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三鲤看了一圈,“你家的衣服为何少了这么多?”
“唉,还不是因为打战,沪城和平州那边都进不了货了,现在卖得都是以前的存货。”
掌柜陪着笑问:“你们看有没有合适的?我都进价卖掉算了。”
荣三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头看向元元。
“你喜欢哪一件?”
元元站在她身后,被高高悬挂在架子上的衣服所包围,仰着头,身躯显得格外渺小。
她真的可以选吗?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已经快忘记挑自己喜欢的东西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元元最喜欢印着花儿的东西,她看见一件全是小碎花的长袖连衣裙,眼睛一亮,正要抬手指时,耳边响起老鸨交待她的话。
“以后你就是锦鲤楼的人了,看在你给我端茶倒水的份上,送你一句话——
荣三鲤是督军的女人,你想在她手下过好日子,就得尽力捧着她,拿出自己最乖巧的模样。否则啊,她要是嫌弃你丢了你,你可就再也没地方去了。”
元元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摇摇头。
“你帮我选吧。”
荣三鲤稍后还有安排,为了节约时间,就真的帮她挑选了几套。
她最喜欢简约风,选得都是纯色的料子,于是掌柜为他们包衣服算钱时,元元的视线一直定格在那件碎花裙子上,像生了根似的。
荣三鲤付完账,要带她走,一低头就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上方,眼中充满渴求。
她抬眼一看,明白了。
“你喜欢那条裙子吗?”
元元不知该如何回答,喜欢当然喜欢,可是怎么好意思说?说了不就不乖了吗?
她抿着嘴唇埋着头,眼眶眼见着又红了。
荣三鲤无奈地叹了口气,冲掌柜说:“把那件也包起来吧。”
回去的路上,元元没有提那条裙子,但心情明显开心了许多。
荣三鲤终于得到她,应该多多相处增进感情的,不过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腾不开手,回去后就把元元交给刘桂花照看着,自己去房间换衣服。
刚换好衣服,霍初霄就来了,自来熟地走去他们睡觉的院子,肩膀宽阔,被军靴包裹的双腿分外笔直修长。
“你的干儿子们呢?”
他看了看问。
“早上学去了。”荣三鲤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本想盘个发髻的,瞥了他一眼,感觉盘头显老气,就编了根辫子披在左肩上。
她对着镜子涂口红,一遍一遍描绘出饱满精致的轮廓。
霍初霄本来在看院中一盆开到极致的菊花,眼角余光瞥见镜中的她,顿时就像铁块遇见了吸铁石,主动走到她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
荣三鲤举起口红戏谑地问:“你也想试试?”
霍初霄没说话,弯腰握住她那只手,从指尖一点一点吻到肩膀,再从肩膀吻到脸上,最后堵住了日思夜想的红唇。
这个亲吻的后果,就是口红白涂了。
荣三鲤本有点恼怒的,可是一抬眼就发现他的嘴唇沾上了口红,也是通红一片,跟小丑似的特别滑稽,恼怒之意顿时烟消云散。
今天毕竟还有要紧事,他们擦干净口红,素面朝天地出了门,直奔寒山寺。
有了前几日小白的一通电话,他们进入得畅通无阻,顺利走进寺庙。
本打算直接去找盛如锦的,却听见一个女声在嘤嘤的哭,声音还非常熟悉。
荣三鲤觅声找去,看见盛太太坐在台阶上,正捂着脸小声啜泣。
山上的风已经变得寒冷刺骨,她在朴素的衣裙外加了件针织罩衫,外形并没有什么变化,却不知为何会坐在这里哭。
印象中盛太太不是挺满意当下生活的吗?
荣三鲤示意霍初霄站在原地等候,走过去喊了声。
“盛太太?”
盛太太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愣了几秒后,起身扑进她怀里。
“三鲤,姐不想活了啊……”
荣三鲤好歹与她有择菜的交情,不可能无动于衷,就扶着她重新坐下,掏出手绢为她擦眼泪,问她究竟怎么了。
盛太太抽抽搭搭好一会儿,她勉强听清了大概,原来是因为夏缇娜。
夏缇娜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寒山寺了,她有陈闲庭的手令,可以在此地进出自由,比他们的权利都大。
陈闲庭想让她施展美人计,勾引盛如锦动摇,加入他的麾下。
可夏缇娜对盛如锦的爱七分真三分假,至今为止不仅没有催促盛如锦向陈闲庭表决心,还误打误撞地怀上了他的孩子,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对于年过四十却膝下无子的盛如锦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可能他这辈子也就一个孩子。
但对于盛太太而言,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她之所以敢在对方对自己毫无感情的前提下,留在他身边陪同接受软禁,不就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在外面一直没有留下孩子么?
