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白洛川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去岁白宇轩院子里,那个影影绰绰的人。
随即,他摇摇头。
光天白日,又是从镇上到上海,便是真的鬼也不可能追来了。
他转身先上了车。
在他身后,两个人小心翼翼抬着一口红漆箱经过。
“小心点,大少爷说了,轻拿轻放,里面是极贵重的物品。”
白洛川在后视镜看到了,探出去对他们示意:“既是大哥的贵重物品,派个稳妥的人带上,坐我的车送你们回去。”
“谢谢二少爷。”
他们上车的时候,白洛川伸手接了一下箱子。
很轻,像是空的一样。
车开了,白洛川随意看了眼后座的箱子:“是什么东西?”
“我们也不知道。大少爷的东西,我们不敢打听。”
白洛川一怔,他大哥向来不管事,看上去文弱冷淡,但是在下人里却很有威信。
怪不得,敢一句吩咐就放心把重要的东西让下人运送。
……
白宇轩是傍晚夕阳余晖将尽的时候,回到的白公馆。
他脚步稍快上楼,看样子是打算立刻换了衣服去吃饭。
白公馆面积很大,欧式洋楼别墅,带喷泉的花园草坪。
白宇轩一路走来,虽然是第一次到这种房子里,却并没有任何拘束。
他在佣人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走出来,迎面就看到捧着箱子走来的白洛川。
“洛川,箱子怎么在你这?”
白宇轩虽然这么问,面上却没有多少讶然,淡淡的,毫无紧张在意。
白洛川笑:“听说是大哥的重要物品,我便让他们坐了我的车回来。想想刚搬家,乱糟糟的,万一遗失不好,就想亲自交给大哥。”
白宇轩点头,一手接过箱子,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还是你细心,多谢。”
白洛川看着他走进去将箱子放好,不出一分钟就出来:“走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他们向外走去十多步后,白宇轩的房间忽然传来轻微的声音,衣柜的门自动打开……
白洛川猛地回头看去,清秀的剑眉皱起。
白宇轩也看了眼,不甚在意:“房间比较乱,许是没放好,让佣人收拾就行,走吧。”
“哦。”
经过转角的时候,白洛川有意无意回头看了眼,却看到本来关好的门开了一条缝,似乎有一道红影从那道缝隙里走过去。
他的眼睛,不由微微睁大。
“怎么了?”白宇轩淡然自若。
白洛川勉强道:“没,没什么。”
第一天是家宴,自然是一家七口吃饭。
白家两兄弟,白老爷和白夫人,白老爷的两个姨娘,还有白老夫人。
从第二日开始,便是白家在上海结识的关系圈里,各种场合的宴请交际。
最重要的,是在白公馆内举办的宴会,旨在让所有人知道两位白家两位未婚的公子。
能有适龄的女眷结为姻亲固然好,便是没有,也可以让年轻人互相认识一下,以后生意场上见到了,彼此也相熟,方便做事。
白洛川的洋装本就多,又是早就随白老爷先一步到的上海,他的礼服自然早就做好了。
白宇轩来得迟,但是白公馆本就做的洋布生意,又有自己的老裁缝。在他到的第一天晚饭后,就安排了人上门来量体裁衣。
白洛川这几日已经随着父亲奔走了一些场合,对人际关系和往来之事,早已驾轻就熟。只有白宇轩,本就常年卧病在床,身体欠佳之下,与外界多少有些脱节。
虽说那次冲喜后,他的身体邪门的慢慢康复,又有白老爷结识的洋大夫和新药,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但是气质和阅历这种东西,还是从骨子里让他显得不够时兴,有种老派人的感觉。
白老爷本来担心他露怯,有些指点敲打几句,没说几句话,白宇轩没说什么,他的老母亲却偏疼大孙子,先嫌弃他语气不够温和,态度不够耐心。
人上了年纪,爱絮叨,几句话又提起最近梦到死去的丈夫。说白宇轩像他爷爷,这样稳重寡言好。
弄得白老爷一时不知说什么,这时还是白洛川性格温柔开朗,笑着打圆场。
“父亲也是关心则乱,大哥哪里就迂腐了,听说上次随奶奶坐轮渡来上海,船上时候就结识了一位小姐。大哥很有风度,还亲自送那位小姐回府上。”
白老爷一听,眼底虽有诧异讶然,到底也露出些许满意微笑:“宇轩还有这等事?”
