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被窝里的男人随口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左耳进右耳出。没把戏班子当回事, 倒是心疼起陆家来了。
好好的司令府,不也说败就败了, 连个像样的戏班子都请不起。
嗨呀, 这世道…自家的荣华和富贵也不知道能长久到几时。
尤其是陆司令一走, 运城众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谁也说不准自己的闺女和儿子会不会被刘家的两位团长捉了去,只能眼耳不离的看好。
这边邻居家都没察觉到陆宅的不妥,城里的人更不知晓了。运城早晚报的记者还在被窝里搂着老婆孩子睡大觉呢,个别几个没睡的,也是对着油灯编排刘大团长的新闻。
捧戏子不成反挨枪子, 这事够城里人乐好一阵子。
不说外人,哪怕是此刻身在陆宅的人, 恐怕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丘八们还好, 管他发什么了, 谁开枪打我, 我开枪打谁就好。
被陆沅君安排到另一处院子里坐着的商人们抱着头, 躲在桌子底下,一个看一个,不知所措。好好的吃着饭,咋就突然打起来了。
蓄着小胡子的王老板蹲在地上,从桌子底下爬到了霍克宁的位置停下。这处院子里,也就霍克宁瞧着好像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院门口守了几个持枪的兵,各位老板,经理,或是按着老话叫的掌柜都被困着,走是走不了的。
“霍经理……”
王老板开口叫的是霍克宁,目光却一直锁定在门口的兵身上,生怕他们举起枪给自己一梭子。
“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您给我交个底,是不是刘二团长今儿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自打陆司令一走,城里头就风言风语的传着两个刘家的团长要夺权,难不成就是今夜了?
桌上的饭菜一口没沾,众人不到黄昏就来了陆宅,这会儿皓月当空还不能离开,耳边时不时的传来枪响,换谁都慌了。
老实说,对他们这些生意人来讲,谁坐运城的头把交椅都没关系。刘大团长也好,刘二团长也罢,用波棱盖【膝盖】一瞧也知道不是个正经人。
光捡着十四五的小姑娘小后生糟蹋,刘家的两兄弟指定不是啥好人。
反正提着灯笼也再难找陆大头那样的司令了,他们也都看开了。无外乎就是多交几个钱保平安嘛。
王老板这会儿跟霍克宁凑近乎,想从她嘴里套点消息出来。
“这会儿闹事的,是刘二团长,还是刘大团长?您给我透个底,别明儿起来我再站错队?”
霍克宁抬手把自己的金丝镜框摘了下来,挂在了脖颈上,金色的细链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王老板,你觉得刘大团长好还是刘二团长好?”
王老板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摇头。
“都不好。”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刘大团长日小后生,刘二团长日小姑娘,刘大团长脾气不好,刘二团长不喝酒的时候脾气还行。
“二团长吧。”
王老板勉为其难选了一个。
可选完以后,王老板叹了口气。兴许是蹲着腿麻了,他干脆也不管脏不脏,坐在了地上。双手搭在了膝盖上,用力敲了几下。
“陆司令咋就没个儿子呢。”
王老板感慨着,要有个儿子还轮得到两个外姓的在运城称王么?
霍克宁把食指竖在了唇边,嘘了一声。
王老板非常识时务的住了口,让霍经理说话。
“陆司令没有儿子,但有女婿啊。”
花花世界的霍经理开口,话音不大,却比外头的枪声还要吓人。
“封西云?”
王老板吞咽了下口水,朝着院门外看去。
报纸上关于这位封少帅的评价尚可,因着没有和戏子或是女演员的绯闻,似乎跟他爹不一样,是个正经人。
不过听说封少帅是东洋留学归来的,会不会引进东洋的会社啊?以后运城的生意还能好做吗?
“我听说山东那边染布的厂子都被东洋的会社给搞垮了呀……”
王老板再次开口试探,如果今晚封少帅赢了,运城的本地厂子有活路吗?
霍克宁嘴唇微动,刚要开口,院门处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当兵的鞋底子和寻常的不一样,厚厚的一层橡胶,走在这种石板路上咔咔的响,极具辨识度。
听到有人走来,嗡嗡的交谈声瞬间停了下来,无数道目光从桌子底下照出来,直射脚步声走来的方向。
入耳已经不再有枪声,仅剩了破锣一样的崔莺莺。多半这会儿过来的,就是今夜的赢家,下一位运城的王了。
霍克宁打心眼里愿意相信封西云,一个留洋学军事指挥的,总不会比不过刘二团长那个泥腿子。
但刘二团长跟着陆司令东征西战的走了十几年,也算是身经百战,有些个鬼点子。运城花落谁家,还真说不清楚。
她也把目光投了过去,等着看迈进门槛的是什么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到近前的时候停了下来,守在门口的几个大兵立正敬礼,声音中有难掩的兴奋。
“少帅!”