他大势已去,如今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除了她以外,还有谁愿意跟着他?
在盛太太的设想中,两人会一直待在这里,等若干年后相继死去,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夏缇娜的出现打破了她的计划,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岌岌可危。
对方年轻貌美,曾是女演员。有钱,是海外商贾之女。最关键的是肚子里有孩子。
而她呢?她什么也没有。
今天早上盛太太看着满山苍翠的树木,甚至在想,不如自己找片山崖跳下去算了。免得陪他软禁还被他抛弃,丢人现眼。
荣三鲤听完她的诉苦,与站在远处的霍初霄交换了个眼神,安慰她道:“太太你先别急,我相信盛先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不如先看看他怎么说,再做打算也不迟。”
盛太太被她劝了一番,终于安静下来,却还是不想见盛如锦,回房间歇息去了。
临走前她得知荣三鲤是特地来找盛如锦的,拜托她探探对方的口风,荣三鲤答应。
等她走后,两人便去了后院。盛如锦的作息相当有规律,每天这个时间段都在书房练字,今天也不例外。
荣三鲤和霍初霄的到来让他很是惊讶,放下毛笔亲自端茶来。
“这是山上长的茶叶,今年春天拙荆亲自采摘烘炒的,虽不是什么名茶,却别有一番乡野滋味,请二位品尝。”
荣三鲤喝了口,瞥向外面的侍卫,低声问:“我们可否与你单独聊聊?”
盛如锦为难地看着她,这些卫兵都接受命令,必须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
站在书桌边欣赏其字迹的霍初霄抬起头,朝外说道:“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陈闲庭在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督军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卫兵哪儿敢不从?马上按照他的吩咐作了。
这让盛如锦越发吃惊,怀疑二人的来意。荣三鲤不打算含蓄婉转,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盛如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茶杯端在手里半天都没喝一口。
“你的意思是……让我投奔赣系势力?”
“没错。”
“可我如何出得去?出去以后他们又凭什么收留我?我现在一无所有。”
荣三鲤与霍初霄早已想到这几个问题,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至于赣系为何要收留如今无权无势的盛如锦……他们看中的本就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当年的他。
他们把更加详细的计划告诉他,包括如何逃出寒山寺,赶往昌州,以及抵达昌州后该做什么。
盛如锦起初觉得是异想天开,可是当发现他们几乎把所有的困难都提前做出设想,并且准备好了解决办法后,改变了观念,认为是个可行的办法。
他真的要摆脱这里了吗?盛如锦看着书房里的桌椅,还有挂在墙上的画,仍然难以相信。
荣三鲤道:“答不答应全看盛先生你自己的意思,我们不会强求。不过目前的情况你应该也很清楚,陈闲庭三番两次帮助东阴拿到赔款,东阴军利用这些钱一直在养精蓄锐。再这样发展下去,战争全面爆发是迟早的事。”
盛如锦何尝不是这样想?再者他生活在陈闲庭的监视下,完全没有自由可言,这种日子他早就过够了。
“如果我答应你们的话,什么时候开始行动?”他谨慎地问。
荣三鲤与霍初霄交换了个眼神,“越快越好,如果可以就这几天。”
盛如锦很艰难地权衡利弊,不知不觉坐回椅子上,手心全是汗。
要是留下,陈闲庭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杀他,他可以活命。
要是走,他可以重获自由,但是半路上很可能遭遇不测。
到底要不要拼一拼?
倘若他如今二十岁出头,年轻气盛,失败了也有无限的勇气重头再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答应。
可他都四十多了,曾经历过兵败如山倒的巨大打击,除了仅剩的这条命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拼?
盛如锦的表情变化莫测,荣三鲤和霍初霄并肩站在一起,没有交谈,她却感到一只手偷偷从背后伸过来,牵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在干什么?讲着这么严肃的事情,还来卿卿我我?
