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名曰常家饭庄,听名字就知道是家传的。创始人乃锦州本地人,曾是前朝知府家的厨子。
知府倒台后他自谋出路,创立一个常家菜,十分符合锦州人的口味,因此生意兴兴向荣。
传到如今,创始人早就去世,掌柜的是他儿子常鲁易,对自己的手艺特别自豪,总以常家菜唯一传人自居。
对门的布店成功转租之后,街上的商户见惯了,漠不关心,只有他深受困扰。
一是装修声音嘈杂,灰尘大,他总觉得会影响自家生意。
二是今日出门时,偶然听说了一个消息——对门装修完成,也会开一座酒楼,据说请得还是从平州来的厨子。
平州是京城,卧虎藏龙之地,要是普通的厨子还好,可万一来个在宫里干过的……
皇家御厨,噱头不比他这个知府家的大得多?
两者相加,他烦得今日菜价都忘了看,也顾不上杂役买菜时会不会与小贩串通好虚报价格,匆匆折返回店里,打算找自己夫人儿子商量对策。
“常老爷早。”
在他家店门口支了十几年摊子卖粉皮的老头黄大山,照旧陪着笑跟他打招呼。
他看也没看一眼,提着长袍下摆跨进门槛。
黄老头没有放在心上,正过脸继续做粉皮。
他老婆刘桂花用头巾擦擦汗,压低声音问:“常老爷今儿个脸色怎么更难看了,该不会又想涨我们租子吧?他太太这个月可天天早上都让人过来端粉皮呢,一个大子儿没给过,再涨租子都要折本了。”
黄老头眯着眼睛笑,露出一排缺了几个的黄牙,凑近将新听到的消息告诉她,说完努努嘴。
“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了吧,永乐街就要开第二家酒楼,他的好生意说不定就做要到头了。”
刘桂花却开心不起来,忧心忡忡地盯着锅。
“你说……要是新开起来的酒楼也卖早点,咱们的摊子是不是就开不下去了?儿子还在上学,媳妇都没娶,就指着粉皮赚点钱。要是卖不出去,以后拿什么给他交学费?”
黄老头一听才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心情顿时焦躁起来,抓起一把辣椒粉撒进汤锅里。
“唠叨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还能饿死你们娘儿母俩?去去,做生意。”
刘桂花不说话了,帮客人盛粉皮,黄老头看着眼前这锅热气腾腾的汤,忍不住朝对面的店铺瞥去一眼。
那里晾着几块新门板,已经上好了漆,就等木匠把它装上去。
酒楼快开张了。
那边常鲁易没跟太太儿子商量出名堂,这边黄老头时刻紧盯对面,想看看店铺的新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整个上午,店里都只有装修师傅。等到下午三点左右,一辆黑色福特轿车驶进永乐街,停在店门外。
黄老头正在把新蒸好的粉皮从笼屉里刮出来,手里动作不停,却悄悄伸长了脖子,鹅似的往那边看。
车内下来三个人,穿短衫的一看就是车夫,帮忙提行李。剩下一个长身材的男青年,一个衣着简单却优雅的年轻女人。
两人模样都十分标志,然而眉眼间并无相似之处。男青年看起来比女人小几岁,两人的关系耐人寻味。
不是姐弟,该不会是……夫妻?
下车后女人没有说话,男青年冲店里喊了声,有个中年男人跑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福特车停在路边,在这个年代是稀罕之物,全永乐街也就家底丰厚的常老板家后院里停着一辆而已,如今终于来了第二辆,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下午吃粉皮的人少,黄老头喊了声老婆子,把手中工作交给她,自己则跑到对面店铺的侧门,偷听里面的动静。
一群人围在店里看装修,男青年忽然提议。
“三鲤,我们去后面看看吧,后面还有个院子。”
那个被他称呼为三鲤的女人嗯了声,声音听起来轻柔文静,之后众人就一同往后院去。
黄老头探头探脑地听了半天,得知他们的确是从平州来的,也的确是想开酒楼。
女人叫荣三鲤,男人叫顾小楼,听说话时的亲密应该是一家人,却不知为何两家姓。
荣三鲤是两人中间掌权的那个,店面则是顾小楼托人租的。他等中年男人介绍完店里所有设施,荣三鲤点头表示可以后,才让车夫把行李拿进来。
偷听到这里,黄老头算是彻底放下心,哼着小曲儿回到摊子上,接过刘桂花手里的笼屉,继续干活。
刘桂花好奇地问:
“你咋这么开心呢?人家不开酒楼了?”
