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初霄目光闪烁地瞥去一眼,顿了顿,等继续说时莫名变了语气,不屑道:“不过就算这样又如何?良禽择木而栖,他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荣三鲤想着他前面的话,总觉得后面这句话并非出自真心。
不过她没来得及细想,晚宴就开始了。
到场的将近百人,除盛如锦外连跟班都衣着光鲜。得亏省长家里的花园足够大,否则都站不下这么多人。
这么盛大的晚宴,菜品自然也要够分量。侍者摆出几十张桌子,上来的第一道主菜,就是用巨大长方形铁盘装着的烤全羊。
羊皮被灼烤至金黄酥脆,腹部塞满各种香料,八角、丁香、沙姜豆蔻,甚至还有当归人参等药材。
面对这样一头五六十斤重的羊,大家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幸好很快就有侍者来到桌边,用锋利的匕首将肉一块块割下,放到每一个人盘中。
荣三鲤很久没有吃过烤羊肉,尝了几口,有点惋惜。
这些羊应该是为了图方便就近找的,只管喂肥,品质不佳,不管塞多少香料都难以掩盖天生浓郁的膻味。
可惜了这么多材料。
她浅尝即止,放下筷子。霍初霄忽然握住她的手,低声快速说:“吃东西,什么也别说。”
他撞见了什么对手?
荣三鲤下意识按照他说得做,埋头吃羊肉,右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两人的体温混合在一起,感觉很是怪异。
她忍了差不多十分钟,霍初霄才松开手,神色如常地吃东西。
她侧头小声问:“刚才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你抓我的手?”
“想抓,不介意你报复回来。”
“……”
荣三鲤对他的无赖作风叹为观止,相比之下,动不动就脸红的顾小楼,简直是名副其实的小可爱。
报复回去是不可能的,她倒是很想另找一个青年俊杰聊聊人生,看霍初霄的老脸还挂不挂得住。
荣三鲤开始朝人群中张望,寻找合适对象。不料正好看见盛如锦离席走向后花园,生出兴趣,找借口尿遁,绕路尾随而去。
与前花园的热闹景象截然相反,后花园安静得可以听见昆虫鸣叫,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溪缓缓流淌,通过一道小拱门,蔓延至院外。
盛如锦在石子路上散步,之前在桌上被人灌了几杯酒,现在吹着凉风,酒意渐渐消散,胸腔中的浊气也吐出不少。
他站在溪边看鱼,蓦地脚底下一滑,眼看就要跌入小溪时,背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拽回原位。
“多谢,我喝了点酒,没想到……”
他按着惊魂未定的心脏转过身,却看见背后站着个穿长裙戴面具的女人。
她的衣服是丝绒面料的,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上面,仿佛为其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折射出奇妙的光泽。
黑夜之中,打扮如此神秘的女人,犹如夜深后才会出来惑人的狐妖,让他不禁失神片刻。
女人开口了,清越的声音带着笑意,很是柔和。
“你没事吧?岸边的石头长了青苔,很滑的。”
盛如锦忙退后了两步,感谢道:
“幸好有你,不然我就要出丑了,请问你是……”
荣三鲤笑眼弯弯,“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你是盛参谋长对不对?”
盛如锦一听到这个称呼,神色变得黯然,笑笑没说话,隐约想离开。
荣三鲤又问:“你知道我怎么认识你的吗?”
“嗯?”
“我爷爷叫荣成归。”
盛如锦蠢蠢欲动的脚步停下,错愕地看着她。
“那你是……”
荣三鲤摘掉面具,冲他笑了笑。
“我是他的孙女,荣三鲤。”
第28章
女人干净的妆容配着她那双如剪水般的双瞳,好似夜里静静开放的昙花,甚至隐约闻得到花香。
盛如锦错愕了好一会儿,才浅浅地吸了口气,低下头说:“原来如此。”
荣三鲤道:“爷爷以前在我面前提起过你,对你评价极高。那时我就想着,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让他如此佩服,要是能一睹真容多好……”
盛如锦心下一动,抬头问:“现在呢?你已经看到了。”
荣三鲤仰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俏皮的笑。
“当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爷爷果然没有骗我。”
她的笑容太富有感染力,引得一整晚几乎都没露出过笑意的盛如锦,也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然而嘴角上扬到一半时,他看见周围的场景,顿时又失落起来,摇摇头道:“我如今是什么样子,心里清楚得很,你在安慰我罢了……”
荣三鲤没否认,她就是想跟盛如锦套关系,相信对方已经感觉到了。
“盛先生今日为何来此?”
