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的风尘朴朴,他脸上的肌肤愈发的黑了,全没有在洛阳息养了一年之后,那般白皙俊美的模样。
不过,身上的衣服当是在外院新换过的,鸦青面的袍子,里面衣衽雪白,头发也沐洗过,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荚清气。
“便宜爹!”
壮壮站在窗户边儿上跳腾着,有一下没一下的,叫阿媛给哄着喂饭吃了,见裴嘉宪进来就喊了一声。
“嘘,又叫父王。”阿媛正在吃粥,一把就堵上了壮壮儿的嘴巴。
罗九宁也正在埋头吃粥,见裴嘉宪进来,立刻就收了方才对着俩孩子时的融融笑面别过了脸儿。
“王氏不是半个月前就出发了,迄今还未到长安?”裴嘉宪说着,环顾了一圈子,按例,要王伴月在的话,罗九宁或者会更有些闲隙,方才他进来,远远就见几个婆子在外头等着回话。
若王伴月在,府内的事情,至少罗九宁不必操心的。那王伴月虽说生着一张寡妇脸,但办事倒还很有能力。
屋子里没人还有俩婢子一个奶妈,却是没人回他的话,过了半天,奶妈才说:“回王爷的话,还不曾。”
裴嘉宪于是走到了俩小家伙的面前。
阿媛就跪在炕上行礼,把小壮壮也拉了过来,教着小壮壮儿装模作样的,给裴嘉宪行着礼。小壮壮虽说人小,但嘴巴就有丽妃那样的讨打,笑眯眯的刚还想张嘴喊声便宜爹,亲娘一巴掌已经到屁股上了。
小家伙呀的一声,连忙就憋住了嘴。
他要干了错事,娘甚也不说,但是会打他光溜溜的小屁股,啪的一下,清脆响亮又火辣辣的疼,特别能助他记得事儿。
所以,于壮壮来说,本身他并不知道自己错了与否,只有屁股疼,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王爷吃过了不曾,可要在此用饭?”奶妈见娘娘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招呼王爷的意思,于是上前,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撩起袍帘就坐到了罗九宁的对面。
桌上一砂窝的梗米粥,待奶妈揭开盖子来,嗅之一股玫瑰花的清香气息。
这种玫瑰花粥,向来是丽妃的最爱,只要闻到那股子玫瑰花的气息,裴嘉宪便知道,丽妃真是把自己最得意的厨子都赏出来给罗九宁用了。
裴嘉宪挥退了奶妈,见那小月娘也没个眼色上来伺候,只得自己盛了粥来吃。
奶妈一看这样,先给阿媛一个眼色,再把壮壮儿一抱,就把俩人一起哄出去了。
“这些日子来,你就一直在王府里呆着?”裴嘉宪笑问道。
罗九宁气鼓鼓翻了个白眼:“俩孩子拖着,我还能去何处?”
和济民药斋大掌柜萧辞的往来,罗九宁一直都是悄悄儿的。而如今这内院之中,又没有裴嘉宪自己的人,她敢保证,如今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儿。
她治药就能得到一大笔钱。
而萧辞走南闯北,又一条运药材的商道,罗九宁真要走,就算带着俩孩子,也能走的悄无声息。
但她如今倒没想着走,除了借着济民药斋赚点钱之外,这肃王府中呆着也挺好的,毕竟,她手里可捏着裴嘉宪两个孩子了,要是气儿不顺了,还可以折磨他来出出气,又何必要走。
“孤把千里放到了雁门关,然后暂时把老五调了回来。据契丹的探子来报,那萧蛮如今并不在西京,而阴山王也表明了他的忠心,按理来说,契丹暂时不会有异动。
父皇说要趁着这个节骨眼儿,给老五和杜宛宁说媒,应当也是想趁此安抚阴山王。”裴嘉宪说道。
虽然雁门关的情况,要说起来,不过这样轻飘飘的一段话。
但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裴嘉宪要去阴山,亲自面见阴山王杜猛,并向他言明当时自己和王世子杜虢为何会起龃龉的情况,凭此与阴山王达成共识。再接着,还要亲自出雁门关,到关外探听消息,看契丹人是否从各方调动兵力,有围攻雁门关的准备。
再接着,他还要把雁门关如今守关的将士们整个儿过上一遍,重新调配岗位,以防他们被契丹人,或者阴山王的部下所收买。
这一个月,他几乎马不停蹄,昼夜不歇,才能化解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
而这场战事的消弥,以及杜虢的怒气,皇帝则准备用五皇子的婚事,将它彻底化解。
罗九宁这些日子在王府里,也听说皇上意欲为五皇子指婚,其手段,应当还是想要用怀柔的方式拉拢阴山王。
只是,就不知道那杜宛宁是否意属五皇子裴钰正了。
毕竟裴钰正那个人怎么说呢,虽说相貌还不错,但是,天性就跟只骡子似的,除了打仗时骁勇善战,于别的方面简直就是个傻子,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
而杜宛宁的野心,可是想嫁给未来的皇帝。裴嘉宪愿意让贤杜宛宁,皇位愿意让否?