“开,怎么不开。”
“不卖早点?”
“谁知道呢。”
“那你开心什么?”刘桂花纳闷极了。
黄老头神秘兮兮地一笑,压低声音。
“你是不知道,他们的掌柜呀,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
怎么了?
女人能有成大事的吗?先前那个开布店的,要不是听了老婆的话进一批又贵又难卖的洋布料,怎么可能那么快关门。
还有他这个粉皮摊子,老婆只能打下手,干干择菜洗碗的活,正事还不是得他亲自来。
看那女人长得又漂亮,细皮嫩肉,必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带个小白脸出来做生意本就是自不量力,再加上对门还有个常老板虎视眈眈,估计用不了三个月,店面又要换人。
黄老头对自己的猜测很有信心,见锅里的汤已经沸腾,拿个长柄勺舀起一点抿了抿,喜滋滋地眯起眼睛。
常鲁易从门里出来,似乎才喝了点酒,挺着个大肚皮,脸上油光发亮。
黄老头照旧打招呼,“常老爷,出门啊?”
常鲁易一看见他就用袖子挡住脸,挥挥手厌恶道:“你汤里少放点辣椒粉,呛死人。要是再这样,下个月这摊位不租给你们了。”
二老连忙赔笑,鸡啄米似的点头,心中暗道除了他们谁还愿意租这个破摊位。
常鲁易最瞧不上他们这副哈巴狗的模样,扬长离去,却没有出永乐街,一扭头就走进对面的店门。
他跟家人中午就商量好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管她是哪里来的贵人,先热脸相迎搞好关系,再做定夺。
装修师傅都是附近请的,一眼就认出他。
“常老板找谁啊?”
“新掌柜呢?”
装修师傅立刻冲内院喊:“荣小姐,有人找你。”
没过多久,一个穿白色羊毛大衣的女人款款走出,满头秀发用枚珍珠发卡拢住,那叫一个肤白胜雪、美明艳动人。
常鲁易看直了眼,忘了打招呼。
还是荣三鲤先开口。
“请问你是?”
常鲁易啊了声回过神,忙摘下头顶的帽子,极为绅士地说:“鄙人乃常家菜唯一传人,对面常家饭庄的掌柜常鲁易,请问这里的老板在哪儿?”
“我就是。”
荣三鲤笑得很温婉。
常鲁易心中一喜,几乎忘了自己来之前的心思,盛情邀请。
“原来你就是新老板,巧了巧了。你今日才到锦州,想必没来得及准备晚饭吧?以后大家在同一条街上做生意,那就是自己人了,不如先去我的店里吃顿饭?就当为你们接风。”
第3章
荣三鲤客气道:“不麻烦了,我们自己凑合一顿就行。”
“那怎么能行呢?店里饭菜是现成的啊,哪里麻烦?荣小姐……”
常鲁易劝到一半,忽地想起一事,诶了声道:“还不知荣小姐尊姓大名。”
“荣三鲤,锦鲤的鲤。”她落落大方地说。
“荣三鲤……”常鲁易抬头望着窗外,感慨道:“好名字,不过不知我该称呼你为荣小姐,还是太太?”
荣三鲤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我尚未婚配。”
常鲁易眼睛都亮了,看向她的目光中又增添几分喜欢,愈发热情地邀请她。
荣三鲤无意与他纠缠,朝后喊了声。
“小楼。”
当即便有一眉清目秀的高挑男子从后走出,停在她身边问:“三鲤,什么事?”
“我们今晚的饭菜准备好了么?”
“早就备好了,下锅炒一炒就行。”
荣三鲤抬起头来,对常鲁易说:
“常掌柜您看,我们的饭菜已准备好,今日还是不去府上叨扰了。您的好意我们心领,来日有机会必定亲自登门拜访。”
她拒绝的态度很坚定,说得话又客气到了极点。常鲁易不便再邀请,转移注意力,好奇地看着顾小楼。
“请问这位小先生是……”
“他呀。”荣三鲤微微一笑,主动挽起顾小楼的胳膊,靠在他肩上道:“他是我的义子,顾小楼。”
“义子?”
