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川平静地目送白老爷的车走远,直到上海来往的人流彻底阻挡视线。
他笑了下,眼里一丝淡淡的古怪漠然,那笑容却温雅谦和。
就这样,他转身走进商行。
……
白老爷放下白洛川,紧接着去见了另一个人。
那就是和威廉神父一起见到红衣鬼影的那位道长。
道长仙风道骨,团坐于蒲团上,喟叹一声:“老道不敌,惭愧惭愧,致使尊夫人遇险,下落不明,唉。”
白老爷微微凝重,这黯然并不明显:“仙师不必妄自菲薄,连那位威廉神父也毫无办法,此事是我白家持身有失。仙师可知道,那红衣鬼影究竟是什么来路,我也好从头计较。”
道长闭眼掐算,半响摇头,他叹息道:“便用扶乩之术看看吧。”
庄严肃穆的仪式之后,米盘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字,一个“尹”字。
白老爷的心微微一沉,想起之前单独和威廉神父说话时候,他也说过,白夫人透漏过,那个女鬼姓尹。
“您确定吗?就这一个,不是姓……沈?”白老爷从来不信鬼神,唯一一个让他心存疑虑的,就是当初那个一言不合突然奔出门跳井的沈秀贞。
那个女人从嫁进来的那天起,就哪里都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就像是来讨债的鬼。可是她真的让白宇轩痊愈了,冲喜是成功的。
道长的声音淡然:“目前就只见到那么一个红衣鬼影,若是有其他的,也只能等对方自己冒出来才知道了。我那日看过了,贵府的风水极佳,问题许是出在祖宅,或者人上面。解铃还须系铃人,贫道暂无他法。”
这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走进来一个穿着西装的人。
白老爷放下茶盏,询问地看向他。
“先生,”来人恭敬地说,“城西教堂传来消息,威廉神父突然吞枪自尽了。”
道长悚然一惊,睁开眼睛,手指弹跳一下,很快闭眼默念经文。
白老爷平静似有忧虑地看着他,说:“看来,那个红衣女鬼找上门了。是我白家连累了他。”
道长再没有睁开眼,只是摆手示意送客。
白老爷坐进车里,离开之前,那穿灰色条纹西装的男人询问请示:“先生,需不需要……”
他抬手,隐晦地做了一个暗含危险的举动。
“不用了。”白老爷淡淡地说,“总不能都死光了,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惹人注意。”
“是。”
……
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
道观内的道长拿着拂尘的手抖得厉害,经文都念得磕磕绊绊。
“别怕呀,我说过了,只要你照我说的做,肯定没事。”一个笑眯眯的女声说道。
正是那手持长烟杆,脸上满是神秘纹络的巫女。
道长哭丧着脸,抖抖索索:“那洋人神棍都被灭口了,你说我没事……是替人保证的,还是替鬼保证的?”
巫女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惊讶表情,眼眸还是笑眯眯弯着,好像从来没有完全睁开过:“不会吧,你还真的相信是鬼杀了威廉啊。说说看,从业这么多年,你见过几只鬼?”
道长苦大仇深,颤抖的手指竖起一根食指:“就这回,我亲眼所见!”
巫女笑得直不起腰,神秘姣好的面容却高高仰着:“冤有头债有主,人家正主白老爷都安之若素,你怕什么?等白老爷也死了,再怕也不迟啊。”
一听这话,道长突然平静下来,若要白老爷死才轮到他,那他可有的活了。白老爷那种人,他见得多了,最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面相。
跟一般人所谓的积善之家,福泽延绵子孙后裔,故而长命富贵不同。在道长眼里,这是眼界比一般人高,心性比一般人果决,手腕比一般人狠。故而目光长远,无往不利,吃尽天下小鱼的大鳄。但话也说回来,这种人也最容易一着不慎翻车横死。
想到这里,道长看向一旁不慌不忙好整以暇的巫女。
当日他离开白公馆,这来路不明的少女跟着他,笑眯眯的威逼利诱他带她去找和尚。
道长一听白夫人众目睽睽之下失踪,加之他确实看到突然出现的红衣鬼影,一时骇破胆。
他见多了富贵人家里的人心鬼祟,原本就对白公馆内里的阴私龃龉多有揣测,和尚这时候跑了,显而易见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这时候听到这巫女说,和尚有可能被灭口,那还得了。
于是,道长一溜烟跑去一处破宅子,那是他跟和尚商定的秘密接头处。
等了大半天,和尚也没有出现,慌得他立刻就想带上细软跑路。
然而这来历不明的巫女却拦下了他:“你若跑了,你猜是鬼先找上你,还是人先找上你?”