白宇轩平静道:“现在讲究男女平等,路上遇见了不便的,帮扶一把自是应该的。”
白老爷笑。
白夫人观察到丈夫的神情,笑着说:“年轻人多教几个朋友也好,不知道那位小姐府上是哪里,若是方便,这次宴会,你也发个帖子请她一道来玩。”
她虽是旧式人,丈夫做生意的,二儿子又留过洋,到底也要紧跟时代的。不管心底赞不赞同,行为言语上也要努力跟丈夫看齐才是。
这样才能坐稳白夫人的位置。
她不经意看了眼末端坐的那两个姨娘,一个个千娇百媚,风情婀娜的,却都听话乖巧,只是笑着低头,不多看一眼,不多说一句。
这是两个得宠的,其余放在各地公馆和外国住所的,她也听过一点。但丈夫其实并不太好女色,很多只是养来应对各地应酬场合所用,就和衣服上的饰品一般。
他喜欢的女人,个顶个要听话,若是不够听话,那就得对他有用。
白宇轩不知道短短时间,母亲想这么多,只是淡淡应下:“好。”
白公馆宴会那一天,上海各界要员都很给面子的来了,甚至还有占据上海滩半壁江山的某帮老大,还有租界领事,这面子给得着实够大。侧面也说明了,白家的生意做得有多广。
适逢乱世,人脉关系才是最要紧的生意,银元反倒是其次了。
这种场合,任何深度性的话题都只适合浅尝辄止,如同时下流行的探戈。
介绍完两个儿子,尤其是第一次露面的大儿子白宇轩,至少让上海排面说得上话的人,混个脸熟先,随后,白老爷就打发两个儿子自由走动了。
舞池开在露天的草坪上。
天使喷泉,天鹅孔雀,真的游走在灯光下栩栩如生的雕塑旁,仿佛让人来到了传说中的伊甸园。
穿着洋装的夫人和少女们,轻掩红唇,耳边听着私语,眼神逡巡着场中的贵公子们。
觥筹交错,笑语和舞姿穿插,恍惚之间,一片醉生梦死,又唯美梦幻。
白洛川有过留洋经历,自是与那些公子小姐们有共同话题,三两句话后,说不得还发现彼此曾是校友。
白宇轩跟着他,话并不多,不够热络但也并不孤僻,分寸拿捏得刚刚好,还余有几分叫人猜度的贵气底蕴。场上一时也算宾主尽欢。
正说着什么的时候,便有年轻活泼的小姐们来主动邀舞。
有几个少爷小姐下场了,到了白宇轩的时候,他平静温雅地看着那位少女,真诚地说:“我不会,若踩了你好看的鞋子,就不好了。”
女孩子虽有懊恼,大抵也并不真往心上去,只是这样一来,在女伴里未免失了面子。
白洛川立刻解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少女便难掩开心,极力抬着下巴作勉为其难状,对他伸出手去。
自西方学来的舞会礼仪,落地用起来的时候,总有些旧时代故有的留白补全。
这样一来,便唯有白宇轩独自一人站着了。
这时候,自身后忽然走来一个人。
穿着一款婀娜如鱼尾的红裙,套着黑色的长手套,带羽毛纱网的宽沿帽,半遮半掩了精致娇小的面容。唯有红唇清晰。
她微微抬头,白宇轩便看见她的眼睛,眼里微微一动,不知是笑意还是了然。
来人用一种微低的声音,轻轻地说:“白少爷,可以邀请我跳一曲吗?”
白宇轩抬眼看了下全场,对她伸出手去。
两个人并不会什么舞步,便十指交扣,随着隐约缓缓轻挪摇摆。
靠得极近,不自觉就要低语,远远看了,叫人颇觉亲密暧昧。
白宇轩说:“你就不能换点清爽的颜色吗?这身太艳,像百老汇的红牌舞女。”
嘶,他轻轻吸口气,脚尖充分感觉到高跟鞋的分量。
“白少爷真是坦率直接,但坦率直接并不等于是优点。”少女微微仰头,露出网纱遮掩的眼眸,“我可不是你家的小媳妇了,我是就是百老汇的交际花啊。”
白宇轩下意识皱了眉。
真一眨眨眼:“你没发现,我是跟着那位上海滩的荣先生来的吗?是他这次的舞伴。”
第70章 从小可怜到鬼嫁娘7
听到真一说,她就是百老汇的舞女,还是上海滩那位鼎鼎有名的荣先生这次的舞伴,白宇轩怔住了。
不等他再有别的反应,舞曲却已经换了。
真一松开他的手,微微欠身退开,眨眼间就消失在一众人里。
白宇轩这才感觉到荒谬,不知道说什么好。
直到舞会结束,白宇轩也没有机会和时间再见到真一。
但他并不很在意,想到房间衣柜那个上锁的箱子,想到里面艳红的石榴裙旧嫁衣,无论沈秀贞说什么做什么,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可让白宇轩意外的是,送走荣先生的时候,远远的他竟然真的看到那位清癯威严的身影旁,伴着一个红裙身影,无论是装扮还是身形,都像极了晚会上和他跳舞的沈秀贞。
谜团就这么种下了。
可是当他回房间后,半夜里,那个人还是持着灯盏走来,依旧在镜前梳发,依旧躺在他身边睡下。
白宇轩一直觉浅又少,心里装了事,可真的见了她又不能直说。
他想了想:“你不是跟那个荣先生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旁边的沈秀贞睡颜很静,没有一点呼吸起伏,闭着眼睛回他:“我是当舞伴,又不是当他情妇,怎么不能回?”