常鲁易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看着两人,“可这位小先生年纪看起来……不比你小多少啊。”
荣三鲤抬起手,雪白柔嫩的手指在他俊秀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可不是么,当初第一次在街上碰到他,我也才十几岁。我们家小楼命不好,早早没了爹娘,独自在街头流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实在不忍心,才把他带了回来。”
少年英俊的脸,女人柔美的手,都是最诱人的东西。二者组合在一起,有种别致而独特的美感。
常鲁易看她的眼神,里面积着满满的慈祥,仿佛真把对方当儿子似的,与她年轻的外貌极其不匹配,心中不由得想,这天底下可真是什么稀奇事儿都有。
荣三鲤摸完就收回手,“常老板,店里装修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就不招待你了,改日开张后,请务必前来捧个场。”
常鲁易心中一紧,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试探地问:“不知荣小姐打算开个什么店?”
荣三鲤的视线在店里扫了一圈,含笑道:“酒楼。”
常鲁易心中那股因她的美貌而涌动的热潮终于消退,恢复冷静,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他的背影隐入对门,门内宾客来往,好不热闹。
荣三鲤静静地看着那边,嘴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顾小楼脸颊微微泛红,把她拉到后院里,不满道:“我不是说了么,以后别老在外人面前摸我的脸,我又不是小孩。”
“你是我儿子,看你可爱摸摸不行吗?”
荣三鲤笑眯眯地问。
顾小楼羞赧地低下头。
“我都多大了,又不是几年前,再这样他们会误会……”
“那就让他们误会去。”
荣三鲤说着又伸出手,顾小楼连忙挡住,惊慌地问:“你做什么?”
“你不是不希望我在外人面前摸你脸吗?那我就在私底下摸好了。”
荣三鲤推开他的胳膊,手指在少年干净白皙的脸上轻轻一捏,占了便宜就走。
顾小楼满脸通红,被捏过的地方仿佛着了火,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却又无可奈何,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装出沉稳的样子,走进厨房去了。
荣三鲤则踩着崭新的木质台阶上了楼,盘算着该如何安排店里的布置。
这套房子是店家一体的,前面沿街的是一栋两层小楼,后面带个院子,院子里另有厨房茅厕和一间房间。
永乐街上的房子基本都是这种规格,他们往往都是一楼做生意,二楼当卧室,小院里的房间用来当仓库,方便搬运货物。
只有常鲁易家财大气粗,把小楼翻新加高,外面还刷了醒目的红漆,使得常家饭庄在永乐街上鹤立鸡群。
她初来乍到,着急开张,翻新加高是来不及了,只能在现有的规格上做文章。
二楼有三个房间,以及一个小小的杂物间,除杂物间外的每间房都有一个临街的窗户,长四尺高三尺,推开之后就能将永乐街所有景象收进眼底。
之前的布店是拿这里当卧室的,里面还摆放着木质的床和衣柜,质量不算太好,转租时一并送给了荣三鲤。
她站在第一间房琢磨半晌,把顾小楼给叫上来。
两人才到锦州,除了装修师傅什么帮手都没有,顾小楼亲自下厨做饭,长衫的袖子卷了老高,手里拿了只汤勺,一上楼就说:“晚饭马上就好了。”
荣三鲤道:“不急,以后恐怕要委屈一下你。”
“怎么了?”
“既然开酒楼,总不能只给人家坐大堂。我想把楼上改作包厢,可院里只有一间房间,所以你晚上得睡这里……”
她走出房间,推开那个杂物间的门,里面顶多五平方米,只放了几个积了灰的木架子,冷冷清清。
顾小楼朝里看了一眼,点头道:“没问题。”
“答应得这么快?你得想清楚,以后不能反悔哦。”
他笑了,“三鲤把我捡回来之前,我只能睡桥洞和大街上。如今有了带门的房间睡,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别说给我一个小房间了,哪怕你让我去大堂打地铺,我也甘之如饴。”
荣三鲤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颇感心疼。
“你去忙吧,我会让装修师傅把这里弄好再走。”
“嗯,你记得下来吃饭啊,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菜。”
顾小楼记起锅里的汤,一边说一边跑下了楼。
常家饭庄生意红火,忙到很晚才关门。
夜深之后,常鲁易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催促杂役们赶紧把大堂厨房收拾好,自己则打了点热水洗了一把脸和脚,就急急忙忙钻进老婆的热被窝里。
初春时节,锦州的夜里还是很冷的。
他老婆黄润芝正在想事情,被他身上的冷意一激,尖叫了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要死啊你。”
常鲁易赔笑,顺手搂住她,拿她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