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西云扭过头,目光里满是探寻。他倒是听说过,留洋的学生会改信别的宗教。
陆沅君立刻明白了封西云眼神的含义:“我什么都不信。”
若这世上真的有神,神可就太残忍了。
封西云转回头,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地上。老实说,他还挺想去求姻缘签的。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封西云蹲在地上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过来过往的人都朝他俩看。有过分热心肠的大娘,还会停下来劝她。
“小两口这是干什么呀,闺女你别生气了。”
陆沅君败下阵来,朝着封西云的后背抱了上去,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后背上传来温热,陆沅君比他预想的要重一些。
“抓好。”
嘱咐了这一句后,封西云从地上慢慢起来,背着陆沅君沿着山路向上走去。
换了几十年前,男女之间就算是成了亲也不能这样,当着外人的面甚至是连手都不能拉的。可如今封西云背着陆沅君,山路上一起来进香的,至多就是多瞧他们一眼,没人会说闲话的。
因着南春坊里,洋人男女搂着亲嘴儿的都多了去。
封西云虽说是个少帅,毕竟也要带兵打仗,与他的兵一起出生入死。并不是坐在汽车里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就能行的。
他也常和手底下的兵一起,身上绑着沉重的沙袋,一走就是几十里。
如今背着陆沅君上山进香,根本算不得什么。
封西云走起来脚步轻快,脸不红气不喘,碰见个新鲜的,还要扭过头来给陆沅君说道说道。
从金顶寺的日出,说到了金顶寺的日落。从寺庙的红墙,又说到了沙弥的僧袍。封西云一个外地人,竟然对运城的寺庙了如指掌。
他一手向后背去搂着陆沅君的腰,防止她掉下去,另一手遥遥的指向远处的寺庙红墙。
“里头有个塔,塔外墙上大大小小的彩绘佛龛,很有趣。”
封西云叨叨个不停,似有说不完的话,陆沅君一路上只长了耳朵,就没有回应过。
直走到了晌午,日头当空挂着,给封西云晒了一脑门儿薄汗出来,两人才总算是来到了寺门前。
封西云把陆沅君从背上放下,扶着她往里头走。
陆沅君纳闷儿,咱俩不是都说好了么?我做你名义上的未婚妻,你拿了运城就好,还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她也问过母亲,陆司令对封西云的恩并不重啊。
求个鬼的姻缘签。
虽说被封西云搀着进了禅院里头,陆沅君就不往人多的地方走,哪儿人少她就拽着封西云拐弯。
金顶寺的香火旺盛,腰缠万贯的信徒们更是不在少数。寺里头风光极好,假山的石缝里长出各色的山花来,颇有几分南地园林的意思。
院内还栽种了许多松柏,郁郁葱葱好看的很。
找了处石凳,封西云搀着陆沅君坐下,扭伤以后最好不要多走。
“我……”
封西云坐在了陆沅君对面,觉得很委屈。自己模样好,家世好,待人接物也好,为什么陆小姐就不肯给一个青眼呢。
“我不会勉强你的。”
陆沅君抬起头,不由得想笑,这封少帅跟报纸上说的可太不一样了。就是埋首于学术的教授们,恐怕也找不出比他更单纯的。
可惜。
如果封西云不是争名逐利之人,或许陆沅君可以跟他花前月下谈谈风月。但封西云这身衣裳,就叫陆沅君起了后退的心思。
四目相对,彼此琢磨着对方的想法,没猜出什么,就有人来打断了他们。
“陆先生!”
少年的声音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跟着传来,黄汀鹭小跑着从外头追了进来。
黄汀鹭气喘吁吁的停下,双手搭在膝头。
“陆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刚问出口,黄汀鹭瞧见了一旁的封西云,想到今天的日子,闭上了嘴。
陆沅君多半是来和这个男人一起求姻缘签的。
“你不在学校里带着,来这儿干什么?”
陆沅君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姑娘啊。不久前黄汀鹭还想着出家呢,怎的今儿七夕节就春心萌动了?
黄汀鹭摇摇头。
“住持是我爸爸,王教授不给我算姻缘,我找我爸爸。”
站在一旁的封西云瞪大眼睛,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的陆沅君,这会儿言笑晏晏的跟学生说话,几乎是不敢相信。
难不成沅君喜欢这样的?
这可还是个孩子啊。
嗨呀,真该让沅君看看十年前自己的模样,甩这小子八条街。
陆沅君百忙之中抽了点空,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招了招手,示意封西云过来。
“背我。”
陆沅君隐隐的摸到了另一条线,父亲,住持,以及冀大的吴校长,他们三人之间似有联系。
封西云背着陆沅君,满眼都是期待,扭头问。
“是要去求姻缘签嘛?”