院内的霍克宁听到这一声,才终于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嗨呀,她的花花世界保住了,起码还能开五年。
一双皮鞋从门后迈了进来,报纸上英俊的封西云此刻脸上都是血,把原本的相貌遮掩了大半。平日里记者们总喜欢对封西云的样貌不吝修辞,今儿脸被挡了,反而更显英勇。
封西云停身在院子里,抬起袖子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不但没有把血迹擦掉,反而更糊成了一团。
但封少帅并不介意,他仰头看了看藏在云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月亮,手上握的不是枪,而是运城的权柄。
他侧过头低声问:“来了吗?”
跟在封西云后头的副官立刻折回去,朝着门外张望。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娉娉婷婷,腰肢纤细,步履婀娜,正一步步的走来。
女人的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同样会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进了院子里才停下。
和封西云不一样,陆沅君的身上干干净净,手里也干干净净。
“运城今夜易主姓封,但我爹的运城,依旧由姓陆的来治。”
陆沅君昂首挺胸,一派志得意满。
“日后运城的繁荣,还有靠各位关照呢。”
各家掌柜的们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土,心里头嘀咕着。
陆司令或许没有儿子,但闺女显然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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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夫人年纪大了走的慢,碰上一个十四五的小后生,东张西望的,忍不住上去问话。
“你找啥呢?”
盛玉京转过身来,红着脸摸了摸后脑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耳坠子。
“来都来了,我找陆小姐卧房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一更】
清晨, 已经不能说是隔日的清晨了。
日头打东边天际遥遥升起,阳光透过云层洒落, 把睡梦中的人唤醒。昨夜还遍地硝烟的陆家宅院,这会儿已经收拾的妥当又干净。
收夜壶的人早早的来叫门,除了发现倒进车里的东西比平日要多些,还见了不少的红之外,没有察觉到别的什么。
他一边往桶里倒东西,一边儿还跟陆家的用人寒暄。
“昨晚来月事的丫头不少啊……”
陆宅的用人只能哼哼哈哈的随口回了一句, 转身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喘着粗气往里头走。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戏班的班主领着自己的人收拾好了东西, 拖着不乐意离去的盛玉京, 大门一打开就冲了出去。而那些来参加宴席的商人,陆沅君也叫了黄包车, 一个挨一个的送回了铺子里去。
刘二团长被五花大绑的捆在柱子上, 身上有伤却不足以致命, 看着血呼啦差的, 其实没啥大事。而且一晚上过去, 他总算是醒酒了。
封西云在客人住的东房里换了身衣裳, 等他干干净净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陆小姐蹲在了刘二团长的跟前。
他瞧见陆沅君抬起手,取下了塞在刘二团长口中的布条。紧接着几乎就是同时, 封西云的耳朵就疼了起来, 下意识的堵住了耳朵。
“老子大风大浪都走过了, 在他娘的一个娘们儿手里翻了船!呸!”