裴嘉宪吃了一口鲜花粥,虽说不曾吐出来,但还是皱起了眉头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给孤吃?”
“这鲜花粥里的玫瑰花儿,是丽妃今儿一早带着晨露采的,采好了之后送出来,厨房撕碎了熬成的,你不吃,岂不浪费了丽妃的苦心。”
“孤要吃人吃的东西。”
罗九宁于是站了起来,自外间端了偎在炭火上的粥进来揭开,又替裴嘉宪盛了一碗。
第68章 臭棋篓子
“这个粥好吃。”裴嘉宪只尝了一口便赞了起来:“味道很不错。”
“这是俩孩子的肉糜粥,里面除了肉糜,还加了山药,自然好吃了。”罗九宁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多吃两口,这东西待胃好,王爷的胃不是总是不舒服么?”
“这就对了,给孤的儿子要吃给人吃的东西,丽妃弄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不准给他吃。”裴嘉宪很怪,只要不上战场,息养上一段时日,肤白貌细,简直仿如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但是只要上战场,叫风一吹,便是一身古铜色的肌肤,男儿之气十足。
他自幼就讨厌丽妃那套保养身体的法子,生怕自己的儿子要叫那些东西给吃成个娘气兮兮来。
罗九宁旋即挑起眉头来:“王爷如今倒肯承认壮壮是你的了?”
“孤何时又不曾承认过?”裴嘉宪一声反问,两道长眉,古铜色的脸,一脸的坦然。
罗九宁气的直咬牙齿,可仔细想一想,自打嫁过来,再到生了孩子,他确实一直在承认,说孩子是自己的。而那种扔在后院里不闻不问,以及□□着她叫她逃不出去的冷漠,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阿宁。”
“便王爷说的再好听,也抵挡不了,您分明知道孩子是您的,却从来不曾给任何人解释过的事实吧。”罗九宁索性也是撕开了脸,冷冷就顶了一句。
裴嘉宪顿了顿,抽了块帕子过了揩了唇,道:“孤即刻还得入宫,阿宁,随孤一道入回宫。”
罗九宁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去。”她委屈的要死,恨的要死,偏偏还说不出来。
这时候想一想,恨不能壮壮儿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比是这个男人生的,更叫她不那么难过。
是他生的,她也回想起了当夜的情况,但她一直以来放在心里过不去的,是他明知道这件事情,却两年时间绑口不言的事儿。
“母妃待你和壮壮,比待孤好一千倍,一万倍,好歹去给她请个安。”裴嘉宪于是和声说道。
自打出宫之后,一个月了,罗九宁还没入过宫了。
不是她不喜丽妃,而是她生气丽妃生的这儿子,没良心的东西,整整两年,曾眼睁睁看着她差点掐死他的孩子,却是一声都没有跟她解释过,说壮壮儿是自己的儿子。
此时再回想起整个孕期的心惊胆颤,罗九宁不敢回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只知道,他永远都体会不到,她身为一个妇人,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和绝望。而壮壮若不是他的,她心里至少还能好受一点,正因为是他的,她才那么绝望。
裴嘉宪也不着急,几口吞掉了肉糜粥,还觉得颇香,温温笑着说:“你先梳妆打扮,孤在外头等你。”
“我要说不愿意去呢?”
“你二叔还在萧蛮手中,被关在一座水牢之中,乖一点,待孤集结兵力踏平西京的时候,就把你二叔给你救回来。否则,萧蛮其人野蛮残暴,所说最喜欢用人的大腿筋作琵琶弹,我怕你二叔早晚要变成一只琵琶。”
“你……”罗九宁给气的噎住,但是,确实等她二叔逃回来的时候,真的就是个瘸子了。
“阿宁,孤可以把这世间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捧给你,但是,你也得听话,和离的事情暂时就不要再想了,现在梳妆打扮一番,孤要看看整个长安城最漂亮的王妃是个什么样子。”
裴嘉宪说着就站了起来,于半空中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抚一抚罗九宁那气鼓鼓的小脸庞儿,却终是未敢妄动。
不怪她生气。
迄今为止将近两年了,她绝望过,求死过,伸着手嘴里说着对不起,掐过自己的孩子。
他眼睁睁的看着,却从未多走一步,求过那重重迷雾后面的事实真相。
若非撬开了清歌的嘴巴,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否则的话,他就一直在苛待,冷淡自己的孩子,也一直是东宫那干人眼中的笑话。
把小月娘唤了进来,罗九宁便要小月娘帮着自己梳洗。
天家四位王妃,按例来说,每隔三日,是必得要入宫一回给皇后太后,并自己的婆母问安的。
丽妃每天来一封信,信上贴满了自己的大红唇,那全是用来亲小壮壮儿的。
而皇后和太后三番五次的相请,其目的,却依旧是想说服罗九宁,让她与裴嘉宪和离。毕竟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真正把腿疾一直未好的皇帝给争取过去。
但一个多月了,罗九宁愣是不曾入过一回宫。
她如今掌着皇上的腿疾,就是最硬的筹码,但也是最险的杀折,稍有不慎,那些盼着皇帝死的人,就会像弄死八娘一样弄死她,没有裴嘉宪陪着,她又焉敢入宫?
