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裴嘉宪转了身,她却并不离开,遥遥望着他的背影,罗九宁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似乎渐渐是有点了解裴嘉宪这个人了。
无疑,他虽表面甚少说话,但心里通透无比,只是可惜一点,心思通透的人,向来是不喜欢陪着人演戏的。
这大概才是他小时候沉默寡言,名不见经传的原因吧。
有这么一个丈夫,罗九宁觉得,自己徜若陪着他一起疯,大约等出宫的时候,皇帝和太后都得叫他俩给惹臭了不可。
次日便是五月初二,端午节近在转眼了。
也是因此,长公主今儿带着自己亲手绣的香包,入宫来看皇太后了。
而烨王妃和贤王妃,自然也是一起来了,围着太后一处凑趣儿。
“这位杜姑娘瞧着,很是面善,就是你前阵子说的,给自己认的干闺女?”太后见一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女子身着一件襦白色宽袖袍子,腰系一条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面如满月,却又不过巴掌大小,唇润似蜜,唯独两目怯怯,瞧起来楚楚可怜,遂问道。
长公主笑道:“恰是,母后不识得她,但当识得她的姐姐杜宛宁。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是个庶出,阴山王府并不疼她,女儿一生无女,遂要了过来,当亲女来疼了。”
要说起杜宛宁来,便太后都要头痛。
自然,因为对杜宛宁的不喜,太后也是一瞬间就喜欢上了杜若宁。
“太后娘娘,肃王妃才起来,问此刻要不要过来伺候您?”王姑姑见缝插针的,问了太后一句。
太后笑道:“她昨儿熬的厉害了,叫她睡着去。你只告诉她,哀家这里人多,不必她伺候着。”
烨王妃还未说话,杜若宁道:“听说肃王妃善于治薄药,昨儿我义母送了一坛十年的竹叶青进来,那味药恰是最活血化淤的,但不知她,她的薄药可配好了不曾,怎么瞧着,太后娘娘的脸色还是这般的不好?”
病人,总于医生有种期待。
而恰恰因为罗九宁的薄药配着针灸,治好了皇帝多年顽固的淠湿之症,太后虽不曾明言,但也一直在等着她给自己制味能够治褥疮的药进来。
但罗九宁自打半年前起,就没有主动请缨治药的意思,如今更是连着两天了,珍贵药材不知要了多少,却连个水花子都不曾冒过。
“算了吧,阿宁身子本就孱弱,连着熬了两夜也够累了,怎好还叫她治药?”烨王妃道:“听说她昨儿也熬了半夜。”
“为了长辈,熬点夜又算什么?”贤王妃道:“我祖母、我父亲,那一个病的时候我不曾在榻前熬过日夜?便是太后娘娘,只要您愿意,孙媳妇只要熬得住伺候,便一直伺候着您。”
烨王妃亦道:“谁说不是呢,太后娘娘每每病了,孙媳真是恨不能那病都过到自己身上。”
“行了,贤王妃少说两句,烨王妃亦是,哀家知道你们心头的孝敬”
恰此时罗九宁进来,众人也就笑着不说话了。
她这几日一直在宫里,今儿穿着的,是件芙蓉色广袖宽身半身袄,单系一件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腰间配着一块通透的羊脂玉,宫绦也裙色相衬,亦是妃红色。
屋子里的宫婢们穿着的,自然是月白,深蓝色的宫婢装。烨王妃和贤王妃皆有了年纪,又是为了给太后侍疾而入宫,自然不便穿的太鲜艳。
此时五月,窗外的回廊上,摆了满满的皆是海棠鲜杏,月季牡丹,反而是屋子里黯沉沉的。
而罗九宁这一身,芙蓉配着蹙金海棠,再兼她本身年纪小,肌肤如蜜,看的老太后都挪不开眼儿。
她伸手,示意罗九宁在自己身边坐了,端详了半晌,道:“你这身妆扮倒是映了春色,只是哀家觉着,总还差了些什么。”想了想,她道:“百草,去,把哀家那支血玉金凤簪子拿来,给肃王妃戴了,她今儿这一身打扮,哀家才算看得过眼。”
烨王妃和贤王妃一唱一合,才明捧暗贬了一回,本以为太后心中定然对罗九宁不喜,岂料她竟然赏了一只自己的血玉簪子。
须知,血玉本就难得,而太后这只簪子,是血玉中的极品贡觉玛,是当年皇帝战平土蕃之后,土蕃王供给大康的贡品。皇帝孝母,拿到血玉之后,便将其打成簪子,送给了皇太后。
这样珍贵一枚簪子,太后竟是眼都不眨的,就给罗九宁了?