荣三鲤瞪了他一眼,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握她手的力度更加坚定。
好吧,牵就牵着,他的手也挺暖和的。
荣三鲤任由他去,集中注意力看盛如锦。
盛如锦经过反复思考,最后做出决定——他答应他们的要求,愿意配合逃出寒山寺,加入赣系势力。
荣三鲤点点头,“那好,我们稍后下山就开始准备,盛先生也可以提前做好计划……对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他们的计划对他们有利,但毕竟还是帮了自己。盛如锦对她愈发客气,“你说。”
“你要是去昌州了,盛太太如何安排呢?带她一起去吗?”
盛如锦再次陷入两难。于情来讲,他对她没有任何感情。于理来说,他却对自己的太太有保护的义务。
可是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他要如何保护她?
他抿了下嘴唇,面带自嘲。
“我是个懦弱的人,当年娶她时不敢反对,如今也没能力保护她。我想还是把她一起带到昌州去,为她另谋良人吧。”
听他的意思,是要与盛太太离婚了?
荣三鲤想起后者坐在台阶上默默啜泣的模样,幽幽地叹了口气。
盛如锦又道:“倘若这几日就离开,恐怕有件事得有劳你们。”
“何事?”
盛如锦把夏缇娜的事对他们说了一遍,叹息道:“我与她在平州相识,也算有缘。缇娜性格爽朗天真,犹如孩童。几日前我们有过一场争吵,她怒而下山,至今没有消息。要是我去到昌州,恐怕就要与她、与她腹中的孩子断了联系。所以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你们能帮我照看一下,等我拿到兵权,便回来接她。”
回来接她……看来他对盛太太没感情,对这位夏小姐倒是有几分真心。
荣三鲤一口答应,“没问题。”
盛如锦万分感慨。
“要是在几年前,我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荣将军的孙女出手相救,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正过脸,认真地对她说:“荣小姐,你的恩情盛某人今生难忘,倘若来日有事我能帮得上忙,请你一定要来找我。”
荣三鲤正要说几句客套话,霍初霄突然搂住她的肩膀,几乎从后面抱住她,似笑非笑地说:“多谢盛先生的好意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她不会有危险。”
盛如锦一直沉浸在艰难的抉择中,这时才注意到他们之间不同以往的气氛,诧异了几秒,但是很快就接受了。
两人郎才女貌,又早就定了娃娃亲,在一起有何不可?
至于上辈子的恩恩怨怨……早就随战火一同燃烧殆尽了吧。
计划定下,只等实施。荣三鲤和霍初霄告别盛如锦,准备下山。
走出庙门时,她感觉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回头一望,只见一棵大树底下,盛太太神色幽怨地站在那儿,宛如一件被人抛弃在时光里的旧衣衫。
她收回视线,一边上车一边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霍初霄表示很无辜,“他们感情不好,关我什么事?”
“是吗?”荣三鲤问:“那要是我们以后结婚了,直到三四十岁我都没给你生孩子,你能管得住自己不去找别人生?”
两人是自己开车上山的,没带司机。
霍初霄本要上驾驶位,听到这句话停下动作,来到后车厢坐在她身旁。
荣三鲤往后退了退,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霍初霄笑得十分狡黠,狭长的眼眸被浓密的睫毛包裹着。
“我觉得我能管得住,但你肯定不信的,所以……要不然我们试试看?从今天就可以开始。”
这算是……求婚吗?
荣三鲤把头一撇,“我才不跟你试。”
霍初霄见她根本不上当,颇为惋惜。
“我说了你不信,你也不肯跟我试,那你问我做什么?”
荣三鲤愣了愣,也想不通自己为何问出那个问题,最后只能归结于自己脑子进了水,推了他一把道:“快点下山。”
霍初霄人前威风凛凛,人后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地爬去驾驶位上开车。
汽车一启动,微风带着阳光落进车窗,荣三鲤被照得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他乌黑的后脑勺,发现他似乎连头发都比别人浓密许多。
以前原主注意过这些吗?还是只有她才会对霍初霄如此关注?
看着看着,她想起刚才的对话,情不自禁幻想起以后二人老了的生活。
那时他们都已经白发苍苍了吧,霍初霄这么帅,老了应该也是一个帅老头。
她想有两块地,一块种自己喜欢的蔬果,一块种满美丽的花。她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是他们精心挑选的。
而那时,他们的生活平安健康,再也不用担心炮。弹落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