刘二团长虽然听说过陆司令的闺女是读过书的,吊唁会上也见过一次,是个短发穿旗袍的所谓新女性。
可如今大家对新女性的印象还停留在追求什么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乱搞男女关系的层次上。
加之陆沅君模样打扮都够浪,怎么看也不像个有脑子的,刘二团长在防手底下的营长造反的心思都比花在陆沅君身上多。
也就是封西云值得一防,可他没想到封西云会用这样阴损的手段,在盂兰会上摆鸿门宴。都说越读过书的越不要脸,果然如此。
陆沅君本来还想跟二团长说说自己的打算,可二团长自顾自的骂个不停,搞得她一句话也插不上。
封西云扭了扭酸痛的手腕,快步走了过去,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陆沅君丢在一旁的布条,再次塞进了刘二团长的嘴里。
叫骂声立刻消失不见,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封西云在身上擦净了双手,把蹲在地上的陆沅君扶了起来。昨晚那个杀红眼的少帅不知跑到了什么天眼海角,眼前的封西云是十足的绅士。
就是把冀北大学翻个遍,怕也找不出比封西云更像书生的人了,尤其是他脱下了军装,穿了身寻常人的衣裳,整个人的气质都温柔了不少。
“小心脏了耳朵。”
扶起陆小姐还不算,封西云把双手覆在了陆沅君的两耳上。
刘二团长翻了个白眼,呜咽声更大了。封西云微微的偏过头,狠狠的瞪了刘二团长一眼后,呜咽声化作了沉默。
陆沅君甩了甩头,想把封西云的手甩下来,可少帅固执己见,不肯放手。
掌心所触碰到的发丝,是细软如丝绸一般的触感。封西云没摸过丝绸,更没摸过女人的头发,不舍得松手也是情有可原。
但陆沅君显然不打算给他继续的机会,抓着封西云的手从自己的耳边移了开来。
封西云也没有拒绝,女人的头发没摸过,女人的手更没摸过。封西云对陆沅君此刻的举动,可以说求之不得。
少帅满脑袋的亲呢,陆沅君勾勾嘴角上前两边,拉近了自己和封西云之间的距离。
虽然脱下了军装,封西云刚换上的干净衣裳依旧是西式的,上身穿着衬衫,领口处有两颗纽扣没有系好。
陆沅君放开了封西云的手,凑近给他重新归整起了衣裳。
“准备好了么?”
陆小姐的声音低沉如香醇的美酒,封西云有点晕头转向。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又是枪战又是收拾东西的,可都是体力活。脑袋本就昏昏沉沉的,再被陆沅君这么一撩拨,封西云有种喝多了酒后断片的错觉。
脑海里不住的回旋起关于封家老帅的记忆。封西云想起他爹早上起来去处理军务之前,都会叫他的小姨太太给整理衣裳,紧接着……
学着记忆里父亲的模样,封西云顺势把手放在了陆沅君的腰上,腰向下弯了弯,凑到了陆沅君的耳边。
“准备好了。”
紧接着他侧了侧脸,想要最后在陆小姐的脸上亲一口,像他爹亲姨太太那样。
陆沅君及时的退后几步,从封西云的身边大步离开。
“准备好了就出发吧,车在外头等着了。”
陆沅君的语气再次恢复了疏离,封西云也立刻清醒了过来。
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封少帅挠了挠头:“沅君哈尼,你说的那个我还没准备好呢。”
“可你刚刚明明说准备好了的。”
陆沅君不做退让,似乎说的是一个改变的决定。
封西云眼角抽了抽,往前迈了几步,怕刘二团长听见一样,压低声音说。
“你确定这是治理运城的必要举动么?”
陆沅君点头:“我确定,非这样不可。”
“可是……”
分析云原地踱了几步,陷入了困境。
在他夺过运城成为新的运城王的第一天,亲手把运城的治理权交给陆沅君的第一天,她要把自己丢到巡捕房去。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说出去一定会被人笑话。恐怕明天举国上下的报纸都会笑话自己了。
封西云犹豫不决,不晓得该不该听陆沅君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
陆沅君自然也看出了封西云的犹豫,她抓住了少帅的胳膊,让他镇定下来。
“只有让城里的百姓知道,运城不是法外之地,城里的治安才会好。”
说着陆沅君踢了一脚绑在柱子上的刘二团长。
“他也会跟你一起去巡捕房的。”
“可是……”
封西云似乎还有话讲。
陆沅君踮起脚尖,轻轻的在他侧脸啄了一口,继续了封西云刚才想做,却没有做完的动作。
“准备好了吗?”
她再一次问道。
封西云脊背僵直,晕乎乎的点了点头。
“车就在外头是吧?”
不等陆沅君回应,封西云便一声令下,几个穿军装的从门外走了进来。动作粗暴的把刘二团长拽了起来,往门外推去。
刘二团长嗯嗯了几声,一边挣扎还一边回头看。这会儿要是有人把他塞在嘴里的布条拽开,定会听到声嘶力竭的呐喊。
“美人计啊,老子他娘的一个字不识也知道这是美人计啊!”
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封西云看不大出来。他乐呵呵的抬脚跟上,右手贴着自己的脸,还有些烫手呢。
脚步轻快出了陆宅大门,上了早就守在门口的黑色汽车,整个人陷在靠背里,嘴角眼底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一贯假装哑巴的司机也坐不住了,还从没看过少帅这么开心的,转过来忍不住问。