陆沅君撇撇嘴,求什么姻缘签,办公室里王教授算出来的她还记着呢,但陆沅君不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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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教授:我算的可准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
“陆教授,你也要去见我父亲嘛?”
黄汀鹭年纪小, 还没开窍, 见陆沅君要走就快走了几步追上来询问, 全然不顾封西云满含警告的眼神。
走开好不好?
若换了其他人,被此时的封西云冷冷看上一眼, 多半就绕道离去,给他和陆小姐留下独处的空间了。
不要命了, 敢坏封西云的好事。
可黄汀鹭一心只读圣贤书,仗着自己有才华, 一向眼高于顶,不怎么关注别人的情绪。
他瞧见封西云挤眉弄眼,还以为是少帅有了眼疾呢。指着封西云, 紧张兮兮的冲陆沅君补了一句。
“这位先生好像不舒服,我父亲医术一流, 可以帮着看看。”
黄汀鹭一口一个父亲, 走在前头带路。
陆沅君记得清楚, 那天在吴校长的办公室里第一次遇见他,他说父亲是个和尚。在母亲生下他后, 抛下母子二人毅然决然出了家。
照常理来说,黄汀鹭应该恨他父亲吧。可陆沅君瞧黄汀鹭的神情里满是憧憬与钦佩, 一口一个爹,一口一个爸爸, 甚至还有效仿父亲一起出家的念头, 恐怕里头另有隐情。
于是拍了拍封西云的肩头, 陆沅君的声音就绕在封少帅的耳边。
“跟上他。”
封西云把人往上送了送,再次动身朝着一处禅院走去。
金顶寺算的上是个古迹,有三五百年的历史。本来都要断绝香火了,近年来又突然灵验兴旺起来。
寺内的禅房与佛像都翻新过,可走在小路上仍然能感受一丝若有似无的,所谓历史的厚重感。
封西云背着陆沅君,跟在黄汀鹭后头,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来到了一间比方才更为静谧的禅院里。
门口有小和尚守着,本来有拦她们,但瞧见了黄汀鹭后又退了下来。
“我爹就在里头。”
即便父亲已经出家十余年,黄汀鹭仍旧固执的这样称呼他,一旁的小和尚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进去问问他忙不忙,不忙就让你们进去。”
黄汀鹭对陆沅君有好感,认为她是难得一见的女先生,愿意给她引见。
然而黄汀鹭刚转过身,禅房的门被从里头拉开,走出一位身穿红色罪衣,手腕脚腕上都带着铁制镣铐的中年女子。
中年女子保养的很好,因着身材丰腴圆润,脸上甚至没有一条褶子。
“娘?”
陆沅君从封西云的背上下来,以金鸡独立的姿态蹦着朝妇人走了过去。
“你不是来找佛祖还愿的么?咋还进了住持的禅房了?”
陆夫人脸色僵了一瞬,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叮叮当当的走了出来,以全天下父母最擅长的方式转移了话题。
上手朝着闺女的后背给了一巴掌,又脆又响。
“脚崴了还要上山来,你是不是嫌你娘我命长,想给我找不痛快啊?”
陆沅君挨了娘亲的打,虽说不疼吧,还真不敢细问陆夫人了,心里头莫名的虚。
“山路崎岖,你再摔着。我和你爹可就你一个娃,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怎么办呀?”
陆夫人趁热打铁,又补了一句。
陆沅君还要细问,陆夫人抬起巴掌:“咋?你是翅膀硬了要和娘顶嘴啦?”
这话一出,别说陆沅君了,封西云也跟着缩了缩脖子。
陆夫人手腕上戴着镣铐,每次抬起很是费力,却依旧高高举了起来,朝封西云点了点。
“既然上来了,也就上来了。西云你扶着她,我们去前边儿给佛祖嗑头。”
丈母娘的吩咐,封西云不敢不从。
但封西云没想到的是,陆夫人是个过河拆桥的人。他刚刚把陆沅君扶进了佛堂,自己正要选个蒲团也跪下的时候,陆夫人往门外指了指。
“西云,今儿七夕,寺里头送福呢。”
陆夫人双手比了个西瓜大小的模样:“红的,这么大,绸布做的蝙蝠。”
比划完了以后,陆夫人往女婿的肩头拍了拍:“拢共没几个,我娘俩儿抢不过那些人,你弄一个回来讨个彩头。”
封西云已经半弯下的膝盖又挺直,点点头,拍了拍胸脯:“您等我回来。”
说完利落的转身,还不忘拽着陆沅君的学生黄汀鹭。
“要那些干什么……”
陆沅君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跪在这儿已经不大高兴了,母亲还整幺蛾子。
“你呀,笨死了。”
陆夫人指尖点在了闺女的额头,看不出娘是在支开他么?