挑了件象牙面色色领缘的圆领袄衣在里头,罗九宁替自己挑了一件绣月白色梅花的综裙,再将丽妃特地吩咐织造局一针一线刺绣成茶花穿蝶纹的大袖披上。
她本肌肤雪白,叫象牙色衬着,简直吹弹可破。
丽妃的眼光也是够毒的,这些衣裳虽说在罗九宁看起来太过艳丽明媚,但却是真真正正,能够将罗九宁烘托到明艳照人,艳丽不可方物的那种。
这厢,小壮壮正在跟自己的便宜爹玩儿,扯他腰间一块缀玉,因为那块缀玉非常光滑,而且还生成了壮壮儿最喜欢的明黄色。
他于是趴在便宜爹的身上,口水糊了满脸的,拼命的往下来撕着,扯着,咬着。
忽而,小家伙抬起头来,和他的便宜爹就一起笑了起来。
娘亲一袭红裳,内里却是雪白的衣衽,美的仿如一朵盛放的芍药一般站厅屋之中。
*
从肃王府出来,恰碰上贤王妃今日也要入宫请安,而那杜宛宁姑娘,换了一袭浅紫色的麂皮袄裙,连马车都不坐,骑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手中执着马鞭,恰就迎上了才从肃王府中出来的裴嘉宪。
见罗九宁一直望着不远处的杜宛宁,裴嘉宪遂问道:“你可是觉得那匹马好,若不喜坐车,想骑马,孤替你找一匹来?”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杜姑娘巾帼妆扮,真真儿的雄姿飚爽。”罗九宁笑着说道。
顿了顿,她道:“还有那位佟姑娘,瞧起来跟杜姑娘俩人结成好友了呢。”
是的,当夜陷害罗九宁的佟幼若,与贤王妃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此时也正挑起帘子,望着从肃王府出来的罗九宁呢。
那杜宛宁的脑瓜子,实在算得上精明了。
裴嘉宪刚走的那几日,她便闹着要到隔壁来认姐妹,罗九宁不招待她,当然也不得罪她,只言自己身子不舒服,不便面客也就罢了。
杜宛宁认不到姐妹,急的直跳脚,也不知怎的,就与佟幼若结成了同盟。
两府相隔不远,每日佟府的马车都要经过肃王府,再到贤王府去。而罗九宁带着孩子出门时,还曾有一回就瞧见佟幼若撩着车帘,在往这一边张望。
她顶不喜欢看见的,就是佟幼若那张伪善的脸,只要瞧见了,就恶心的想吐。
*
八月烈阳还盛,圣母皇太后所居的北宫之中,地面都给晒的几乎要冒起烟来。
一众入宫请安的外命妇们站在游廊上,听着高槐上的蝉鸣声儿,热的混身是汗,嘴焦无比。但看着身边丫头们手中捧着的那一盏盏凉茶,舔舔嘴皮子,却是不敢多动一口。
毕竟渴了就要喝,喝了就要尿。
大家还连圣母皇太后的面都不曾见过了,这时候要是喝多了,不得连个尿的地方都找不到?
大家都盯着西偏殿上的湘帘,瞧着门帘一打,出来个人,心中皆是阿弥陀佛一声念,心说好嘛,又走了一个。
但就在这时,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妙龄女子,带着另一个穿着浅紫色麂皮软衣的女子走了进来,穿过一群命妇们,径自就往西偏殿而去。
“看来皇上是真要指婚了,瞧那宝昌郡主得意的样子,不过,人们不是皆说,五皇子脑子有些不对路么?”一位命妇悄声说道。
另一位命妇白了她一眼,道:“据说是脑子不对路,除了打仗不会干别的。但这不是皇后一力保的媒,你瞧,那佟姑娘不是一路伴着呢?五皇子原本是个四六不着的,恐怕为着这个,将来会永远忠于太子了。”
众命妇们意味深长的彼此扫视了一眼,总觉得,这宫里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而西偏殿中,杜宛宁却没那么高兴。
“那裴钰正倒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说我不曾见过,但也曾听人提过,人们都说他就是头骡子。”
要说骂谁直脑筋不懂得转弯儿,长安人就会说他是头骡子。但这般说一个皇子,未免太失格了一点。
不过,皇太后的涵养到底还是在的。
“宝昌郡主真真儿是孩子脾气,老五娘亲没的早,自幼儿是哀家将他养大的,他的脾性,哀家又焉能不知?你放心便是,哀家保证他是个好孩子。”
杜宛宁撇了撇嘴,心说再好,能有裴嘉宪那般的好的人材相貌?
但是裴嘉宪打了她爹,将来还要削她们阴山王府的藩,为了将来的危机,杜宛宁求嫁不成,于是转而,只能为自己另寻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