幽静的夜,喧哗声远得像在天边,眼前的女人是故人的孙女。
盛如锦的心情莫名变得很平静,跟她低声聊起天来。
“省长见我在山上生活清苦,派人说今日新购得一批肥羊,邀我下山一同品尝。”
“盛先生觉得羊肉滋味如何?”
“肥美嫩滑,只是略有膻味,算得上人间佳品。不过与我同住山上的乃佛门高僧,不好带一身膻味回去影响他们修行,所以浅尝即止。”
荣三鲤道:“我倒觉得厨子的做法略欠考虑,世人都知只有疆外大尾巴羊膻味轻,瘦肉紧实,适合做烤全羊。至于这山脚下圈养的,再肥美也带着异味,往往要切开另做腌制烹饪,否则无法物尽其用。”
盛如锦眼神意外地看着她。
“你对饮食很有了解?”
荣三鲤笑笑。
“实不相瞒,我已从平州迁往锦州,在城南的永乐街上开了一家酒楼。酒楼所售菜肴皆为曾祖父秘传,不说山珍海味,起码是囊括万千的。盛先生要是感兴趣,欢迎随时来酒楼做客,我定当亲自为你下厨。”
荣家曾祖的事迹,但凡在平州混过几年的人,不说熟悉,至少也听说过两三分。
盛如锦本欲答应,突然想起自己被软禁的现状,目光闪烁,苦笑道:“若有机会,我一定去。”
荣三鲤知道他为何回答得如此谨慎,没有多问。目的已然达成,她心情大好,望着夜幕上悬挂的一轮明月感慨道:“日子过得真快啊,又到月中了。”
盛如锦也抬起头,喃喃地说:“倘若在山上看,这轮月亮必定更大、更圆。”
“您是不是常与太太一起赏月?”
盛如锦笑着摇头。
“她身体不好,畏寒,每日天一黑就得赶紧进房去。若要赏月,也只要等每年盛夏的那一个月。”
荣三鲤的眼睛在灯光与月光的共同照映下,宝石一般亮晶晶的。
“我早就听过你们的故事。太太在十八岁就嫁入盛家,为你操持家业。尽管不曾生得半个儿女,这些年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所谓人生在世,知己难得,你们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
盛如锦轻轻颔首,侧过脸问:“别光说我了,你呢?你们家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如今是孤身来锦州?”
孤身?
他能这样问,看来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知道她与霍初霄的关系。
不知道也好,霍初霄本就与她的计划无关。
荣三鲤定定心神,十分自然地回答:“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位在平州时收养的义子。”
“义子?”
“比我小几岁,生下来就在街上要饭。当初我看他可怜,想带他回去让父亲收养的,偏偏父亲嫌麻烦不肯收,还要赶他走。当时我年轻气盛,一气之下就自己收了。尽管被人笑话了好几年,却误打误撞的给自己留下唯一的家人。”
盛如锦看着她,深沉稳重的双眸中流露出一抹怜惜。
“乱世之中,朝不保夕,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荣三鲤问:“盛先生,您往后有什么想法么?”
他惨淡地笑了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背着手望着那轮月亮,成年男性坚毅的面部轮廓,仿佛被磨平了棱角。
“以我如今的境况,何谈想法?不过是从此了却凡尘事,一盏青灯伴古佛罢了。”
荣三鲤没说话,脑袋半低着,眼神不停变化,好似在计划着什么。
突然,横空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
她惊呼一声,回头望去,发现霍初霄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正一脸不悦地看着她。
“我找了你很久,原来在这里。”
荣三鲤微微一笑,动作随意地推开他的手,仿佛两人是好友一般,对他介绍道:“这位是盛如锦盛先生。”
“我认识。”
霍初霄的目光移向他,眼中充满警惕。
荣三鲤好似没看见他的表情,继续对盛如锦介绍:“这位是霍初霄,陈总理亲手提拔的督军。”
盛如锦还没什么反应,霍初霄的眉毛就先抖了一下。
为什么要说后半句?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有外人在,他没问,只说:“盛先生,刚才省长还在到处找你,以为你被人绑架了。”
“是么?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没成想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我现在便去向他解释……感谢荣小姐方才出手相救,再会。”
说罢,盛如锦对荣三鲤点了下头,当做道别,走向前面的花园。
霍初霄的双眸宛如苍鹰之眸,机敏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之后,才回过头讥嘲地说:“真没想到,你的口味这么奇怪。”
“嗯?”