“鬼是什么鬼?人是什么人?”道长那时候就看出来,这小姑娘古怪不一般。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问你那鬼是什么鬼。你若是没答好,来的人,就是杀人灭口的人。”
“那我还不赶紧跑。”
“你在上海,众目睽睽看着,不到万不得已,对方不会真的杀你,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你若是跑了,不是你心虚就是对方心虚,反正也没人知道你的死活,你若是那人,你杀还是不杀?”
杀,当然杀。
于是道长回到自己的道观,没多久就见到白老爷来访。
不着痕迹告诉他,那个洋人神父死了。
这简直就是威胁!
“你为什么要让我告诉白老爷,那个红衣鬼影姓尹?”道长疑惑地问巫女。
巫女笑眯眯的说:“因为白夫人说她姓尹啊。因为某人的剧本需要那只鬼姓尹,不然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道长听得稀里糊涂,突然觉得这巫女若不是一开始就跟他们在一起,真比那个红衣鬼影还像鬼。
这么想着,还不等他害怕,那巫女却已经往外走去。
“你去哪里?”这人一走,他反而开始觉得没有安全感。
“我去找神婆,既然你这里找不到和尚,自然只能从她那找了。”
道长看着巫女走远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想起他隐瞒的一件事,他跟和尚都被白大少爷敲打过,演一场戏安抚一心认为有鬼的白夫人。
可是,那个死去的洋人威廉在那间房里说过,他也是白少爷请来的人。
因此,道长心里一直以为,率先找上他的人会是白宇轩。
……
白老爷离开道观不久,也想起了那个神婆。
“去警察局。”他睁开眼,心不在焉想着,按理来说那两个人并不在现场,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个神婆闪烁其词,和尚又莫名失踪。以防万一,他得亲自试探一下。
然而,当白老爷到达警察局的时候却被告之,神婆早就被人保释了。
毫无意外,自此杳无踪迹。
白老爷没有再做什么,就这么回了白公馆。
这时候,白老夫人和白宇轩都已经回来。白宇轩私下找了所有下人询问白夫人失踪时的情景,看上去很正常。
白老爷安抚了他几句,说了警察局目前调查的结果。
不久白洛川也回来了,一家四口祖孙三代心事重重吃了晚餐。
白老爷回到卧室,躺在浴缸的温水里,这才想起那个禁忌的“尹”字。
于此同时,浮现他脑海里栩栩如生的,还有那个熟悉端丽的面容……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尹璋。
第78章 从小可怜到鬼嫁娘15
尹璋。
弄璋弄瓦的璋。
尹璋,引璋……
回忆慢慢浮现眼前。
这是个像男孩子一样的名字,就像那个少女一开始总是做男装打扮。
小时候白老爷的父亲还在的时候,两家经常来往,他跟她一起玩,当真以为世伯家的孩子是跟他一样的男孩。
尹璋聪慧又优秀,脾气性格还好,生得更是灵秀大方。他们一度形影不离,两小无猜。
后来,白老爷跟随父亲远渡重洋,尹璋没能跟去,他们的感情才淡化了。
再后来重逢的时候,已经是白老爷的父亲去世了。
那时候尹璋已经长成了少女模样,身段出来了,便是穿了男装都看得出来,那是个秀丽明艳的大家闺秀。
白老爷因为仓促接手家中产业,初始时候很是吃了不少苦头。尹家因为旧日交情,生意上对他多有帮衬。
那时,他便常常往来于尹府。跟尹璋的关系,也是那时候发生变化的。
慕少艾的年纪,对着那样一个美丽的少女,若是不心动,一定是骗人的。
尹世伯的身体一直不好,渐渐的病情加重了,不久之后尹家日薄西山。
尹老先生一生顺遂,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生儿子,就这么一个闺女。
尹璋的名字,便透漏出他的心事。
那段时间,白老爷往尹家跑得很勤,他想娶尹璋过门。
可是,尹老爷以不想尹家落入别人手中为理由,要尹璋发誓招赘,生一个姓尹的孩子继承香火。
尹璋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哀愁,继而是苦笑:“我父亲说,让你别来了。”
“那你呢?你怎么想?”