她猛地睁开眼坐起来,一眼也不看白宇轩,声音似是生气,却没有什么太大情绪,不算慢说道:“我知道你嫌弃我,在外头置了房子安置我,生怕别人知道你有老婆了,影响你第二春。我回来睡个觉都不行,好好好,我走就是了。”
这莫名其妙的脾气,叫白宇轩也滞了一下。
他跟着坐起来,疏淡的眉目微皱,无辜认真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
但沈秀贞好似真的生气了,径直往外走去。
白宇轩不得不穿上拖鞋追出去,眼看着她推开门往外走,拍回来的门撞上他伸出的手。
一面推开门,他一面无奈喊着:“阿真,好了别生气了,这么晚了你能去哪里……”
然而门尚未合上就再次推开,不过几瞬之间,走廊上就再也没有了沈秀贞的身影。
白宇轩并无意外,只是神色微沉若有所思,想着她会不会去了他在上海置办的那处宅子里。
那个宅子只是临时用来安置阿真,毕竟刚来上海那天码头龙蛇混杂,众目睽睽之下,他没办法直接带着阿真回到白公馆,所以临时将她送到提前准备好的宅子,稍作安歇。先差人把她的箱笼送回来。
虽然,沈秀贞的身份如果一直跟白家人生活在一起,迟早会被发现有什么不对。
白宇轩当然明白这一点,却更明白,不能把她单独放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从开门不见人,到思索的时间,不过几息之间。
就见不远处另一侧房间的门推开,站着的二少爷白洛川神情微凝静静地看着他,随即那张清秀的面容露出温和微笑,问道:“大哥,这么晚还不睡吗?”
白宇轩轻轻颌首:“洛川,你也没睡。”
白洛川的神情轻松自然,白宇轩比他还淡然,叫白宇轩的神情微微一动。
他轻松的底色蒙着一点阴影:“大哥刚刚是跟谁说话?”
白宇轩淡淡看他一眼,那一眼却看得白洛川笑不出来。
“早点睡吧,一点风月之事,你当不知道比较好。”
白洛川轻笑,曲起的手轻抵了一下唇:“啊,这个,大哥就当我今夜没有出过门。”
他笑着合上门,转过身后脸上的笑意却很快褪去,露出一点凝重的疑惑来。
他分明听到开门的声音,白宇轩好像在阻止谁离开。
当时白洛川是想去楼下拿酒,临时出门听到开门声音,这才止了步。
走廊的地毯固然消音,那个人若是要经过,却一定会从这扇门经过的。
可是,他怎么连背影都没看到?
谜团就这么住进了白洛川的心里。
他突然想起来,白宇轩刚搬来白公馆的那天,白宇轩房间里那声响动,还有他回头看到的那一瞬间门缝开启走过的身影。
白洛川顿时脸色微微发白。
……
那天以后,白宇轩再也没有看到过真一。
无论是当初临时安置的宅子,还是夜里的白公馆房间,那个人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与此同时,白宇轩总觉得,白公馆内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没法大张旗鼓去找真一。
白公馆内的其他人却过得很自在安然。
上次的舞会,让白老爷结识了更多上海滩的名流大人物,生意也做得越发开了。
其中,与那位荣先生的交情,让白公馆在灰色地界的生意,得到了充分的保驾护航,可以放开手脚更进一步往别的行业涉猎。
白老爷自是春风得意,白夫人的心情却不那么美妙。
听说,那位荣先生每次与白老爷接触,身边都有一个干女儿,看意思,荣先生是有意为白老爷保媒,送给姨太太进来。
白老爷虽然在各地的公馆都有一两位姨太太,但大多只是没有名分,用来在各色场合逢场作戏罢了。白老爷并不是个重女色的人,纵使家里的两个,也跟花瓶一样是个听话的摆设,可这一次,白夫人却总觉得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