第105章 未卜先知
“太后娘娘,这簪子怕也太过珍贵,孙媳怎好收它?”罗九宁自然也不敢拿。
太后也不说什么,苍枯的手在罗九宁手背上轻轻儿拍了几下,道:“罢了,哀家如今真是疼的厉害,你还缺什么药,是问御医署还是问皇上,叫他们立刻儿的找来,哀家这痛,是着实捱不住了。”
“还差一味十年的药酒竹叶青蛇,这个,孙媳也一直在找,只是苦了太后,怕还得撑上些日子。”罗九宁说道。
长公主立刻道:“那赶紧儿的,派人去找啊,我也问问我们府中,看有没有这味药。”
罗九宁去看杜若宁,她别过了眼儿,一言不发。
这就对了,她想害自己,也是瞒着长公主的。罗九宁暗觉可笑,不过也并不戳穿她,只是像看笑话似的,看着杜若宁。
人越多,越聒躁,其实病人越不舒服。
但是,正是因为疼而烦闷,人多了混一混,热闹热闹,也就过去了。
这,恰也是人病了之后喜欢人探视的原因。
“得了,哀家好东西多得是。你们都是孝敬孩子,哀家有什么好的,再叫丫头们掏腾掏腾,一并赏了你们。”太后也是看烨王妃和贤王妃一幅撵酸吃醋的样子,又赶忙打了个圆场。
“百草,再去一趟配殿,将哀家放在最后一间房里,用明黄面的绢面盖着的那些东西全拿出来,哀家今儿要好好的赏赏她们。”
听说人各有份,烨王妃和贤王妃的眼睛里,才没了刚才那股子的妒忌。
“四嫂治薄药的手艺,那是遍传两京的。皇祖母如今的褥疮着实严重,四嫂今日还制药否,要不要妹妹来帮你?”杜若宁笑吟吟的站了起来,就问罗九宁。
罗九宁一看到杜若宁,就要想到了那条药酒里面泡着的竹叶青。
也是够毒的,药酒里面藏竹叶青这种只有郎中们才懂的乖僻法子,她居然也能想得出来。要真叫蛇给咬了,罗九宁倒不是没有解毒的药,只是受不过这种曲里拐弯儿的夹肠气。
咬着一口银牙,她道:“有杜妹妹帮忙,那感情好,正好儿,今日我确实要治药,既杜妹妹孝心这样虔诚,来帮忙也使得。”
且说这俩人陪着太后闲话了会子,便单独出来了。
依旧是太后娘娘的书房之中,一张柴檀木的大案上摆满了各类药材不说,铺着波斯长毯的地板上,亦是堆了林林整整的药材,唯独后面那几大排紫檀木的书架与书匣,才能显出,这原来是间书房来。
罗九宁是在认真制药,当然也不客气,见杜若宁袖着手一幅看热闹的样子,指着不远处的炙黄精说:“杜姑娘,将那味药拿过来,放到旁边那只木臼之中,将它捣了去。”
杜若宁见这东西粘巴巴,又黑乎乎的,细指拈了两枚起来,问道:“这是甚东西。”
“牛屎。”罗九宁眉都不抬。
“啊!”杜若宁一声尖叫,直接便将东西给扔了,待明白过来罗九宁是在耍自己,又狠心拈了起来,低声道:“四嫂,你堂堂肃王府的王妃,竟于我开这等粗俗的玩笑。”
罗九宁翻了个白眼儿,并不接她这话。
而炙黄精那东西,格外脏的,而且粘涩,又岂能捶得开?
其实罗九宁也用不到它,恰是为了给杜若宁找点事儿才吩咐她捶的,这不,不一会儿,杜若宁便捶的气喘嘘嘘,不住的摇着手儿,而且,她是白衣白裙,捶的多了,黄精溅出来,溅在她的裙子上,一件雪白的裙子便给糟踏的不成样子。
反观罗九宁,手中磨的不过滑石,易碎,还干净。
“瞧上去,杜家这个阿宁,似乎不甚会理药的样子,既不会理,就莫要糟踏了药,哀家差遣几个婢子,带着你往御花园里逛逛去。”太后叫贤王妃与烨王妃扶着,正在各殿中来回的转悠。
因为褥疮的折磨,每走两步,她就要停下来歇会儿。
杜若宁原就是为了也像罗九宁一样,能留在宫中侍疾,才自告奋勇来制药的,此时又岂会退缩,此时便叫罗九宁捉弄了,也只能咬着牙硬撑:“皇祖母说笑了,孙女便脏点累点,只要您的褥疮能好,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太后赞道:“阿宁这话,甚得哀家的心。”
杜若宁侧眸,勾起唇角扫了罗九宁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不是想让我出丑么,这可怎么办,我非但没出丑,反而还得太后赞誉了呢。
“皇祖母,这屋子里一股药气,咱们还是往隔壁那花厅里去,您也好嗅嗅花香,神清气爽些,如何?”烨王妃说道。
言罢,她又遏不住的笑了起来:“不对啊,老四媳妇也是阿宁,这位杜姑娘也唤作阿宁,咱们这一唤,到底等于在叫谁呢?”