一天天的,胡思乱想有你,这种明摆着的反而看不明白。
佛堂里嘈杂,陆夫人的声音只有在她旁边跪着的陆沅君能够听到。
“住持和尚跟你爹有些交情,娘把家里贵重的东西都送到这儿来保管了。”
陆夫人伏在地上,给佛祖嗑了一个头后起身。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家里的东西真的保不住,今儿这份也够咱娘俩吃穿用度。”
陆沅君跟着母亲伏下身磕头,额头贴在地面的时候,心中的疑问来的太过强烈,以至于她直接问出了口。
“我爹咋认识和尚的?”
陆司令是码头上扛大包的,也不是运城本地人,只是带兵占了这块地。打仗的见惯了生死,陆司令反而不把鬼神放在心上,没听说他信佛啊。
提起陆司令,陆夫人脊背僵了下,人说没就没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夫人起身,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给闺女说起了旧事。
“得有三十年前了吧,那会儿你爹也才二十啷当岁,比封西云还要小一些。”
提起当年,她想起了年轻时的陆司令,脑袋虽大,可因为年轻,也不显得突兀。
陆夫人神色温柔起来,继续道。
“封家老帅,你们学校的吴校长,还有金顶寺的住持和尚,都是官派的留学生,在码头上下了船。”
“我也不知道你爹一个扛大包的,是怎么搭上的线,他连造反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就跟人家干起了大事业。”
回忆起当初的陆司令,陆夫人嘴角勾起笑意:“那些日子你父亲很忙,总是半夜三更才回家,还跟我说理想。可我问他什么是理想,你爹笨的又说不清。”
陆沅君静静听着,她印象里的父亲是个成天酒气冲天,喝高就光着膀子,手放在鼓起的肚皮上呼呼大睡的人。
母亲口中的陆司令,叫她有些陌生。
“吴校长学化学,配置毒药,做土炸弹,暗杀前朝的贪官。封家老帅呢,去窑子里跟长辫子的大臣们喝花酒,套情报。”
陆夫人的话,把陆沅君听的一愣一愣的。
“你爹只有一把子好力气,会几招野拳,负责望风。”
声音顿了顿,陆夫人抬头看了看佛像。
“住持和尚本姓黄,是言情书网出来的,在东洋学的是救命的西医。但归国以后,没开诊所治病,反而跟着他们杀起了人。”
佛祖的神情柔和,陆夫人眼中也都是慈悲。
“不管杀的人该不该死,总归是杀了人的。”
“大义和小义,往往无法两全。”
鼻尖能嗅到香火的烟熏气,陆夫人咳了几声。
“再后来,造反成功了,皇帝被拉下了马。封家老帅和你爹带起了兵,吴校长呢办起了学校,唯有这位言情书网出身的黄先生,承受不了自己杀过人的罪孽,剃头出了家。”
陆夫人扭过头来,眼睛亮了亮。
“若不是因为他,大总统才不会千里迢迢来金顶寺上香呢。”
陆沅君僵硬的跪在蒲团上,许久没有弯腰。陆夫人伸手按在她的背上,示意她继续磕头不要停。
“唉……”
因着这些旧事,陆夫人把东西寄存在这儿才放心。她先女儿一步磕完了头,从蒲团上起来,拍了拍罪衣上的尘土。
这身红布看着不起眼,可是花了大价钱的。蒲团人人跪,再给她弄脏了。
陆沅君抬起头:“娘,那他们算是英雄,还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呢?”
陆夫人摇了摇头,抬起被镣铐拖拽而显得沉重的手,扶着女儿从蒲团上起来。
“大夫救人一命,开方子只需要片刻。坏人把刀捅向他人,更是眨眼之间。”
“英雄也好,罪犯也罢,大部分时间也都只是个普通人。”
陆夫人的脑海里浮现出陆司令的模样,号令七万兵马的司令,晚上睡觉还总是蹬被子着凉,拉肚子着急忙慌的跑厕所呢。
沅君低头看着母亲手腕上的镣铐,竟然有种母亲才该去冀大教书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