尹璋笑容恬淡,将垂落的发抚到耳后,笑得无奈:“我喜欢听你叫我尹小姐,因为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可是先有尹家,才有我。你走吧,这就是我的命。”
“我会想办法,一定有办法。不见你是不可能的,我放不下。”
自从白老太爷去了,失去丈夫的白老夫人一心想着为儿子成家,为白家延续香火。
她本是很满意尹小姐的,尹家和白家两家的交情在那里,知根知底的,自然是极好。
得知尹家要求女婿入赘的消息,白老夫人也叹了一回,劝白老爷算了,没有缘分。
白老爷点点头,他一贯孝敬母亲。
不久,白老夫人给他找到一户人家,言情书网,虽然清贫没落,但家世清白。
白老夫人当初也是出身自这样的家庭,一见便喜欢:“人品贵重,门风持重,最是紧要。可别嫌贫爱富的,咱们家不缺几个钱,重要是人好。我打听过了,是个好姑娘。”
“一切听母亲的。”白老爷没有犹豫就点了头,很快携带礼物登门拜访。
稍稍打过交道就知道,那的确是心思简单的一家人。心思简单,意味着不会生出是非,便是生了,也很好拿捏解决。
不久,两家就交换了庚帖,定下这门亲事。
白老爷去见了尹璋:“现在,我可以来见你了吗?我娶亲了,贪图不了你尹家的钱财。尹世伯可以放心了。”
尹璋流着泪抬手打了他一耳光,颤抖着还要打第二下,白老爷抓住了她的手。
他望着她,说:“新娘子我没有见过,你不能嫁,我娶谁都一样。重要的是,我可以来见你了。”
尹老爷病重了很长时间,那段时间一直都是尹璋在外打理生意。
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抛头露面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做生意,在当时的环境下很是引人注目。生意场上那些人可不讲究什么,尹璋便是有几分本事,少不了吃些闷亏,被算计更是常事,很是举步维艰。
直到白老爷出手,境况才稍稍缓和了些。
挡酒,绕开那些荤素不忌的玩笑,回绝某些不怀好意的邀请……有他隐隐站在尹璋身边支撑出头,尹璋才喘口气慢慢上手一切。
他们两人这样扶持亲近,周围自然不少暧昧不清的挤兑,一口一个璧人,红颜知己,贤伉俪。
起初尹璋总是不安蹙眉,她越介意旁人便越喜欢说。
白老爷从来面不改色,只是微笑不轻不重绕过去:“白尹两家是世交,家父去得早,尹世伯当初也对我多有提携,今日对尹小姐只是投桃报李罢了。大家莫要取笑了。”
那些人便也只是笑叹可惜了,若不是尹老爷顽固,两位本可成就一对佳话。
然而该打趣的时候,还是少不了打趣。
尹老爷知道了,还是发了几次脾气。
每次他发作,白老爷去的便少一些。
与此同时,与夏家的婚事加紧提上日程。
然而,来接新娘的时候,夏家的小姐却失踪了。
夏家老爷脸色惨白跟他说出实情,未来岳母揪着他压抑的哭。
那的确是个老实人,也的确最重视门楣清白,出了这样的事,无疑比死还让他们恐惧。
白老爷整了整衣襟,淡淡地说:“你们不是原本打算李代桃僵吗?就这么办吧,婚礼如期举行。我娘等着抱孙子。跟我白家的声誉比起来,新娘子是谁无关紧要。”
于是,夏如兰顶替那位未曾谋面的夏小姐,上了花轿。
不久后,夏家拿了钱举家悄然搬走,自此杳无音信。
白老爷很满意如兰的身份,无亲无故,又有把柄在手,很是符合白夫人的好人选。
更何况,不过是睡了两次就有了身孕,再令人满意不过了。
再后来,尹老爷让尹小姐务必在他去世前完婚,选了尹家铺子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实伙计。
三日后,尹老爷撒手人寰。
白老爷陪着尹璋一起办了葬礼。心下却很轻松,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尹家的女婿就和白家的白夫人一样,不过是个摆设。
披麻戴孝的尹璋缓缓抬起头,对着他隐隐露出一点笑意,那笑容美丽又神秘,像是藏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晓的秘密。
黑色的眼睛弯弯的,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
叮咚。
漆黑的眼睛错觉滴上锈红的雨滴,依旧笑盈盈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近在咫尺。
一滴水声响起,惊得白老爷醒过神来,才发现他不知不觉在浴缸里睡着了。
水都有些变凉。
家里佣人虽多,白老爷却不喜欢被人太过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