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端详着两个阿宁,一个红衣妃裙,肤色如脂,一派安宁沉静,另一个白衣雅然,虽说素面,但也气质出尘。
这时候太后挪着步子,已经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而她身后香檀木的高几上,摆着一盆枝叶低垂,绿油油的绿萝。
也不知是太后本身因为腿上的褥疮,还是她故意的,忽而重心不重,一把抓上那香檀木的高几,眨眼之间,一盆绿萝便直奔着罗九宁而去了。
而这时候,罗九宁还在埋头制药,拿剪刀剪那九死还生草呢。
贤王妃和烨王妃二人一起扶着太后,而杜若宁就在对面,三人同时看到那盆花倾倒。但是贤王妃捉着太后,并不曾动,杜若宁也不过挑了挑眉眼,倒是烨王妃立刻就松开太后,奔过去一把将罗九宁给推开了。
这么着,罗九宁才不至于叫绿萝给砸到。
“好险好险,阿宁,若非我眼疾手快,今儿你非挨这花盆一砸不可。”烨王妃摇着自己的手臂给罗九宁看,她的手臂上,叫花盆砸了好大一块淤清。
罗九宁方才目光的余光其实早就瞧见了,在她看来,太后当是故意的。
其目的,当然是想冷眼瞧瞧,她和烨王妃二人,到底谁能堪配于后位。
就好比裴嘉宪对于这种事情格外的厌烦,罗九宁亦不肯在这种事情上表现,此时遂收了剪刀,道:“太后娘娘,这九死还生草还不够,我得再往配殿去一趟,您若站着不舒服,莫若坐到椅子上来?”
太后连忙道:“你自去你的,把阿宁也带上给你帮忙,哀家再到别处逛逛。”
杜若宁总算能脱离了那味黄精,自然也就跟着罗九宁,一起往配殿去了。
“饶你如此辛苦,没有泡了十年的药酒,那味能治褥疮的薄药,始终还是配不出来吧。”甫一进配殿,杜若宁就开始酸了:“听说你昨夜差点连住的地儿都找不到,一夜夜的侍疾,怕也是为了那个后位,蝇蝇苟苟,到头来终是徒劳,也不知你忙活个什么。”
罗九宁翻捡着药材,抽了抽唇角,不语。
“皇后也非人人作得,而且,等到将来肃王即位,边关动荡是一,朝中不稳是二,而后宫之中,将来的皇后还要经历多次生死之差,我不知道你对于这些事情知道多少,我只知道,皇后,是这大康的国母,当国家危难,百姓存亡,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也在于皇后的眼界与胸怀。就凭你这胸襟气度,你要能坐得稳那个位置,才是笑话。”
杜若宁越说越得意,毕竟她掐着罗九宁的生死那道坎儿,而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的先机比任何人都多,也知道书中的杜若宁在登上皇后之位之后,曾经经历过多少凶险,又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手伸进去,把里面的药拿出来。”罗九宁淡淡道:“然后跟我一起回去。”
杜若宁见是只覆着潞绸面的锦盒,并未仔细看上面书着的字儿,手伸了进去,抓了两把东西出来,待放到眼前时,忽而两目瞪圆,啊的便是一声尖叫:“蛇!”
盘成卷的乌梢蛇,虽说是只死蛇,但只凭那丑陋的样子,都有够吓人的。
罗九宁白了这杜若宁一眼,冷冷道:“你不是神机妙算,不是未卜先知,怎么就不知道,这锦匣里它装着一条蛇?”
杜若宁气的咬牙切齿,狠狠将蛇甩到了地上:“你故意拿死蛇唬我。”
“你还曾想拿生蛇咬死我呢,杜姑娘,这岂不是你自己的报应?”罗九宁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只要杜若宁还敢在她眼前显摆,这样的暗亏,她能吃到杜若宁连肠子都给气歪了去。
“表哥。”就在这时,杜若宁忽而就唤了一声。
好嘛,罗九宁回过头来,就看裴嘉宪站在配殿的门上,身着一件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双眉略簇,负手站在那里。
“到今日,药还未配得?”他问的是罗九宁。
罗九宁白了他一眼,道:“褥疮并不难治,难的是去腐再生,还差着药了。”
“先莫急这个,母妃那边急着找你,快去看看她。”裴嘉宪道。
“母妃今儿早上不是还好好儿的?”罗九宁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裴嘉宪道:“你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杜若宁一件白裙上沾满了黑粘粘的黄精,形样也不算甚美,才与罗九宁吵了一架,原以为自己曾经还拼着死替裴嘉宪偷过地图,他看到自己叫罗九宁如此欺负的样子,总会要对自己表现出点同情来。
须知,杜若宁曾亲手拆散过一对不算深爱,但也举案齐眉的夫妻。也深知,在婚姻之中,男人对于另一个女子,那怕一个眼神的关怀,都能激起波澜来。
而她了,她什么都不必作,只要站在那儿,就已经是他们婚姻动乱的根源了。
岂知她这般的楚楚可怜,裴嘉宪竟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投来,大掌揽过罗九宁,转身就走。
不止是失败与搓折,更是一种屈辱感。
杜若宁觉得,自己非得叫裴嘉宪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不可。
是以,从配殿出来之后,她也不往别处去,在觉缘斋里等了许久,便见姑母贤王妃鬼鬼祟祟的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