“放着青年才俊不要,跑来找这种老男人。”
荣三鲤忍俊不禁,故意抬起下巴问:“青年才俊?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霍初霄脸都黑了,冷冷地说:“看来你是希望我再去登报发个声明。”
说起这事就来气,登报说明,经过她允许了吗?
荣三鲤道:“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到底是何……”
话未说完,花园那边传来一阵节奏欢快的音乐声。紧接着霍初霄就将她打横一抱,大步走到前花园。
面具白准备了,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手滑落,坠入溪水里。
那里桌椅已经收开,腾出一片空地。省长专门请了一支全由洋人组成的演奏团,让大家跟着音乐跳交际舞。
他们抵达时,已有许多对男男女女在翩翩起舞。看见霍初霄抱着人过来,心照不宣地让出一条路,让他成功走到正中央。
他把荣三鲤往地上一方,伸出右手,左手背在身后。
动作很绅士,眼神却充满了侵略性。
荣三鲤不想跟他跳舞,可周围的人还在随音乐舞动着,她呆呆地站在这里,显得十分突兀。
霍初霄不是知难而退的人,看她没反应,自行上前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舞动。
两人的舞步都还是家人在世时学的,那时没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只觉得外国传来的巧克力很好吃,外国的舞很有意思。几乎整个平州的人,都以家中有洋货为荣。
一曲不过十来分钟,停下后霍初霄多做了个旋转的动作,等站定时手中多出一个漂亮的绒布盒子,递到她面前。
众人都望了过来,在他们身边围成一圈。
荣三鲤骑虎难下,只好问:“这是什么?”
“送你的,打开看看。”
她伸手打开了盖子,里面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
满园的灯光照耀下,这只手镯好似水晶一样纯净,质地却又高级许多,透出影影倬倬的荧光。
细腻纯净,毫无瑕疵,晶粒极细,已经很难凭肉眼看到“翠”性。
有名媛掩嘴惊呼。
“天啊,这么好的玻璃种翡翠,我上次看到还是在沪城呢!一只要一万块!”
一万块,在几百块就能买一套小宅院的今天,许多人一辈子也赚不来。
尽管在座的都是名流高官,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仍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买,更别说只是买来送给一个女人。
霍初霄出手如此豪爽,实在让人咂舌。
不过也是,他在陈闲庭手下做事,自己管着那么大的一支军队。钱对他来说,大概就像白纸一样不放在眼里吧。
女人们看向荣三鲤的眼神都是羡慕。而男人们看向霍初霄的眼神,也充满了嫉妒。
唯独站在风口浪尖的荣三鲤,恨不能转身就走。
霍初霄到底存得是何居心?每次都要把她往众人的视线里推,是不是早就看出她不想出风头?
一万块的手镯……她有吃有喝,酒楼生意好得很,要这贵到足以引来祸事的东西做什么?
偏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还不好发作。否则估计明天锦州日报的头条,就是她在省长家里掌掴督军了。
荣三鲤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这么重的礼,我何德何能受得起?”
“我喜欢,你就受得起。”
霍初霄一句话,又引得名媛们惊呼不止,大赞有气魄。
荣三鲤心中白眼翻上了天,脸上依旧笑得优雅。
“督军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父早就说过,恋爱期间最好还是不要受太重的礼。像在国外,男女哪怕出去吃顿饭,也是要各自买单的。”
“是么?”
霍初霄朝人群中扫一眼,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很流畅的法语。人群里就走出一个黑发褐眼,长着大胡子的法国男人。
两人用法语交谈了几句,霍初霄道:“你看,他说在他们国家对于心爱之人,花再多钱也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