮疤,只能笑笑,跟着附和。
“或许是这样吧。”
马文才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于这位医者:“出来的匆忙,铜钱又笨重,这枚玉佩还算是看得过眼,就聊做谢仪吧。”
“这如何使得,我上山前已经得了你们的医资!”
姓吴的医者看这玉佩光润透彻,一见便不是便宜之物,不敢去接。
“这是医师该得的。”
马文才反手将它塞在他的手里。
“这种事情传出去毕竟有损医师的名声,你虽不放在心上,难保没有小人借此散播谣言,诋毁你的医术。”
“有这玉佩在手,也好辩驳一二,有心人看到它便知道我们没有真的怨恼与你。就算医师不屑辩驳,将它卖了做盘缠,凭医师的医术,到哪里都能安家落户。”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马文才笑笑。
马文才一席话说的吴神医脸上感动不已,原本推辞的手势也变成了笑纳,慎而慎之的将那玉佩挂在了腰上显眼之处。
如果他今日在此作态一番真会导致这样的结果,那这枚玉佩,他受得住。
“若是徐兄也有吴医师这般的仁心,在下就不用使出这激将之法逼他行医了。虽是好心,但有心算无心,传出去总是下作。”
马文才摇头叹气。
“马公子放心,你如此为老朽考虑,老朽也不是多口之人,你托我的事情,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吴神医心照不宣地承诺:“今日之事,便只是医家之争,无关其他。”
“那在下就多谢了……”
马文才拱了拱手。
那吴神医见烧也退了,那徐家的少年也被激的出手了,正准备告辞,走了几步,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走了回来,对着目送他的马文才说:
“公子刚刚说那位姓徐的小公子没有老朽的仁心,怕是有什么误会。”
马文才没想到他特意回来是说这个,忍不住一愣。
“医术之道,绝不是背几本医书就能学会的,同理,无论是药方还是所需的药物,也不是立刻就能促成。那徐公子一看我的方子就知道要增减,又考虑到他背后会生褥疮,可见时时将刘有助的伤放在心中推算过,所以才能看到方子就能立刻一口说出哪里不妥。”
吴神医认真道:“山上不比山下,东海徐家再怎么厉害,也不见得把药铺背上了山,他的药童能立刻抓方拿药,那些药,恐怕是特意寻来了,只是放在那里一直等着用。”
“还有蝇蛆,以现在的天气,即使有蝇虫产卵,非炭火留温不得孵出。而蛆从成虫到成蛹不过五六日,那药虫看起来不过才孵出来一两日,如果不是急着要用,哪里有那么恰好的事情?他怕是从刘有助第一天受伤送来就开始准备着伤口恶化后的处置,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直到我们作态相逼才出手。”
“这些话老朽原本不必多言,只是看马公子对那徐公子似乎有什么误会,想了想心中实在不安,方才回转回来。”
吴神医见马文才听得认真,说得更是肯定,“东海徐家乃是医家敬仰之地,能传承两百余年,医术倒在其次,医心绝不会有假,否则寻常士人,若不是为了救人,又怎能忍受盘弄蛆虫蚂蟥这样的事情?虽不知为何那位公子如此厌恶行医,但老朽觉得,他依然不负‘东海徐氏’的名头。”
“吴医师如此看待徐兄,倒让小子惭愧了。”
马文才羞惭地喟叹。
“我也希望来日,能再听到徐家多了一位徐道度、徐文伯这样的医者,这才是医家的大幸。”
吴神医笑着拱了拱手,像是了却了心中一桩事情,这才脚步轻松地转身而去。
“医家再多一位神医吗?”
马文才看着吴神医越行越远,脸上的作态才渐渐收起,面无表情地心想。
那徐之敬,可不见得想再去当什么神医。
他心思比旁人要重,若祝英台听到这样的话,说不得会感动的心中动些念头,想着如何让徐之敬对庶人重燃信心,继续遵循父祖的道路,在医道前进。
可对他来说,只要刘有助能活,徐之敬日后如何,与他何干?
左右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人。
马文才在徐之敬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中踏入了屋子,对着徐之敬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下山去了。”
“那样的庸医,留下来也是骗钱。”
见马文才神色若有所思,徐之敬反倒笑了起来。
“你莫这幅表情,刘有助再差不过就是个死,他死,总好过你死。”
马文才闻言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这人,嘴巴真坏。”祝英台叹为观止地看向徐之敬:“哪有学医的一天到晚把死不死放在嘴边的。”
徐之敬连斜眼都对祝英台欠奉。
但祝英台是个老脸皮厚的,腆着脸就凑到了徐之敬身边,各种异想天开层出不穷:
“哎哎哎,徐之敬,你说要是用线把刘有助的伤口缝起来,会不会就没那么凶险了?”
“祝公子,饶了我吧!”
刘有助听了惊慌失措,连忙在榻上求饶。
“缝起来?你要痛死他吗?”
徐之敬似是被气笑了,竟回了她话。
“不是说华佗有麻沸散,可动手术吗?有没有可能你也弄个麻沸散,专门趁人昏迷之时动刀动线?”
“胡言乱语!就算能缝上,那线留在身上,难不成还要拆掉不成?”
“是啊是啊,有缝线就有拆线啊!”
祝英台似乎没觉得自己说的多惊世骇俗。
“你真是一点就通!”
“哪里来的疯子,快走快走,再不走我把这药虫塞你嘴里!”
“啊!马文才快拉住他!”
祝英台吓得拔腿就跑,连声大叫
“哪有人给人喂蛆的!”
马文才轻笑,摇了摇头,替祝英台接住了丢过来的匣子。
他往匣中一看,匣子里的“药虫”早已用了干净,丢过来的不过是个空匣,用来吓祝英台的。
即便是如此,大概女子都讨厌虫豸,即便是装虫子的匣子,她都不愿意被碰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